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冉之
周冉之的悲劇,源于他的母親馮喆。</br> 馮喆是個很美的女人,周冉之最像馮喆的地方,就是他那雙眼睛。</br> 看什么都像是冬日籠著萬物的陽光一般,溫柔又慈悲。</br> 周憬愛馮喆,也就偏愛周冉之。</br> 但馮喆的性格和她的外表截然不同,她的野心藏在楚楚如小鹿的外表下,洶涌的,深似海的。</br> 她在大學(xué)時和周憬戀愛,發(fā)覺他是個窮小子之后,又設(shè)法和他分離,哪怕分離她在周憬心中也是白月光。</br> 馮喆最后嫁給了一個有錢人,非常有錢,暴發(fā)戶。</br> 誰知道有錢的男人并不是一直有錢,她的丈夫愛賭,錢像流水一樣大把撒出去,終于破產(chǎn)。</br> 就在馮喆對婚姻充滿失望郁郁寡歡的時候,她聽說周憬在暗中打探她的消息。</br> 說是驚喜也不為過,馮喆假意與周憬偶遇,先是干柴烈火幾天都黏在一起,然后狠心離開。</br> 她留給周憬一封信,說自己不想破壞他的家庭,說自己做錯了,不該勾引他。</br> 其實馮喆在下很大一盤棋,她想讓周憬念念不忘,然后把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接回周家。</br> 為什么一定會有孩子呢?當(dāng)然會有。</br> 她早就算計好了和周憬重逢的日子。</br> 周冉之從出生起,就被馮喆嚴(yán)格要求。</br> 別的男孩子在院子里踢球、一起打電動玩游戲、坐在一起討論球賽和女孩。周冉之只有無盡的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還是學(xué)習(xí)。</br> 但馮喆依然不滿意,她總是用刻薄的語氣說:“不夠!這樣不夠!你有什么資格玩?你將來是要做周家接班人的!”</br> 周冉之考過一次年級第二,馮喆哭了三天,她說:“你這樣,你爸爸他永遠(yuǎn)都不會接我們回周家!你太蠢了,你怎么可以這么蠢!你為什么這么蠢!”</br> “我和第一名只差了一分......”</br> “啪!”</br> 馮喆重重打了周冉之一巴掌,“還敢頂嘴!這么一個小破城市你都考不了第一名!到了帝都你怎么和周酩遠(yuǎn)比!”</br> 那是周冉之第一次,聽說周酩遠(yuǎn)這個名字。</br> 那一年周冉之才小學(xué)三年級,被馮喆餓了整整三天。</br> 不學(xué)習(xí),不優(yōu)秀的人,是沒有資格吃飯的。</br> 在馮喆的教導(dǎo)下,周冉之比同齡孩子擁有更深沉的心思,他開始關(guān)注周家,也開始關(guān)注周酩遠(yuǎn)。</br> 馮喆小學(xué)畢業(yè)時,以市第一的成績考進(jìn)初中,而第二名,比他足足低了20分。</br> 小學(xué)畢業(yè)的那個假期,馮喆帶著周冉之去了一趟帝都:“兒子,好好看看,這就是我們母子倆以后要生活的地方。”</br> 帝都什么都好,那么繁華,那么先進(jìn),街道都一塵不染。</br> 周冉之也見到了周酩遠(yuǎn)。</br> 周酩遠(yuǎn)穿著白色的小西裝,從一家高級餐廳里出來,對誰也不愿多理睬似的,目不斜視,上了一輛黑色汽車。</br> 那輛汽車擦得锃亮,這個牌子周冉之是知道的,是賓利,很貴很貴。</br> 他家那個小城市,只見過一次這種車,還是外省市開過去的,停在街道旁,和破舊小城格格不入。