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斷
(十三)
羊芷侍寢的第二天午時便有旨意,封昭陽殿靜貴人為昭儀,位同丞相,爵比諸侯。
昭儀乃后宮宮侍之首,僅在皇后之下。后位空懸,貴人之上是婕妤,沒有哪個宮侍像羊芷一樣,一侍寢便連跳兩級。此舉不免被有心人猜出帝紀(jì)恐有立后之意,后宮豈有不透風(fēng)的墻?自羊芷決心遠(yuǎn)離后宮爭斗,昭陽殿便一直門可羅雀,如今不過三兩天的功夫,便門庭若市。
前朝同日收到密旨:羊御史即日釋放,官復(fù)原職。御史臺的同僚聽聞都是因為有子入宮才能免了羊御史此番禍?zhǔn)?,不免唏噓,因她有貴人隨侍君上,自此不敢小視。羊母經(jīng)此一事,三緘其口,一時欣慰,一時憂心不提。
羊芷在床上昏睡了一日,還未緩過來,聽從宮人梳了個流云髻,只是仍舊懶懶的沒有精神。前朝的事很快便傳了進(jìn)來,羊芷得知母父全家安康,便放下了心,只是臉上仍舊愁眉緊鎖,不知是為的什么。
先前只是貴人的位份,自然住在偏殿。昭陽殿一向是我朝最受寵愛宮侍的住處,如今晉封昭儀,也有旨意下來著羊昭儀搬入昭陽主殿居住。雖然東西不多,這么些年積攢,也搬了好幾天,自然折騰得人仰馬翻,不在話下。
晉封昭儀過后,宮中又無皇后,后宮那幾個位份低的宮侍理應(yīng)來昭陽殿請安。羊芷年歲不大,卻早在這幾年將人情冷暖看透,便將請安的帖子一一推了。過了幾日,王婕妤登門拜訪,羊芷想著王家哥哥一向?qū)ξ液芎?,這幾年我不理世事,他卻未將我忘記,處處照拂,如今我僥幸得了意,豈有不走動的理,于是請他進(jìn)來說話。正碰上海棠從監(jiān)牢中放出,未及梳洗,被帶來向羊昭儀謝恩。
王婕妤少不得要說幾句“哥哥大喜”的話,被羊芷一一推了。他二人同一年入宮,羊芷的位份在王氏之上,細(xì)較起來兩人還是同年,只王氏要大上幾個月。兩人一直“哥哥弟弟”的叫,也沒個準(zhǔn)數(shù)。
王婕妤說:“如今哥哥的好日子到了,做弟弟的也為哥哥高興?!彼犅勓蚴铣卸鲊樍撕么笠惶?,趕著來查探虛實,見羊芷面上著實看不出高興的模樣,又聽聞這次是因為羊家入獄的事才教這個不理世事的人在狩獵場上碰見帝紀(jì),心中唏噓,卻不好直言相問。
羊芷苦笑道:“哥哥凈取笑我。”讓人給王婕妤添了茶水。
王婕妤眼尖,見到羊芷身上佩了一塊玉飾,看款式不像宮中之物,往常來從不見他帶的,難道是帝紀(jì)給的定情信物?正想出言調(diào)笑,不料宮人來稟,說是海棠今日出獄,如今正等著謝恩。
羊芷脫口而出:“快請。”一時看見王婕妤杵在此處,又不好撇下他去見人,左右為難。
王婕妤見他聽見“海棠”兩個字頓時兩眼放出光彩,一掃之前萎靡不振的神情,知道這是那位他心上的人,起了看熱鬧的心,于是笑著說:“聽聞?wù)殃柕畹暮L氖歉绺缡值紫碌谝坏靡獾娜??!?br />
若是尋常,左右早就將海棠入獄此事詳詳盡盡地說給他聽,可海棠這次惹上的是宮侍借種的丑事,如何能說與外人知道?羊芷只得訥訥地說:“不過是個下人?!?br />
海棠進(jìn)來的時候,剛好聽見這句,“不過是個下人。”
領(lǐng)海棠進(jìn)來的宮人見她直挺挺地跪著,卻一句話也沒有,恐怕惹貴人發(fā)怒牽累自己,于是替她回稟道:“昭陽殿宮人海棠,特來謝羊昭儀恩典?!?br />
海棠低著頭跪著,從王婕妤的角度看不清她的神情,只知道底下那個女子,形容狼狽,跪姿筆直,看起來是個百折不屈的人物。又見羊芷自海棠進(jìn)來的那一刻便不復(fù)之前焦急的神色,反而頗為鎮(zhèn)定,眼也不朝那個方向看上一眼,慢慢地說:“先生受了幾日無妄的牢獄之苦,快帶先生下去歇息。”
羊芷說完,海棠跪著不動,也不答話,很久才開口道:“臣身體不適,這些日子恐怕不能伺候左右?!?br />
“可?!?br />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兩人之間有些不對頭。
王婕妤看羊芷魂不守舍,托病告辭了,心里想:前幾年羊芷看那女人的眼神脈脈情深,如今卻看也不看一眼,不是他學(xué)會了在人前克制;就是他對那女人的情意,淡了。轉(zhuǎn)念一想:也對,男人都喜歡高大英俊強勢的女人,將心放在伺候自己的奴仆身上的男人本就少見,他會移情帝紀(jì),琵琶別抱,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那個女人,可惜了。
海棠回到住處,見屋子朝向與室內(nèi)擺設(shè)都換了個樣,知道是由于羊芷得封昭儀的緣故,連帶著伺候的人也雞犬升天。辟強早等在房里,見海棠進(jìn)門,撲了上來,歡喜道:“姐姐,你可回來了?!?br />
張辟強雖然不過是個小流氓,到底和海棠姐妹情深,又是這些年海棠最親近的人物。她分明看見她姐姐張不疑這趟回來看人的眼神都變了。她姐姐張不疑,平常最是個沽名釣譽的人物,喜歡裝溫文儒雅,玩儒生那一套,自小就是。不論真假,平常待人眼里總是含著三分笑的,而此時她的眼睛分明沒有一絲溫度。
張辟強被海棠眼中寒意嚇退了幾步,支吾道:“姐姐,你在獄中,受苦了。”
“苦?也沒什么?”海棠就近在榻上箕踞而坐,招手讓辟強過來,說,“不過是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不過這次我也算是重獲新生。”
張辟強自小就知道,自己不過就是個小混混,成不了事;而她姐姐看起來溫文,其實是個殺人不見血的狠角色,看她怎么對自己就知道了。雖然之前也有好言相勸的時候,可是此刻海棠衣冠不整,形容狼狽,面容憔悴,睜著一雙漆黑的眸子細(xì)聲細(xì)語地說話,不知為何便讓她心生一絲懼意,不由得聽了下去。
“這幾日我在獄中細(xì)細(xì)想過了,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辟強,你告訴我,你想出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