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周瞬故事的開頭,他還不是萬里挑一的存在,只是“萬分之一”,一名普通的男高中生,每天三點一線,成績不錯,家庭幸福,擁有明確的目標(biāo)和興趣所向,成長道路上從無險阻與脫軌。
當(dāng)然,也有穩(wěn)固的人際關(guān)系。他有個很是要好的發(fā)小。雙方母親在同一間桑巴俱樂部結(jié)識,一見如故,繼而發(fā)展為至交,連懷孕都是前后腳。
興許有上一輩情誼的耳濡目染,兩個男生打小就玩在一塊兒,志趣相投。托班,幼兒園,小學(xué),初中,高中……他們都念同一所學(xué)校,同一個班級,興趣亦然,他們會一起踢球,一起開黑,一起臭屁,一起拼樂高,一起學(xué)編程,一起騎山地車,飛馳過每一個晨昏與四季。
“看他會有照鏡子的感覺,”周瞬平靜地陳述著:“我以為他跟我一樣,其實不是。”
高考前夕,周瞬失眠,跟他訴苦。
發(fā)小回:放心吧,你一定會有光明的未來。
周瞬糾正:不,是我們都會有光明的未來。
第二天赴考前,他再給他發(fā)消息“加油”,對方?jīng)]有回復(fù)。登上大巴,也沒有看到他,老班火急火燎地打著電話,最后上了車,跟司機說,我們先走。
她面色發(fā)白。
周瞬看看窗外天光,忽然渾身冰涼。他猜測著種種可能,最后全部撇除,為朋友祈禱,告誡自己別胡思亂想。
但他唯獨沒有想到一點。
中午來接他的只有爸爸,中年男人心事重重地開著車,問他感覺如何,周瞬答:“還行。”
家門口停著警車。
父親一進(jìn)門就呵責(zé)母親:“我不是叫你先讓他們走嘛,我們家沒考生啊。”
母親說:“他們說還有事要問瞬瞬。”
父親臉紅脖子粗地跟兩位民警發(fā)泄:“就不能等考完了再來問啊!你們能不能稍微有點人情味啊!”
周瞬看看他們:“發(fā)生什么事了?”
父親不說話,母親光流淚,只有民警回答他:“你朋友宋雨澤今天早上跳樓自殺了,你們昨天聯(lián)系過嗎?”
父親又開始發(fā)怒,嘴巴大幅度翕動。
但周瞬聽不見了。
有重物都在他頭頂劇烈地迸開了,四分五裂。
他聽見自己的鼻息,變得急促,變得艱辛,眼眶灼熱地痛起來,腦袋嗡嗡響,他近乎耳鳴。
難怪他沒有回消息。
難怪他沒有去考試。
難怪他不說,他們兩個都會有光明的未來。
父母安撫,老師寬慰,他們甚至這樣說,你先好好考試,尤其要帶著你朋友的意志好好考,冠冕堂皇,卻沒有人說原因,沒有一個人告訴他原因,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啊,他聲嘶力竭地問自己,雙目不斷模糊。握筆的手不時打顫,他解不出題。
最后一場考試結(jié)束,外面在下雨,天地濛濛,像在做夢。是夢該多好,他死咬牙關(guān),眼淚洶涌。
父母撐著傘等他,看到他的樣子,終究無話。
他去參加了發(fā)小的葬禮,靈堂里鋪滿了黑紗與白菊,少年的遺像年輕爽朗,一口皓齒,意氣風(fēng)發(fā)。
他看著他,他也看著他。
宋雨澤的媽媽痛哭流涕,過來拉扯他,激動地問:“瞬瞬,瞬瞬,你知道為什么嗎?他有沒有跟你說過啊,他怎么會這么想不開啊。”
周瞬周身顫栗。
沒人知道為什么,眾說紛紜。
他們惋惜,他們指點,他們評頭論足;他們說他懦弱,說他逃避,說他不負(fù)責(zé)任;又說老師失職,父母失責(zé),教育出了大問題,現(xiàn)在的孩子全是低逆商不抗壓。
反正總有話說。
已故之人再無辯白,世界只看結(jié)局和結(jié)果。討論熱烈,也格外冰冷。
分?jǐn)?shù)出來后,周瞬帶著花束和兩聽冰可樂去了墓園。他盤腿坐在朋友墓碑前,給他開一瓶,給自己開一瓶:“你還是太跟我見外了,什么話都不跟我講。”
“考不好又怎么樣。”
“我也沒考好。”
他跟他一一匯報自己的分?jǐn)?shù),聲音洪亮,語文,數(shù)學(xué),英語,理綜,最后哈哈大笑。
父母勸周瞬復(fù)讀,他拒絕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封閉自己,昏天暗地。
父親不解:“你慪什么氣?傷什么心?這是你該考出來的分?jǐn)?shù)嗎?人死能復(fù)生還是怎么?痛苦總得過去的,生活不可能一帆風(fēng)順,好的,不好的,高低起伏很正常,人生又不是只有一次機會。”
周瞬順著他說話:“是啊,人生又不是只有一次機會。”
宋雨澤會不知道嗎?
他不理解他,卻又理解他。
怔忪間,父親問他:“所以你打算一直這樣嗎?”
周瞬回過神:“你能借我五萬塊錢嗎?明年這個時候就還你。”
父親問:“你要做什么?”
周瞬一聲不吭。
父親嘆一口氣,答應(yīng)下來。
開學(xué)前夜,他的第一則視頻正式發(fā)布,他記錄了自己嘗試獨立制作機器人的過程。機器人的名字叫Raining,全白的外形扁圓可愛,功能是太陽能全自動澆水。視頻中,他不斷拼裝,不斷測試,不斷失敗,最終成功。他剪輯得有節(jié)奏感,趣味橫生。結(jié)尾處,綠植油亮,彩虹隱約顯現(xiàn)在細(xì)密水霧間,畫面美好而通透,彈幕里的網(wǎng)友全在許愿。
第二年同一時間,周瞬還了五十萬給自己的父親。
父親很意外:“我借你錢不要為了要你十倍百倍還我,你不還都沒事,只要證明自己就夠了。”
“我不是為了證明自己。”周瞬說。證明什么,要證明給誰看。渾渾噩噩的日子里,他從未想過證明這檔子事。
只是,某一天,那一天,他醒過來,然后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往前走,走就行,不要停,走下去。再重要的路,都不會是唯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