</br> 周酩遠(yuǎn)一塵不染的皮鞋,周酩遠(yuǎn)身上的貴氣,周酩遠(yuǎn)吃的餐廳,周酩遠(yuǎn)坐的那輛車,以及,周酩遠(yuǎn)那種不需要對任何人笑的底氣......</br> 所有的一切,周冉之都想擁有。</br> 周冉之想要這樣的生活,他想要變成周酩遠(yuǎn)。</br> 馮喆總是說,你比不上周酩遠(yuǎn),你不如周酩遠(yuǎn)。</br> 有時候周冉之想,他在的城市不如帝都發(fā)達(dá),周酩遠(yuǎn)有豪車接送,他只有一輛二手的自行車,連他那所發(fā)瘋學(xué)習(xí)才考上的初中,都不如周家給周酩遠(yuǎn)花高價送去的私立學(xué)校。</br> 那所學(xué)校是國際雙語學(xué)校,周冉之在計算機(jī)課上查到了,每年的學(xué)費就要30萬,學(xué)校的冬令營居然是去法國參觀凡爾賽宮。</br> 16歲的周冉之突然意識到,他當(dāng)然不如周酩遠(yuǎn),哪怕周酩遠(yuǎn)小他兩歲,他的見識也被甩出去好多條街。</br> 從那次帝都回來之后,周冉之比馮喆還要心急,他無時無刻都在盼望周憬找到他們,把他們接回去。</br> 馮喆有一次喝醉酒,臉頰粉紅,雙眼迷離,握著一杯超市買回來的特價白酒,像是品紅酒那樣搖晃著酒杯。</br> 她坐在一張一動就“吱嘎”響的舊木椅上,說:“他是愛我的,大學(xué)時候他就迷戀我的眼睛,重逢時還是一樣。”</br> “他說過,喆是兩個吉,雙喜臨門,一輩子能預(yù)見我兩次,一會有好事發(fā)生。”</br> 馮喆像是在回憶,卻并沒有陷入回憶的深情,她只是需要一點回憶來確定,自己下半生一定能如意地過上有錢人的日子。</br> 周冉之把嗤笑藏在暗處,奮筆疾書。</br> “可是他什么時候能和那個女人離婚,他明明不愛他。”</br> 周冉之猛然抬頭。</br> 對啊,不是只要他優(yōu)秀,周憬就一定會接他回家的。</br> 有他母親馮喆在,他永遠(yuǎn)都不能去周家。</br> 因為周家,不需要有兩個女人同時存在。</br> 馮喆才是橫亙在他去周家路上的巨大障礙。</br> 周冉之開始在馮喆的菜飯里偷偷下藥,也開始偷偷把他們生活在這里的消息傳遞出去。</br> 不到半年,馮喆那張美麗的臉龐就像是枯萎了一樣,越發(fā)蒼白,越發(fā)憔悴,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br> 在一個冬天,馮喆孤零零地死在了她的臥室里。</br> 周冉之那天回到家后,看著馮喆冰冷的尸體,跪在床邊痛哭。</br> 他不知道悲從何處起,明明他是在給自己解決一個大麻煩。</br> 馮喆出殯那天,周憬終于來了。</br> 那個傳說中是他父親的人,穿著一身熨燙整齊的西裝,打著一把黑色雨傘,站在江南冬季濕冷的雨里,長久沉默。</br> 最后周憬走到了周冉之身旁,叫他:“冉之,跟我回去吧。”</br> 周憬的臉上沒什么表情,語氣也很淡,但淡然里藏了一些感嘆和遺憾。</br> 周冉之想,他的媽媽真的很聰明,也賭對了,周憬果然深愛她。</br> 周冉之坐上豪車,看著道路兩旁的景物不斷后退。</br>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沖出江南雨霧,走向北方,帝都市離他越來越近。</br> 周憬一直閉著眼,卻在某個時刻忽然開口:“我來晚了。”</br> 他緩緩睜開雙眼,看過來,“你們有沒有怨過我?”</br> 周冉之沒有回答“有”,也沒有回答“沒有”。