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騅馬帶著十幾騎隨從奔走在通往益州的險(xiǎn)道上。韓鍔之所以帶著屬下這么火速飛馳，是因?yàn)樗匀喜欧祷亻L安后，就接到王橫海密傳的消息，說是益州局勢(shì)不穩(wěn)。</br></br>川中安寧關(guān)系到陜中穩(wěn)定至甚。至古以來，就是川陜并稱，所謂“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未治”。王橫海傳來的消息是：益州王李璐因監(jiān)國太子惱他曾暗助三皇子贄平，有意削藩。李璐手下也有近衛(wèi)兵將，盤距蜀中日久，因三皇子被黜，深恐一朝禍延，不能自保妻子，已有謀反之計(jì)。韓鍔與潛回長安的王橫海見了一面后，就決定親身飛速趕往益州，整治蜀中軍鎮(zhèn)，以平局勢(shì)。</br></br>他們此時(shí)正經(jīng)行在古棧道上。這古棧道本為天下至險(xiǎn)，沒想前面才拐了一個(gè)彎，韓鍔忽然猛力一勒馬，馬兒咴的一聲幾直立起來。這棧道之上本為奇險(xiǎn)，好在他乘的是斑騅，所以還敢策馬疾行。那馬兒神駿，加上他身手矯健，就是這么突然停住，也并沒把他掀下馬來。那轉(zhuǎn)角之處此時(shí)正站著一個(gè)書生，只見他負(fù)手而立，正閑暇已極地看著棧道下面的景色。他站立之處本為奇險(xiǎn)，韓鍔的隨從因在棧道上馬兒的腳力不濟(jì)，無法騎乘，已落在后面好遠(yuǎn)。只見那個(gè)書生正用一只手揉著自己的鼻子，望著腳下懸空的冷翠，低聲吟道：“家徒四壁書侵坐，馬瘦三山葉擁門。”</br></br>韓鍔愣了一愣。只看那書生敢這么直直地挺立在棧道之上，他就已覺出這人定非等閑之輩。他還搞不清那書生意圖如何，雙拳一抱，恭聲問道：“先生雅興，如何卻在這奇險(xiǎn)之處長吟？”</br></br>那書生微微一笑，忽一轉(zhuǎn)身就行到韓鍔馬頭前面。他伸手一拂，出手極快，手竟已摸在了那馬兒的頭上，含笑道：“馬頭行處是長城。韓將軍的這匹斑騅果稱神駿。”</br></br>那斑騅何曾被人這么輕侮過？只聽它嘶的一聲，已直立起來，雙足就向那書生肩上踏去。韓鍔一勒韁繩，不欲那騅兒輕易傷人。卻見那書生身子猛地一退，他這一退只不過錯(cuò)開了一步，恰恰就避開了那馬兒之勢(shì)。左手順手在大袖中一抄，已撥出一柄劍來。他的劍卻是軟劍，藏在袖中，旁人難見，輕輕一抖，卻也長近三尺。只見他抖劍一刺，已直取馬上的韓鍔。</br></br>韓鍔心中一凜，他早看出這書生非比尋常，卻也萬沒想到他出手居然如此快捷。只見韓鍔身子盤旋而起，在空中一扭腰，并不用手，借腰肌之力，長庚已脫鞘而出。他不攻人，先護(hù)馬，手兒一帶，人已落向馬前。長庚與那書生的軟劍在空中一交，只聽得錚然一聲，兩人腕骨都微微一震。那書生喝了一個(gè)“好”字，更不答話，伸手再刺。他劍身本軟，借腕力輕輕一抖，空中就挽出幾個(gè)難測(cè)其指向的劍花來。韓鍔已好久沒有與人這么放力對(duì)搏過，見那書生當(dāng)真允稱好手，心頭興起，長庚劍在空中挾著一股銳勁已直迎而上。那書生再次大叫了一個(gè)“好”字，他似也已經(jīng)興起。——那棧道本來就是一根根木頭一頭楔入石壁上鑿就的窟隆里，一頭懸空鋪就的路，這里又地勢(shì)極高，本為至險(xiǎn)。他二人卻全不顧腳下并非平地，忽上忽下，飛騰奔躍，長劍擊刺，竟在這蜀山棧道上拚力而斗起來。</br></br>只聽那書生朗聲長笑道：“人云韓將軍長庚之利，幾足以銳絕天下，連大內(nèi)俞九闕于劍術(shù)一道，也稱嘆不已，今日一見，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br></br>韓鍔見那書生似友似敵，卻出手全不留力，也只有與他酣戰(zhàn)。口里高聲問道：“先生何人，為何突然撥劍相對(duì)？”</br></br>那書生微微一笑“我是益州王李璐故好，聞得韓將軍蜀中之行欲對(duì)其不利，所以才來這棧道相迎。”他口里說著，手下卻并不慢。一時(shí)，只見兩道劍光騰躍在五月天的漫山冷翠之中。那書生越斗興致越高，口里不時(shí)高呼“痛快，痛快”。