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陳世文一臉不解,他端坐在車廂里，問道：“不知這位老爺追在本官車后，所為何事？”</br>　　頓了頓,他又誠懇道：“你若有冤屈,得前往知府衙門擊鼓鳴冤才是，知府大人明察秋毫,定會給你一個公道的。”</br>　　已經(jīng)走下馬車,正欲上前與陳世文攀談的王三老爺聞言一滯，半響才急忙道：“外甥女婿,我是你王家三舅舅啊，當年你和大外甥女成親時我們還見過一面,不知你可還記得？”</br>　　“你到此地為官時,我還上門拜會過呢。”不過他去的那一次沒見到人，被門房攔住了。愛面子的王三老爺后面就沒有再去了，可誰知道會有今日呢……</br>　　陳世文妝模作樣地仔細看了王三老爺一眼,然后淡淡地說了一句，“是有些面善。”</br>　　聽到陳世文的話后王三老爺精神一震,激動地說道：“外甥女婿,我就是你王家三舅舅！你這一回可得幫著三舅舅啊！”</br>　　“我這兩天去衙門里頭尋你,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使了大把銀子都沒影兒,還說你不在！”</br>　　“而你家里頭也說不在，都是些沒用的東西。好在我今天在衙門外面,總算是等著了。你可還記得我們王家?guī)啄昵罢议T路舉薦了一個舉人任市舶司點檢一職？”</br>　　“大哥當年還想請你去呢，好在你沒答應不然也沒有今日的前程。”他嘮嘮叨叨地說了一通,然后才說到正題,“親家一直勤勤懇懇,市舶司上下多有贊譽。”</br>　　“哦,對了，他如今是我們王家的親家，和外甥女婿你也是親戚呢，我那大女兒嫁給了他的二孫子，如今也是當家奶奶了。”</br>　　“一家人一直都好好的，但前幾日市舶使錢大人突然就將他下了獄，說他玩忽職守，收受賄賂。”</br>　　“這，這冤枉啊！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誤會！親家老爺斷不是這樣的人！”王三老爺臉上的焦急不似作偽，“外甥女婿啊，聽說你認識錢大人，不知能否幫親家老爺說合說合？”</br>　　他拱手的瞬間稍揚起袖子，露出里面袖袋里滿滿的銀票，“聽說外甥女婿你最近在尋摸合適的莊子？這可巧了，此事若能辦成，王家和親家定有厚報！”</br>　　陳世文的臉上并沒有笑意，他聽完王三老爺半真半假的話后嚴肅道：“……言重了，我與錢大人雖然都在京城住過一段時日，但我認得他，他卻并不認得我。”</br>　　“我們兩家亦無交情，所以這個說合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即使錢大人看在我的薄面上見你一見，也不會答應讓那位大人回去的。王三老爺你還是不要在我這里白費心思了。”</br>　　想了想，陳世文又直白地說道：“錢大人在貴人跟前侍奉多年，別的不說一雙眼睛那定是明察秋毫的，心里也如明鏡一般。”</br>　　“若你說的那位大人的確誠誠懇懇，并無不妥之處，那他很快就會回去的，沒準還會因此深受重用呢。”</br>　　他看了眼天色道：“如今也很晚了，貴府上下肯定惦念著緊，我便不請你到寒舍喝茶了，告辭！”</br>　　“錢貴——”</br>　　“是，老爺！”一直注意著的錢貴一楊鞭子，啪地擊在半空中發(fā)出清脆的響聲，訓練有素的馬揚蹄而起，很快就拉著車跑遠了。</br>　　正琢磨著還要如何勸說的王三老爺傻眼了，跟在馬車后面緊跑了幾步，焦急地喊道：“哎，喂！外甥女婿，外甥女婿！”</br>　　“陳大人！”