在從文淵屋子走回去的路上，麗華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在這趙家待了十幾年，大少爺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她怎么會不清楚呢。在娶那個云煙姑娘回來之前，大少爺就是一個不羈而多情的花花公子，招惹過的姑娘加起來，比那清吟閣里的女孩子還要多。光麗華她碰見過的，兩只手也數(shù)不過來。但是麗華一點兒都沒有把那些姑娘放在眼里。她知道，大少爺和那些姑娘是不會長久的。用不了多少時間，那些姑娘就會被大少爺忘在腦后，只剩下在趙府門口堵饒份。麗華以前就見過，有一個姑娘，在門口站了大半，還撕扯著家丁的衣服，嚷嚷著若見不到趙家大少爺，是不會走的。當時，大少爺是真的不在江城。太太怕事情傳開，面子掛不住，便叫麗華去，塞了一筆錢給她。姑娘拿了錢，雖然嘴上還是罵罵咧咧的，但終于還是走了。
    麗華知道，雖然自己是一個丫鬟，不敢奢望大少爺正眼看她，但她和大少爺一起生活在這府里十幾年，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陪伴。其他的姑娘都擁有不了這樣的陪伴，只有她能。她愿意一輩子待在這里，與大少爺保持著這樣不遠不近的距離，就像一個躲在暗處的旁觀者。即使是后來，素雯來了，還成為了大少爺院里的丫鬟，能伺候他的飲食起居，她也不在意。她心底知道，這個家里，從前是老爺，現(xiàn)在是太太了算。而她，是太太最喜歡的丫鬟。在這一點上，她就把自己看得很重。即使大少爺不可能喜歡她，但是，她覺得，和其他那些丫頭們比起來，自己至少是有一點特別的。
    可是，那個云煙姑娘出現(xiàn)了。麗華感覺，自己好像再也不認識大少爺了。他仿佛脫胎換骨一般，換了一個人。最開始聽文淵要娶一個姑娘回家來，麗華雖然震驚，但轉(zhuǎn)念一想，大少爺不過是一時興起。即使以前她沒聽過，大少爺和哪家姑娘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她也絲毫不擔心。頂多就是大少爺沖動了些。可她沒想到，大少爺卻是認真的。自結(jié)婚之后，大少爺開始規(guī)規(guī)矩矩地經(jīng)營家里的店鋪，幾乎沒有一懶怠下來。每次回家來，他到太太屋里打過招呼后，馬上就要回去，還“云煙等著我呢”。云煙姑娘不在身旁時，他好像沒有一刻不惦記著她。“云煙”這兩個字，像是長在他嘴邊一般，讓麗華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讓云煙陪您喝茶吧”，“云煙看上了那家的款式”，“這是云煙給您挑的禮物”，“叫廚房做些云煙愛吃的點心來”……久而久之，麗華對這兩個字有著深深的厭惡，甚至在書里偶然瞥見帶影云”或者“煙”的句子，都不由得反感至極。
    她不知道，那個云煙姑娘究竟哪里好，讓大少爺這般死心塌地？云煙姑娘是漂亮，可是大少爺見過的漂亮姑娘還少嗎？就算再漂亮，能比得過前兩年來家中的那位千金姐嗎？麗華忘記了那個姐的名字，但她的相貌，麗華至今都清清楚楚地記得，好似那位姐就站在眼前一般。
    那來的時候，那位姑娘，穿著一身無袖的淡粉色旗袍，一頭烏黑靚麗的長發(fā)被高高地盤了起來，邊上還別著一個淺藍色的蝴蝶型發(fā)飾，額前垂著軟軟的齊劉海，笑容溫婉，氣質(zhì)脫俗。麗華看著她，猝不及防地就回憶起了曾經(jīng)讀過的《長恨歌》。芙蓉如面，柳葉如眉，真稱得上是回眸一笑百媚生，江城粉黛無顏色。她是外地一位富商的女兒，家境殷實，但絲毫沒有生意場上那些令人反感的習(xí)氣。她那時剛剛從香港留學(xué)回來，父親便帶著她，來和趙家老爺談生意，順便讓兩家兒女見過一面，能成一樁親事也是好的。可文淵，不知為何，根本沒有看上這個姑娘。
    所以，對于另一半，大少爺心中的標準到底是什么，麗華真的不出來。不過有一點麗華可以知道，她雖然不愿意看見云煙姑娘，但是沒法發(fā)自內(nèi)心地討厭她。云煙姑娘，待人親切，沒有市井人那種斤斤計較的個性，也沒有富裕人家那種趾高氣昂的脾氣。雖然，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除了素雯，都礙于太太的關(guān)系，不敢和她走得太近，但沒有一個人過她半句不是。
    如今，云煙姑娘已經(jīng)走了。她現(xiàn)在是趙家的大少奶奶。但這有什么用呢？她連他的屋子都進不了。她還是像以往一樣，住在太太的院子里。只是多了一個空名。那個云煙姑娘，就像是籠罩在她身上的一層影子，她怎么都擺脫不了。就像剛剛。雖然她早就知道，大少爺一直是一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敢愛敢恨的人，但先前那一幕，是她第一次看見大少爺如此失態(tài)。而唯一的原因，就是那個已經(jīng)不在這府里的姑娘。
    她并不感到憤懣，也沒有絲毫妒忌之心，只是心酸。
    這樣想著，她已在不知不覺間，慢吞吞地走進了院子。
    淑燕正一個人在院子里賞花。聽見腳步聲，她抬起頭來，“你回來了。”她輕輕地看了麗華一眼，隨即，目光又落到面前那株剛開的鳳仙花上。玫紅偏紫的花瓣，在陽光下格外艷麗。
    “嗯。”麗華應(yīng)著，走到她身旁去。
    “這鳳仙花，還是白色最好看。可現(xiàn)在年紀大了，見不得這種沒有活力的顏色。只能多種一些紅啊粉啊的。麗華，你呢？”
    “白色的鳳仙花，美是美，但沒有塵世的韻味了，總感覺隨時隨地，就要羽化登仙一般。要我，紅花綠葉，才最宜看。”
    淑燕緩緩地點頭，臉上的笑意似有似無。
    “剛剛文淵叫你去，有什么事？”淑燕又問。
    “為了……云煙姑娘的一些事。”麗華的聲音有些磕磕絆絆。
    淑燕動了動嘴唇，輕哼了一聲，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發(fā)出的，“我就知道。”著，她轉(zhuǎn)身就往屋里走。麗華緊跟其后。
    “太太，有一件事，麗華不知當不當。”
    “吧。”
    “我想，若是有一個孩子，大少爺?shù)男模蛟S就不會一直懸在那云煙姑娘身上了。”
    淑燕止住了腳步，轉(zhuǎn)頭看她，目光炯炯。麗華的臉不自覺地燒起來。但還沒有等麗華張口話，淑燕就平靜地笑了，目光冷靜而銳利，“我來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