</br> 他的聲線生來溫柔,他說:“母親生前拉著我的手,說她的名字里面有兩個吉,一生遇見您兩次,也算是雙喜雙喜臨門,不敢奢求更多,母親說,我如果有幸見您,請把她的情誼轉(zhuǎn)達(dá)給您。”</br> 說這些話時,周冉之刻意把臉上的神色調(diào)整得和馮喆很像。</br> 溫柔的,善解人意的,和煦的,天真的。</br> 沒有什么,會比被一個女人致死都深愛著更令人愧疚。</br> 周憬透過周冉之的眼睛,像是看見臨死前還對他念念不忘的馮喆。</br> 他在高速的車流里發(fā)出一聲嘆息,拍了拍周冉之的肩:“我會照顧好你的。”</br> 周冉之知道,他這句話完整的意思,大概是</br> 我會照顧好你的,不會讓你媽媽在天上也難以安心。</br> 周冉之最開始,是被周憬養(yǎng)在外面的。</br> 他貪婪地吸收著新環(huán)境里可學(xué)的一切,他比學(xué)校里任何人都用功,比任何人都努力。</br> 可是才不到一年的時間,偶然有一次,周冉之聽周憬和別人談話。</br> 周憬叼著一只雪茄,把煙灰撣落進(jìn)水晶煙灰缸里,淡聲說:“冉之很聰明,只是能力不如酩遠(yuǎn)。”</br> 能力不如周酩遠(yuǎn)。</br> 他的能力不如周酩遠(yuǎn)。</br> 他不如周酩遠(yuǎn)?!</br> 那年,周冉之再次設(shè)計,生了一場重病。</br> 周憬匆匆趕到醫(yī)院,看見周冉之那雙溫潤的眼睛,就像看見了馮喆的怨恨,怨他沒照顧好他們的兒子。</br> 周憬遷怒照顧周冉之的人,做了個決定,他把周冉之接回了周家。</br> 回到周家后,周冉之總能見到周憬真正的妻子。</br> 那個女人不美,看向他的眼神也總是籠著些憂傷。</br> 周冉之有意無意地在家里和她偶遇,甚至無意間露出錢包里馮喆的照片。</br> 那個女人也沒有讓他失望,心病成疾,郁郁而終。</br> 周冉之坐在審訊室里面,面對警察,面對周酩遠(yuǎn)和舒鷂,講述完自己的經(jīng)歷。</br> 自始至終,他都是面帶微笑的。</br> 講到有人因他而死,他也只是笑得略顯悲憫而已。</br> 舒鷂聽得毛骨悚然,非常認(rèn)真地評價:“周冉之,你真是個變態(tài)。”</br> “謝謝夸獎。”</br> 終于講到周酩遠(yuǎn)的部分,周冉之笑著,像是看向晚輩的慈愛長者:“周酩遠(yuǎn),我們其實差不多,我是被馮喆從迫,你是被周憬從迫,我們都是沒有童年和幸福可言的人,你其實應(yīng)該懂我的。”</br> 周酩遠(yuǎn)語氣淡淡:“并不很懂。”</br> 周冉之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后來我發(fā)現(xiàn),論商業(yè),我真的比不過你,17歲我還在背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你已經(jīng)在商場上是周憬的得力助手了,真是比不過,怎么努力都比不過,還不如你就消失在這世界里。”</br> 審訊室里除了周冉之的說話聲,沒有任何雜音,非常安靜,是以,周冉之抬起手時,手銬上傳來的金屬撞擊聲格外明顯。</br> 看護(hù)人員警惕地看向他,周冉之笑了笑,重新把手放回桌板上,扭頭對警察說:“我只是想提醒你們,可以記錄一下數(shù)字,這些年里,我暗殺過周酩遠(yuǎn),13次。”</br> 周冉之懂得什么樣的人最過于貪婪,懂得貪婪成什么程度的人會為了錢去害命。