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瞿燕庭收回目光,盯著沖刷在手背上的潔白水柱,回道:“是夠巧的。”
陸文彎腰洗手,沒再說什么,只有兩道水聲相互交織。
他搓洗泡沫、沖掉,反復(fù)兩遍,再烘干。在銀盤里挑了只護手霜,涂抹后調(diào)整袖口和衣領(lǐng),對鏡壓一壓抓好的發(fā)型。
弄完這一通,陸文察覺身旁的水聲一直響著。他斜去一眼,看見瞿燕庭洗得發(fā)紅的雙手,問:“你是有潔癖么?”
瞿燕庭沒有潔癖,也沒有理會。
陸文心想,再洗恐怕要脫一層皮,他看了看手表,說:“宴會已經(jīng)開始了,別等你洗完散了場。”
瞿燕庭不耐地說:“既然開始了,你還不趕緊回去?”
陸文反身靠住臺沿,他出來前在隔間里斗地主,剛才涂涂抹抹也是為了拖延時間:“不著急,我出來放松一下。”
“放松”二字戳中瞿燕庭的心思,他何嘗不是來放松。
“你緊張?”
“有點,主要是有點煩。”
陸文交叉手臂抱在胸前,說:“等會兒要問候演員們,能把臉笑酸,這個老師那個老師,比我大學(xué)四年喊的老師都多。”
瞿燕庭沒接腔,在內(nèi)心表示贊同。
陸文說:“不止呢,更煩的在后面。那一幫導(dǎo)演和主任什么的,等于劇組的領(lǐng)導(dǎo),問候他們得裝孫子。”
瞿燕庭想,這話也不錯。
陸文又說:“而且今天來了一位大佬,更得仔細(xì)捧著。”
瞿燕庭問:“大佬?”
“你不知道么?”陸文一字一句,“這部戲的編劇瞿燕庭,他來劇組了,今晚參加開機宴,這會兒估計正在包廂里喝酒呢。”
瞿燕庭不動聲色地:“哦。”
陸文繼續(xù)說:“哦什么哦,據(jù)說瞿老師很少跟組,大概因為他參與了投資,所以來看看。至于會看誰,不用我明說吧?”
瞿燕庭道:“你還是明說吧。”
陸文說:“別的無所謂,肯定少不了整部戲的靈魂。”
瞿燕庭屬實疑惑:“靈魂是什么?”
陸文回答:“男主角啊。”
瞿燕庭終于收回手,水滴從皮膚上墜落,將襯衫袖口洇濕一塊。他不理會,偏頭看向陸文的側(cè)臉:“你的意思是,瞿燕庭來劇組是為了看你?”
陸文說:“你什么理解水平?語文能及格嗎?人家愛看誰看誰,但來都來了,肯定得看看我吧?”
瞿燕庭生平第一次被人質(zhì)疑理解能力和語文成績,頓了頓,問:“他看過你以后,后悔讓你演男主角怎么辦?”
“你什么意思啊?”陸文皺起眉,生氣中透著點委屈,“哎你這人,昨晚不搭理我,現(xiàn)在又說這種話。是怪我坐錯你的保時捷?我下車了啊。還是怪我喝你的巴黎水?你等著,明天就給你買一箱。”
他不等瞿燕庭說話,突然醒悟:“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嫉妒我?”
瞿燕庭洗耳恭聽:“我嫉妒你什么?”
陸文說:“嫉妒我是男一號。”
偶遇三次,強調(diào)了八百遍“男一號”。瞿燕庭想起陸文問他演誰,這小演員既然鐵了心把他當(dāng)同行,他故意道:“萬一我是特邀呢?”
“你拉倒吧。”陸文胸有成竹,“演員的資料表我看了,沒你,還特邀。打醬油也沒什么,不用難為情,你既然能坐導(dǎo)演的保時捷,說明有點背景,估計用不著做太久十八線。”
瞿燕庭忍不住了:“其實――”
陸文打斷他:“其實今天你沒參加劇本圍讀,我就猜到你的戲份了。”
瞿燕庭說:“導(dǎo)演邀請我參加,我拒絕了。”
“你接著吹。”
瞿燕庭暗示道:“圍讀的目的是消化劇本,我完全消化了,所以沒有參加的必要。”
陸文笑出聲:“我真服了你,導(dǎo)演都不敢說消化了,你消化了?你什么腸胃啊?”
“我――”
“你干脆說你是瞿大編劇得了。”
瞿燕庭眉心微動,抽一張紙巾,細(xì)致地擦拭手指間的水痕:“我不像編劇么?”
話音落下,余光里陸文轉(zhuǎn)過身,面對他,朝他邁近一步僅剩兩拳距離。他聞見陸文身上的香水味,清新的柑橘調(diào),不過被護手霜的香氣沖撞了一些。
瞿燕庭側(cè)過頭,微微揚起臉,接住陸文低頭投來的眼神。
陸文一臉正色地對著他:“你看我像影帝嗎?”
瞿燕庭:“……”
說罷,陸文錯開目光瞥瞿燕庭的腕表,不知不覺已經(jīng)過去一刻鐘。他退回原位,說:“再聊真該散場了,你洗完沒有?一起吧?”