他占得地利，要較韓鍔立身處高上一些，韓鍔被迫得只得以側(cè)壁山石突起處歇足借力。忽聽一聲長吟，那書生一式“載沉載浮”已若起若伏地于空中攻來。韓鍔長叫一聲，身形撥起，也與他空中對(duì)搏。這一式之下，只聽得空中劍鳴鏘然，兩人身形俱都一震，控制不住，腳下眼看就都要向那棧道之外的深壑里跌落下去。韓鍔卻在空中忽一聲長笑：“原來是顧兄！”說著他右手之劍突背后肘后，左手一伸手。那書生卻也在空中左手一抖，軟劍就已懷于袖中不見，伸出右手。他倆人手一拉，已消去彼此難控之勢(shì)，險(xiǎn)極地聯(lián)袂而落，險(xiǎn)險(xiǎn)地落在那棧道邊緣。</br></br>兩人危局一解，一落就彼此松手。韓鍔身子側(cè)向而立，以可最少被攻擊的側(cè)身面向那書生，只聽他凝聲道：“當(dāng)面可是洛陽顧兄？”</br></br>那書生微微一笑：“正是洛下書生顧擁鼻。”</br></br>他鼻音很重，說起話來正似洛下書生擁鼻而吟的重濁——“河洛書“？韓鍔沒想到會(huì)在這棧道之上碰到這個(gè)“河洛書生”顧擁鼻。洛陽城中，六股勢(shì)力，所謂“龍門異、白馬僧，洛陽王、鎮(zhèn)關(guān)東”，下半句是“城南姓、北氓鬼，河洛書、定輿圖”，沒想這書生居然是洛陽六大家中的壓卷人物。他為何會(huì)在這里等待自己？</br></br>那顧擁鼻在洛陽出身洛下書院，號(hào)稱一手劍法獨(dú)得“王道”之秘。技擊圈中，本有“一王一霸”之說。“一王”說的就是這顧擁鼻與他的“載舟劍法”了，據(jù)說那劍法之勢(shì)取意于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載浮載沉，王道艱辛；而所謂“一霸”，說的卻是俞九闕。在技擊一道能與俞九闕并稱，可以見其威勢(shì)。不過顧擁鼻一向處身端謹(jǐn)，閉門而居，很少聽說他參與身外事非，所以韓鍔一開始絕沒想到會(huì)是他。只聽顧擁鼻微微一笑道：“聞得韓兄此次蜀中之行卻是為益州王李璐之事。益州王為人峻急，生性堅(jiān)忍。偏韓兄也以勇銳之名見稱天下。小可卻不愿見這針尖麥芒相碰。久聞韓兄才略，想韓兄亦不愿輕啟天下兵災(zāi)。只為益州王與小可還算有過一面之緣，所以不慚毛遂自薦，愿憑三寸之舌，代韓兄做一回說客。”</br></br>韓鍔的一雙眼定定地望向他的臉上，只見他言下之意至誠。顧擁鼻之名他可謂聞之久矣，加上剛才一戰(zhàn)，已識(shí)其光明磊落之胸襟，當(dāng)下心中欣然——這蜀中之局，能不動(dòng)刀兵最好不過。他歡顏一笑：“多謝顧兄有以教我。只是，又何必在這奇險(xiǎn)之地猛地?fù)軇ο鄬?duì)？”</br></br>顧擁鼻朗聲笑道：“我也是久未出劍了。一向聞得韓兄之名，常想：時(shí)無英雄，使豎子成名，早想與韓兄劍上一見高下了。如果早報(bào)了名，這架還怎么打？又怎會(huì)有如此之酣快好斗？”</br></br>那顧擁鼻卻未與韓鍔同行，而是先走一步。韓鍔到處益州，整頓軍鎮(zhèn)。不數(shù)日，顧擁鼻就已前來。他代韓鍔安撫益州王李璐之事果然圓滿復(fù)命。韓鍔心下甚喜，一邊整頓軍鎮(zhèn)，一邊卻留那顧擁鼻住了下來。顧擁鼻見識(shí)極廣，韓鍔于天下大事，勢(shì)力消長，治亂之際每多不明之處，得他聯(lián)席而談，也是獲獵甚多，心下常常感嘆為何未能早遇斯人。顧擁鼻曾道：“看來韓兄與東宮間真的是勢(shì)如水火呀。從吐谷渾之亂，到益州之亂，從明都是東宮一力迫就，用意也無非不愿韓兄留身兩都。再有月余，韓兄整頓益州事罷，卻又欲何為？”</br></br>韓鍔低聲一嘆：“只要真的局勢(shì)平定，我也就真的想掛冠而去了。”</br></br>顧擁鼻微微一笑：“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思回天地入扁舟？”</br></br>韓鍔想了想，不明其中典故。顧擁鼻就笑著給他說了一回越國范蠡的故事。韓鍔嘆道：“我哪里真的有什么攬轡廓清的大志？不過是誤入局中，不能自撥，卻讓顧兄見笑了。蠅營狗茍，終未成就一事。這天下，原要的是生殺權(quán)柄，不是如我者可以操持的。”