</br> 他找到的人從來沒有看錯過,雇傭金花出去,準(zhǔn)能換回周酩遠(yuǎn)的九死一生。</br> 但周酩遠(yuǎn)從來沒有真的消失,他反而越過越好,他不再是周憬籠子里的困獸,他甚至找到了愛情。</br> 所以周冉之這次要害的人,變成了舒鷂。</br> 而坐在審訊室里的舒鷂,看起來毫發(fā)無損,還挺好奇地問了周冉之一句:“得到周家還不夠?”</br> 不夠。</br> 遠(yuǎn)遠(yuǎn)不夠。</br> 周家算什么?</br> 金錢地位算什么?</br> 周酩遠(yuǎn)都不要的東西,才施舍給他,他怎么可能會稀罕。</br> 這話周冉之沒回答,周酩遠(yuǎn)卻看懂了,輕輕拍了拍舒鷂的發(fā)頂,溫聲說:“我們該走了。”</br> 臨出門,舒鷂還湊到周酩遠(yuǎn)身邊,小聲問:“周酩遠(yuǎn),他這些為什么要和你說,真想自首告訴警察不就好了?”</br> 周酩遠(yuǎn)回眸,看了周冉之一眼。</br> 做了壞事就會留下痕跡,周冉之這些年匯給犯人的每一筆錢恐怕都已經(jīng)被警方查到了。</br> 他不是不聰明,也不是不驕傲,他是想在事情敗露之前,自己講出來,展示給周酩遠(yuǎn)看。</br> 你看,我多從容,我輸?shù)闷穑湍惝?dāng)初離開周家時一樣瀟灑。</br> 我不比你差。</br> 那種隱藏在溫潤眸子下的勝負(fù)欲,周酩遠(yuǎn)是看懂了的。</br> 周酩遠(yuǎn)拉著舒鷂的手,正要從審訊室出去,周冉之忽然開口叫了舒鷂一聲:“舒鷂。”</br> “又怎么了?”</br> 舒鷂扭頭過去,瞪向周冉之,不怎么耐煩,“有完沒完?我超餓!”</br> 誰樂意坐在警察局里聽一個想要害死他們的人,絮絮叨叨,不斷講述自己的悲慘經(jīng)歷和心機(jī)?</br> 有這時間,舒鷂更愿意和她的愛人手拉手去吃美食。</br> 周冉之像是沒看到她的不耐煩,溫聲問:“我給你的藥,你吃了嗎?”</br> “吃了吃了。”</br> 周冉之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滿屋子警察都詫異地看向舒鷂,心說,這姑娘心真大,殺人犯的藥也敢隨便吃,不怕毒死?</br> 下一秒,周冉之臉上的笑凝結(jié)了。</br> 因為舒鷂說:“垃圾桶吃了,整瓶吞,沒問題了吧?拜拜!提前祝你鐵窗生活愉快。”</br> 出了審訊室,周酩遠(yuǎn)才蹙起眉心問:“什么藥?”</br> “就是周憬過生日時周冉之給我那個,進(jìn)口的維生素片,”舒鷂用眼睛斜睨周酩遠(yuǎn),“不是被你丟進(jìn)垃圾桶了么?”</br> 她笑著跳了兩步,在周酩遠(yuǎn)面前倒退著走,“你說你那時候是不是就在吃醋啊?別的男人給的東西,碰都不讓我碰?”</br> 時隔半年,再回首去想當(dāng)時的心態(tài),周酩遠(yuǎn)自己也說不清,到底為什么會做出直接把東西丟進(jìn)垃圾桶的過激舉動。</br> 那時候舒鷂還遠(yuǎn)遠(yuǎn)不是自己陣營里面人,他只需要提醒她,或者警告她。</br> 為什么會直接丟了那瓶藥呢?</br> 是吃醋嗎?</br> 周酩遠(yuǎn)想了想,笑著認(rèn)同:“是吃醋吧。”</br>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更,三更已更。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