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貴妃(13)
到了第二日,趙禎冷靜了許多,他本就是這樣的人,發(fā)脾氣不過夜,想得很多又很少有決斷,更何況先帝下過明旨要與劉后合葬,他這個做兒子的在法理上無法抗衡。
既醉知道,現在的人講究事死如事生,貴胄建造巨大的陵墓,陪葬大量金銀珠玉,認為能夠在死后的世界里去享福,卻不知道陰曹地府一筆勾銷,她也沒法去勸趙禎什么,只是道:“母親那邊,不要去打擾她清凈了吧,單獨厚葬就是,想來她也不愿意的。”
既醉說的是趙禎一開始想的,把生母李氏一并遷入皇陵,甚至就要葬在主墓里,將劉后隨葬一側,解氣歸解氣,但按照如今事死如事生的觀念,先帝既然愛重劉后,那么即便和李氏同葬主墓,又怎么愿意厚待她?生前不得寵愛,死后硬要合葬,確實是擾了李氏的清凈。
趙禎其實也想通了,只是仍有些心結,既醉又勸他,“李家還有血脈在,陛下多多照顧生人,比別的強,但也要防止李家恃寵橫行,那就更影響母親后世名聲了。”
這倒是和趙禎所想不謀而合,他悶聲說道:“劉家這些年借著劉后作威作福,朕要照顧李家,也要懲治劉家,至少那幾個……”
劉家人丁本來不旺,直到出了個煊赫寵妃,在劉后一生榮寵的間隙里也沒有閑著,逐漸發(fā)展成了標準的外戚家族,家中子弟有能力的入朝為官,沒能力的做了橫行霸道的紈绔,紈绔是居多的。
其中有幾個和趙禎同齡的劉家小輩,日子過得真是皇帝也趕不及,家中姬妾幾十人,強占百姓農田,隨意打殺下仆,家中豪奴出門斂財,至于欺行霸市,都是常有的事,趙禎多次想要處置,都被劉后隨意壓下了。
既醉揉了揉趙禎的頭,對他笑了笑,說道:“陛下已經想好了,那就去做吧。”
趙禎不太習慣被摸頭,他的眼睛還是紅腫的,聲音也悶得厲害,“不該在秦娘面前哭的,秦娘現在都把我當成孩子了。”
既醉把他抱在懷里,柔聲說道:“只是覺得良人現在需要被當成孩子,咱們在屋里呢,出去了一定不讓別人知道。”
趙禎閉上眼睛,伸手又摸了一下既醉的肚子,顯懷的肚子不是軟的,稍稍有些硬,里面的胎兒大約還沒成型,趙禎卻仿佛感受到了孩子的呼吸,他聞著從既醉身上傳來的淡淡香氣,忽然在心里下了一個決定。
劉后的葬禮仍舊是辦完了,趙禎沒有讓人把生母遷進皇陵,而是在原先的墓地基礎上重新建造陵墓,因為這一筆錢全從帝王私庫里出,倒也沒什么反對,趙禎又為生母追封太后,以太后規(guī)格重新下葬。
等到這兩次葬禮辦完,趙禎直接對劉家進行了一次大清洗,劉家在朝的官員全部貶謫離任,從油水豐厚的實權部門降至低階閑散虛職,劉家作惡的紈绔,上至劉后親侄,下到旁支奴仆,全部徹查罪行,如此劉家便有十幾個人頭落了地,更多的人被牽連進去處以刑罰,在先帝朝煊赫幾十年的外戚大族就此樹倒猢猻散。
至于李家,人口實在很少,也沒有什么作奸犯科的本錢,活成了小老百姓的樣子,還有些在汴京活不下去,流落到地方鄉(xiāng)鎮(zhèn)去了。為了不讓李家步入劉家的后塵,趙禎沒有大肆封賞的意圖,除了李后的親哥哥給了個官位,其他親戚都只是賜錢營生罷了。
一切塵埃落定,沒等趙禎松了一口氣,就聽聞郭后邀請昭陽公主進宮,不等兩人會面,他匆匆派人攔住要進宮的昭陽,最近這些日子后宮里一片風平浪靜,導致他都忘記了郭皇后這個人,郭皇后和昭陽見面,只要想想他都覺得腦殼疼。
時隔小半年,趙禎再次見了昭陽公主一面,他對這個妹妹一向是避讓為主,這是從小被養(yǎng)出來的習慣,他和昭陽年紀相仿,從小在劉后宮里,一旦兩人產生了什么矛盾,總是他被斥責,久而久之,他對昭陽甚至有了一點畏懼心態(tài)。
但今日相見,看著昭陽氣怒又憔悴的面容,趙禎恍然發(fā)覺,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不再害怕她了。
昭陽的妝容很漂亮,眼里的血絲卻不比忙著報復劉家的趙禎少,趙禎坐著,看著她道:“昭陽,劉家的事你已經知道了,朕也不再說什么,宮里已經不再是你的家了,你往后住在公主府里,朕不去管你,隨你是想再嫁個駙馬,還是養(yǎng)些玩寵,朕能給你的就這么多,你往后不要進宮里來了。”
昭陽死死瞪著他,口中道:“趙受益,如果不是母后抱養(yǎng)你,你……”
趙禎平靜地道:“父皇一生有六子,朕為最末,五位兄長早夭,唯有朕活著,朕是子憑母貴,還是母借子榮,不是你張口說說就能顛倒黑白的。”
昭陽冷笑,“若我是男兒,豈有你這婢生子作威作福的道理!你可知父皇有多愛重母后?你不過是個奴婢生的,在宮里做了那么多年的外人,如今倒是威風起來了,趙受益,你要是有膽,今天賜死本公主,讓本公主去陰間和父皇告狀!”