</br>　　“陳文博？！”</br>　　“陳世文，陳老三——”</br>　　王三老爺氣急敗壞，到最后氣喘吁吁的把他們私底下給陳世文取的名字都喊出來了。</br>　　這時候后面車廂下來了一個師爺打扮的中年男子，他望著前面遠去的那輛馬車，神色凝重，“三老爺，這陳大人是不愿意幫忙啊。”</br>　　“這還用得著說？！”王三老爺惱怒地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這陳老三娶了填房就忘了原配，如今都不把我們王家放在眼里了！”</br>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埋怨道：“姑母也是的，明明知道他大有前程，也不花心思籠絡，不但把大房得罪了，還把他也得罪了，哎……”</br>　　……</br>　　陳世文端坐在車廂上，思考了一陣后他屈指敲了敲車廂，然后對外頭的錢貴道：“讓馬跑快些，家里定等著我用膳呢。”</br>　　坐在馬車前凌空虛揮著馬鞭的錢貴應了一聲，下一擊就落在了馬上，“駕——”</br>　　馬車急速行駛，一刻鐘后就來到了新宅子的大門外面。守門的人看到老爺回來了，連忙卸下門檻讓馬車駛?cè)耄恢眮淼搅舜够ㄩT前。</br>　　“老爺，到了！”</br>　　陳世文從沉思中回神，跳下馬車整了整衣裳，他先去了一趟書房，出來后一邊往內(nèi)院走去，一邊對緊跟著的錢貴道：“你讓人，不，你親自去把這封信送給錢大人，并將今日的事情向他稟告。”</br>　　錢貴嚴肅地答道：“是，老爺。”</br>　　“再有，”他頓住了，因為前方一個小男孩焦急地向他跑來，邊跑還邊喊著：“爹，爹你終于回來了！”</br>　　看著這個男孩，陳世文嚴肅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他揮退跟著瑜哥兒的丫鬟小廝，然后彎腰將迎面跑過來的他抱起，用袖子給他擦汗并柔聲問道：“怎么從屋子里出來了，熱不熱？爹這次回來給你們帶了禮物，就在后頭你看看喜不喜歡。”</br>　　“爹大事不好了！”瑜哥兒沒在意禮物，在他的懷里掙扎著，用手指著前方道：“您快去看看，哥哥被娘罰了，讓他站在墻跟上，還說要把他的那些山景兒都扔掉！”</br>　　瑜哥兒的小手不住地推著陳世文，催促他快點走，“爹你快去！”</br>　　陳世文回頭吩咐了錢貴幾句，錢貴默默記下，轉(zhuǎn)身的時候聽到身后老爺?shù)哪_步聲響起，并伴隨著他輕柔的語氣詢問發(fā)生了什么事，然后三少爺?shù)穆曇綦[隱約約地傳來“……哥哥……功課……娘生氣……”</br>　　聽得他有些驚訝地抬頭看了眼天色，太太居然生氣了，可真是少見啊。</br>　　陳世文抱著瑜哥兒往內(nèi)院走去，這宅子比城里的大，但他走得有些急所以半盞茶功夫也到了。這一路上經(jīng)過他的詢問，瑜哥兒一五一十地都說了，完了還沮喪道：“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告訴了娘哥哥就不會受罰了。”</br>　　“這事瑜哥兒做得好，”陳世文揉了揉他的腦袋，肯定道：“瑾哥兒做錯了事，你們身為兄弟就應該提出來，讓他加以改進。”</br>　　“若是瞞著不說，爹娘不知道便不能讓他悔改，長此以往豈不是越錯越多？”</br>　　看著瑜哥兒還有些沮喪，陳世文又板起臉道：“不過遇到了此事，瑜哥兒你未先勸誡哥哥的確不妥，爹要罰你和瑾哥兒一起站在墻根上，你可認罰？”</br>　　“嗯！”