瞿燕庭道:“你先走吧,畢竟你是男一號。”
“也對,那我先撤了。”
等陸文離開,化妝間徹底安靜,瞿燕庭拿起陸文用過的護手霜擠了一點。
他不緊不慢地涂抹,感覺到胸腔內(nèi)的心臟平穩(wěn)跳動,已經(jīng)莫名地放松下來。
宴會廳內(nèi),陸文姍姍來遲。
偌大的廳堂用集合屏風(fēng)切割成一塊塊半開放的小空間,半遮半掩,每一盞鎏金銅燈下擺著一桌。桌上的花瓶插著飛燕草,腳下是猩紅色的地毯,燈光暖黃微暗,打在紅色的花紋和冶藍色的花瓣上,入眼一片濃郁。
窗前有一排日間榻,女演員裙擺曳地,男演員西裝革履,三三兩兩地坐在上面勾手搭肩,背后是城市夜晚的天幕。
孫小劍等得心焦:“祖宗,你怎么去那么久?”
陸文從服務(wù)生的托盤里拿一杯香檳,淺嘗一口,說:“遇見個人,聊了幾句。”
“誰啊?”
陸文一頓,他忘記問那位仁兄的名字,說:“坐保時捷那位。”
孫小劍奇怪道:“早上還嫌他高貴冷艷,怎么又聊上了?”
陸文滿意地說:“這次我扳回一局。”
孫小劍道:“那甭廢話了,趕緊跟演員們打招呼吧。”
這部戲的角色不算太多,名氣最大的一位是陶美帆老師,在劇中飾演葉母。她今年四十八歲,從藝近三十年,從國有的電影廠到國家話劇院都有一席之地。曾獲戲劇梅花獎、話劇金獅獎,年輕時演閨秀、知識青年,上年紀(jì)后拍戲不多,碰到喜歡的故事才出山亮相。
飾演父親的是楊斌老師,國家一級演員,中視協(xié)會演員工作委員會的理事,因戲份不多系特邀演出。
劇中的女一號叫仙琪,名字很特別,人如其名像一個仙女。仙琪出道時憑借清純長相被觀眾熟知,之后演了些溫柔掛的角色,有特色也有局限。
陸文輪番問候了一大圈,唯獨沒見到男二號,阮風(fēng)。
劇本圍讀時也沒見,他問經(jīng)過的劇務(wù):“阮風(fēng)還沒進組?”
小張說:“阮風(fēng)前兩天在國外有活動,本來能按時進組,天氣原因航班取消了,推遲一天。”
演員見得差不多了,陸文走到窗前,在日間榻上坐下來喘口氣。空腹灌下幾杯香檳不太舒服,他想吃點東西,又怕等會兒熏著那位尊貴的瞿編。
而包廂里面一片酒氣熏然。
厚重的大圓桌上擺著七八瓶酒,洋的有克魯格,本土的有五糧液,已經(jīng)空掉一半。周圍一圈扶手椅,副導(dǎo)演在敬制片人,劉主任在和聯(lián)合出品方的一位代表咬耳朵,都是酒過三巡的模樣。
任樹在主座上,右側(cè)是昊陽文化的周總,左側(cè)是瞿燕庭。
沒人敬酒或搭話時,瞿燕庭獨自沉默。抬著頭時,他的臉上浮起一層恰到好處的笑意,淺淺的,大方又自然。
宴會進行了四十分鐘,這個敬一杯香檳,那個敬一杯白酒,他不喝,沒人敢讓他賞臉。但他一杯杯飲盡,因為酒精能令他放松。
飯桌上聊的小到電視、電影、和某某導(dǎo)演的私交,大到行業(yè)趨勢,政策變動,資本和文藝之間的關(guān)系……
瞿燕庭左耳進右耳出,在游離狀態(tài)下想起陸文,陸文說得太對了,面對這些人實在是有點煩。
“想什么呢?”任樹湊過來。
瞿燕庭答:“沒什么,想起個二百五。”
任樹又問:“什么二百五?”
瞿燕庭加個定語:“花里胡哨的二百五。”
其實他想到的是“真實”,沒有恭維,沒有泛濫的敬意,連個笑臉也沒有。如果陸文知道他的身份,那一股真實會怎樣?
導(dǎo)演助理從對面繞過來,在瞿燕庭和任樹之間彎下腰,說:“任導(dǎo),瞿編,組里的演員知道瞿編參加開機宴,都很激動,想來問候一下。”
任樹直接問:“你應(yīng)承誰了?”
“我哪敢做主。”助理說,“各家經(jīng)紀(jì)人都找了我,我答應(yīng)給問問,一切看瞿編的意思。瞿編樂意的話,我就安排他們,只敬杯酒,不許耽誤太多時間。”
任樹擺擺手:“免了。”
他搭住瞿燕庭的椅背:“哥們兒這點還是了解的。除非拍攝需要,你不愛跟演員們接觸,那就不麻煩了,反正明天在劇組也會見到。”
瞿燕庭這才弄明白,合著陸文煩了半天,根本不確定會見到一干領(lǐng)導(dǎo)?都打扮成公孔雀了,原來未必能開屏?
二百五不得失望成三百六?
他實在看膩了這一屋人,沉吟道:“別的就算了,見一下整部戲的靈魂吧。”
任樹:“還有這東西?”
瞿燕庭撫弄冰涼的腕表,語氣卻帶笑:“姓陸,男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