趙禎看著她,忽有所覺,“你早知道這事?”
昭陽不回答這個,但從她的表情里可以確定,趙禎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拳頭,同樣冷冷地說道:“帝后恩愛,何來那么多妃妾子女,朕至少問心無愧,你怪自己不是男兒,怎么不怪父皇沒扶持你做女皇?朕進學時,你在挑剔珍玩,涂脂抹粉,打罵宮婢,你要怪就怪你父皇母后,朕又欠你什么?”
昭陽慣會強詞奪理的,趙禎不想再和她糾纏下去了,擺了擺手,讓人把昭陽架出宮去,看著那雙含恨怨毒的眼睛,他想了想,說道:“派遣禁軍守衛(wèi)公主府,遣散家將,她既然不想過公主的日子,就做個圈養(yǎng)后宅的婦人吧。”
趙禎一般情況下不是太刻薄的人,但昭陽和郭皇后混在一起,這兩人一旦誰失心瘋了要報復他,天子有重重守衛(wèi),后宮那邊卻是攔不住的。
這會兒也入冬了,既醉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趙禎最開始還和既醉躺在一張床上,近來也不敢了,在內殿又安置了一張床榻,就睡在邊上,偶爾既醉想要翻身或是下床,都不用喚宮人,趙禎自己就醒了。
公主那邊既然已經撕破了臉,趙禎也沒有別的顧忌了,命人下旨廢去郭氏皇后頭銜,改為凈妃,遷居別殿,旨意上自然沒有這么明白,只稱郭氏常年無子,自愿出家入道,郭皇后家族凋敝,這些年幾乎都是靠著劉后的威風行事,如今天子生母之爭的風頭還沒過去,廢后之事也無人轉圜。
郭氏大叫冤枉,她邀請公主進宮雖然有些別的想頭,但也確實沒有想過趙禎和昭陽兄妹一場,彼此的關系能鬧得那么僵,她本想著出了劉家的事,陛下但凡想要安撫一下公主,也會在這個時候給她些臉面,不料公主那邊居然能和這個天子兄長吵起來,還被軟禁府中再不得出。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先帝榮寵再深,那也是先帝了,如今在位的天子他任免官員,提拔心腹,甚至施行酷刑,外頭的名聲那么壞了,早不是那個可欺的溫吞兄長了,公主怎么連這個道理也不明白?
郭氏氣苦萬分,但圣旨都下了,她就算不自愿,還能怎么辦?今日是自愿修行,要是鬧了起來,也許明天就是暴斃而亡了。
就算有千種不甘,萬分委屈,郭氏還是被遷離后所,做了道姑,趙禎忙了兩個月,臨近年關,總算是完成了所有預期。
汴京這幾年天時不好,雪下得早,郭氏離宮后不到十天,就下了今年第一場雪。
雪天吃羊肉是最愜意的,趙禎近來也不怎么在前朝那邊待著,常常膩在既醉宮里,這宮殿原先有名字,板板正正不大好聽,既醉來了之后,趙禎就給改了名,叫云仙宮。
趙禎其實不大和人同食,宮中都是分餐的,偶有宴席也是分次而坐,但既醉懷孕的這幾個月,他也算是習慣了和人坐同一張桌案,既醉比他還愛干凈,有時候趙禎不防用私筷夾了菜,那道菜既醉是不會再去動的,換個人趙禎都要生氣。
云仙宮的宮人都十分規(guī)矩,既醉進宮不久,并沒有什么心腹宮人,云仙宮里侍候的都是趙禎從自己的寢宮里勻出去的人,這些人少的也侍候趙禎幾年了,真是頭一回見到官家這樣溫柔和氣地對待一個妃嬪。
不少人都在猜想,皇后那邊已經騰出了位置,也許轉過年這一胎生了,自家主子就要做皇后了吧?
既醉并不眼熱皇后的位置,她這一胎懷得很有意思,胎兒剛剛成型就在源源不斷地散發(fā)龍氣,比趙禎這么個大活人都要濃郁,她大概猜到了什么,漸漸對腹中的胎兒有了一種奇妙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