瑜哥兒稍微提起精神，重重點頭道：“我會看好哥哥，讓他做完功課的！”</br>　　“好，”陳世文笑道：“這才是爹娘的好孩子，待會兒你還要和哥哥賠不是，莫要因此事影響了你們兄弟之間的感情。”</br>　　瑜哥兒：“知道了，爹。”</br>　　父子二人走進了屋內(nèi)，屋檐下果然站著垂頭喪氣的瑾哥兒。不過出乎兩人意料的是，康哥兒也端端正正地站著，兄弟兩個一模一樣的無精打采。</br>　　陳世文將瑜哥兒放下讓他過去和兩人站在一處，然后問道：“這是怎么了？”</br>　　瑾哥兒看著父親回來了，頓時眼淚汪汪，難過道：“我沒有做完功課，惹娘生氣了。”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娘很生氣！她要把我的山景兒都扔掉，爹你快勸勸娘，我知道錯了以后再不敢了！”</br>　　這件事陳世文已經(jīng)知道了，他轉(zhuǎn)頭看向旁邊的康哥兒，康哥兒也難過道：“娘知道我把月錢給了弟弟買船景兒，讓我也一起站著。”</br>　　“爹，娘好生氣啊！”康哥兒強調(diào)道：“爹您快去看看吧，我們知道錯了以后定會好好改的，讓娘別生氣了。”</br>　　“嗯嗯，爹……”瑾哥兒和瑜哥兒也期盼地看著陳世文。</br>　　陳世文微側(cè)著身子，往屋里頭望了望，然后提高了聲量嚴肅道，“你們幾個，好好在這里站著反省！”</br>　　……</br>　　屋內(nèi)，桂枝正小聲勸說著劉玉真，“太太，屋外頭熱得很，暑氣又重，要不要讓人搬個冰鑒出去？”</br>　　劉玉真板著臉，“有了冰鑒還受什么罰？就讓他們這么站著，不夠一個時辰不許回來！”</br>　　“下次若是再犯，就去祠堂跪著！”</br>　　桂枝不敢再勸，段嬤嬤瞪了她一眼，走上前道：“太太，門房那邊來報老爺已經(jīng)回來了，不過中途有事去了書房一趟。”</br>　　“廚房那邊來問這晚膳要擺在何處？”她老人家笑著建議，“這夏日炎熱，屋子里頭悶得很，不如就擺在院子里？今日夜色也好，正是合宜呢。”</br>　　劉玉真有幾分意動，但一想到擺在院子里不就看到他們幾個在罰站了？到時候還能忍心？</br>　　“不了，就擺在屋子里吧，外頭蟲子也多。”她停頓了半響，“今日可熏過蟲子了？老爺不喜歡這些煩人的東西，讓人再去熏一遍，那些屋角廊下，花叢，草叢里，都熏一熏。”</br>　　“哎！”段嬤嬤也沒回已經(jīng)熏過與否，高興地出去吩咐了。</br>　　慧姐兒對她投以敬佩的目光，母親這是有所松動了，想來幾個弟弟很近就能進屋了，說實話她剛剛發(fā)脾氣可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br>　　她和桂枝，夏竹幾個都勸過，但沒有奏效，康哥兒還把自己也弄到屋外頭罰站去了，還是嬤嬤有辦法。</br>　　正在此時，外頭傳來了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聲，慧姐兒扭頭外一看，高興地道：“娘，爹回來了！”</br>　　“……知道錯了……”</br>　　……</br>　　“……好好反省！”</br>　　不一會兒，陳世文走了進來，迎著慧姐兒期待的目光他笑道：“慧姐兒，我?guī)Я诵┒Y物回來，你去讓人拿進來吧。”</br>　　“我這就去，爹。”慧姐兒高興地領(lǐng)著人出去了。很快屋子里伺候的都機靈地退了出去，不但人退了出去他們還把門帶上了，屋子里只剩下劉玉真?zhèn)€陳世文兩個人。</br>　　劉玉真也略微放松了下來，神情有些郁悶。