</br></br>顧擁鼻卻似能深明他話中之味，微微一笑：“韓兄于這天下事不見得想得清楚，卻還做得磊落。這天下的事，本就不是想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只是，我見韓兄與王橫海王老將軍所圖，似乎都是想整束天下兵鎮(zhèn)，控制太子贄華與仆射堂四方浸漫之勢(shì)。韓兄卻有沒有想過：一旦天下兵鎮(zhèn)力強(qiáng)，不為朝政所控，日后只怕會(huì)貽下大禍呢？”</br></br>韓鍔愣了一愣，心里隱隱覺得顧擁鼻所說的話大有深意，也大有道理，卻一時(shí)體會(huì)不清，只覺得心頭隱隱不安。只聽顧擁鼻笑言撫慰道：“不過，局勢(shì)也不過如此，韓兄也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治亂相接，每一場(chǎng)平定都會(huì)埋下禍根的，這且不去說它——有韓兄與王老將軍、古超卓兄在一日，只怕還會(huì)一日無害。不過這總還是人治，如何能束之以法，而撫之以德，這樣的大治如何能達(dá)，卻是誰也想不出的。”</br></br>韓鍔只覺與顧擁鼻交談實(shí)是深有收益。他兩人談兵論劍，煮酒話文，竟?jié)u漸成了知己。談兵時(shí)韓鍔卻更切實(shí)些，一到話至文哲，卻只有噤口不語了。身邊事忙，時(shí)日倥傯，轉(zhuǎn)眼就到了九月，韓鍔在這蜀中停留也近四月了。蜀中局面已日趨安定，這日顧擁鼻忽與韓鍔論及“儒釋道”三宗，忽住口笑道：“韓兄四月間從塞上急急趕回，只怕卻是為大、小金巴之事吧？”</br></br>韓鍔點(diǎn)點(diǎn)頭。顧擁鼻笑道：“那韓兄所慮極是。近日我聞得，長安城中，已有過十萬百姓入了那噶當(dāng)一脈。監(jiān)國太子欲引外教以自重，只怕最終……韓兄后來又怎么放心離開的呢？”</br></br>韓鍔蹙眉嘆了口氣：“我也是心下放不開，卻又不能不走。大金巴活佛東來教化眾生，我也說不出為什么，心里卻總有些不安。所以臨走前，曾托人傳書與我恩師太乙上人，說了說長安城中局勢(shì)。有他老人家在，我怎么也可放心一二了。”</br></br>沒想這番談話未過兩日，長安城就已傳來監(jiān)國太子欲以噶當(dāng)教正式為輔國之宗，這還罷了。那噶當(dāng)教居然欲圖盡滅佛道兩門，韓鍔聞之，已是憂急。接下來傳來的訊息卻更讓他顏色大變。這次顧擁鼻卻比他消息來得快。他那日接到信后忽然顏色一變，對(duì)韓鍔道：“大金巴活佛已要蒞臨洛陽，據(jù)說要與白馬寺中的白馬僧斗法。這是他佛門內(nèi)部之爭(zhēng)，現(xiàn)下只怕已經(jīng)到了。洛陽城中，只怕已局勢(shì)大異。”</br></br>韓鍔眉頭緊蹙，說不出話來。卻見顧擁鼻一臉惋惜地看著他，緩緩道：“大金巴禪師此前已欲去除天下道教。聞聽韓兄尊師終于不欲見其教焰所及，禍延天下。又兼道門之力已弱，曾與大、小金巴禪師于渭水之濱論道三日夜……”韓鍔面色緊張，顧擁鼻卻嘆了口氣：“……最后，小金巴禪師為太乙上人道力所創(chuàng)，退歸青海湖靜養(yǎng)。只是，韓兄尊師也為大金巴活佛所挫。據(jù)云……形神耗散，只怕，已經(jīng)仙去了。”</br></br>韓鍔聽得一怔，只覺五內(nèi)堵塞，臉上紫脹，一口氣登時(shí)喘不過來：師父，師父居然仙去了？我不該臨去前還以此俗務(wù)托妳！顧擁鼻一見，連忙出手，一掌向他后背拍去。韓鍔咳了一咳，才噴出一口鮮血。只聽顧擁鼻道：“那大金巴活佛宣稱他噶當(dāng)一教已敗伏道家，接下來點(diǎn)名的就是佛門大德白馬僧了。他鋒頭所及，卻還連上了說是我儒門的二人，一是俞九闕，一是在下。這洛陽，看來我不能不回了。”</br></br>韓鍔只覺面色慘然——他們這些法哲之斗，卻難為他所深明，卻也情知那心法哲思實(shí)為天下存在的根基，其中兇險(xiǎn)所藏必然無算。他心里只是想著：師父、師父……顧擁鼻卻一嘆道：“這樣，我先走。再過十來日，韓兄想來也可以處理好這蜀中之事了。那時(shí)，韓兄只怕也不得不回洛陽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