</br>　　“你回來了，都知道了吧？”</br>　　陳世文走到她身側(cè)坐下，望著她笑道：“嗯，我回來了，都知道了。”</br>　　他沒有再說話，劉玉真沒忍住就回頭去看，結(jié)果看到他滿臉笑意的模樣頓時更氣了，怒道：“你還笑得出來？！”</br>　　“瑾哥兒這幾日竟然癡迷做木屋子，把功課給忘了！而康哥兒竟然私底下給瑾哥兒月錢讓他買那些山景兒什么的，這兩個，這兩個……”</br>　　“兩個都是好孩子，不過犯了錯誤，”陳世文道：“我仔細問過了，瑾哥兒的確是錯了，他不該忘記做功課，也不該看著我就要回來了想著趕緊做完好交差，有糊弄之嫌。”</br>　　“而康哥兒也不該瞞著你我給他月錢，雖說他們兄弟情深但此舉畢竟不妥，好在自從京城那次后再也沒有過了，不然我定要狠狠罰他。”</br>　　劉玉真神色緩和下來，和瑜哥兒有些相似的臉上帶了幾分沮喪之色。“我一直想著，人生在世得有自己的愛好，像我每次看到新的游記就會很開心，偶爾還會揣測著上頭的文字將景色畫出來。”</br>　　“所以不管是康哥兒喜歡收集字帖，瑾哥兒喜歡那些山景兒，還是瑜哥兒喜歡各種不同的書我都是支持的。我不想他們將來大了之后，回想起過去的十幾年，除了讀書還是讀書，就沒有別的事情了。”</br>　　“就像我哥的那個嗣子，瑞哥兒你可還記得？今年回去我就發(fā)現(xiàn)母親對他的功課抓得很緊，小小年紀除了讀書什么都不會。”</br>　　“我不想他們也變成那樣，讀書把整個人都讀傻了。”</br>　　“可是……”她猶豫道：“我今天考了他們幾個，發(fā)現(xiàn)瑾哥兒的功課比不上瑜哥兒，這里頭肯定是因為他的心思沒有全部放在上頭，分心了的緣故。”</br>　　“而瑜哥兒讀書就是讀書，他花在讀書上頭的心思比瑾哥兒更多，所以他才把哥哥甩在后頭。”她往后靠在陳世文的懷中，“你說要怎么辦？”</br>　　“讀書是他們自己的事，”他的語氣略帶感慨，“瑜哥兒喜歡讀書，所以他一天到晚抱著書都不厭倦，但瑾哥兒卻跳脫些，我們讓他讀書，他才讀書。”</br>　　“這讓我想起了我小時候，”他道：“家里送我們?nèi)值苋プx書，大哥沒那個心思，二哥沒那個天分，只有我最合適，也不怕吃苦。”</br>　　“小的時候但凡我們書讀得好些，祖母便會給我們煮雞蛋，做米糕吃。”他呵呵笑道：“我小的時候嘴饞得很，為了那一塊米糕別人在讀書的時候我在讀書，別人在玩的時候我也在讀書。”</br>　　“后來年紀大些了，知道了讀書科舉的好處，還幸運的遇上了你的父親。他說我若是堅持下去，考個秀才不成問題。”</br>　　“秀才啊，”他感慨道：“我們那地方出過一位秀才老爺，還是祖父年輕時候的事情。那個時候整個鄉(xiāng)里都熱鬧得很，還擺了流水席，祖父他們幾個堂兄弟走得鞋子都破了也要趕去吃，吃了一塊大肥肉回來念叨了好幾天。”</br>　　“所以他老人家一聽說我將來能考中秀才，就高興得很。”</br>　　“現(xiàn)在想來，他們幾個是沒吃過苦，所以讀書的時候就不太盡心。這也是官宦子弟常有的毛病，治一治就好了。”他摟著劉玉真，安慰道：“你別擔心，這件事情就交與我，正好接下來錢大人那邊要亂上些日子，我稱呼病躲一躲。”</br>　　“讓他們吃些苦頭，有了上進心比旁的都強些。”</br>　　劉玉真望著窗外那幾個高低不一，時而湊近時而遠離，偶爾還有搖晃的影子，略有些緊張道：“你，你要如何啊？要不還是等天氣涼快些吧，如今正熱著呢。”</br>　　陳世文失笑，“你就放心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