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風(fēng)雨將至
到了次日,依舊是袁慰亭的獨對,不過今天是問了外洋軍事,各國軍隊操法之類的話,袁慰亭回來時,便沒了昨天的那股精氣神。回到跨院里,依舊拿著書再看,不知在想些什么。
提拔他為候補(bǔ)侍郎的上諭已經(jīng)明發(fā)下來,除了責(zé)成專辦練兵事務(wù)外,上諭中另有一條,也同樣引人注意。“責(zé)成專辦練兵事務(wù),所有應(yīng)辦事宜,著隨時具奏”。這不但使得袁慰亭以未曾進(jìn)學(xué)而得封部院,并得專折奏事,直達(dá)天聽。這是所謂“大用”的開始,非尋常升官可比。只是今天的袁某,已經(jīng)沒了昨天的亢奮與激動,對于這道上諭,反應(yīng)也很平淡。
天空陰沉沉的,看樣子是要下雨,趙冠侯向袁慰亭告了假,直奔六國飯店。十格格為了和他廝混方便,在六國飯店定了兩個月的房,沒事時,就都住在那。等他到了地方,十格格為他脫去外衣,如同個細(xì)心的妻子,將衣服小心的掛好。
“長本事了?以前你可是什么事都需要人伺候的。”
“我跟翠玉學(xué)的,既然要當(dāng)別人的娘子,就總要學(xué)會伺候自己的額駙。”十格格臉一紅“什么時候跟我去見見額娘?我和你的事,阿瑪那里未必清楚,額娘那可瞞不住……”
對于自己女兒放浪形骸的事,那位夫人也自有知覺,只是管不了,也管不住,只好聽之任之。可是平日里行為出格也就罷了,現(xiàn)在把身子都賠了進(jìn)去,這就是大事。這種事瞞不過母親,一番拷問之下,十格格也只好把趙冠侯供了出來。
“額娘原本是想告訴阿瑪,發(fā)個夾片把你抓起來的。可是又一想,那樣我也沒臉做人,就想著一俊壓百丑,先去見個面,然后就干脆就成親算了。我可沒和額娘說你有老婆的事,你也記得別說啊,否則額娘一生氣,我怕她有個好歹。”
趙冠侯握著十格格的手“我心里有數(shù),不會把這種話說出去。但是現(xiàn)在……不是時候。外面的局勢你也知道,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哪能談這個。時局,就如這天氣,不知道什么時候,一場秋雨就會落下來,我們現(xiàn)在,得先忙著找傘,顧不上其余。我今天是告了假過來的,有正事。”
“什么事?”毓卿并非普通人家的女兒,自然也不會為著婚姻的事就糾纏不休,知道情勢可能有變化,表情也鄭重起來。
“你把你手頭所有的款,都存到洋人的銀行里。還有你額娘的,也勸她存一下。至于慶邸,他是大人物,做事有時要考慮的東西多,尤其又管著事務(wù)衙門辦洋務(wù)。要是讓佛爺知道他在洋人銀行存了款,怕是懷疑他與洋人有勾結(jié),這個不能提。不過最好也是提一些現(xiàn)款放在手里,四大恒雖然是幾百年的老字號,可是也不能完全相信。要當(dāng)心它突然倒閉,或是提不出款,可就麻煩了。”
毓卿一愣“不會吧?那可是很大的錢莊,不知道多少人的身家存在里面,要真是出了什么意外,京城里怕是要出大亂子。換皇上都沒有四恒倒閉的亂子大,就算是真的有什么事,也沒人會動四大恒啊。”
“那是咱們自己的人,不會動四大恒,可要是這里摻上洋人,就不好說了。洋人的態(tài)度么,其實還是更傾向于皇帝,或者說,是穩(wěn)定。他們不希望咱們的政局有大的變化,那樣不利于他們的利益。何況皇帝現(xiàn)在的新政,對這些洋人較為有利,他們就更要支持。如果一旦帝位動搖,洋人動手干預(yù),那時候我怕出大事。”
毓卿被嚇的臉色有些發(fā)白,緊拉著他的手“洋人出兵?不可能吧?這……這可不敢亂說,洋兵要是一來,那社稷可都不安穩(wěn)。”
“就是這個話,希望不會如此,但是有時,光是希望也沒用。皇帝明發(fā)的上諭你也知道了吧,要我說,這就是一句話:病急亂投醫(yī)。再說,許袁大人專辦練兵事務(wù),不就是要奪韓榮的兵權(quán)?這道上諭又是明發(fā),而非附片,這是向天下人挑明,皇帝要和太后爭一爭了。這場沖突,怕已經(jīng)難以調(diào)停。好端端的,怎么會變成這樣,秋操廢君這種胡話,又是怎么傳出去的?還有,我跟你說個事,也是新近聽說,有人向皇帝建議,請工人進(jìn)頤和園,挖掘庫藏。說太后在頤和園里埋了一千多萬銀子,應(yīng)該挖出來助國用。”
毓卿登時明白過來,若是讓外面工人進(jìn)園,魚龍混雜,良莠難辨,哪里是挖園,分明就是行刺。天子如果真的準(zhǔn)本,與篡逆幾無區(qū)別。她道:“你是說,這里有壞人?”
“是,沒有壞人,不大可能鬧成這樣,母子之間,縱然有些不睦,若是有人用心的彌縫,總是可以緩頰。現(xiàn)在的問題是,天子身邊,用了一群狂人,看不清局勢,又不懂得實務(wù)。這假話八成就是從他們嘴里說的,逼皇帝下決斷。而老佛爺也不是省油的燈,也不肯指點皇帝也不肯說自己的想法,而是隱忍不發(fā),只待雷霆一擊。”
“不管是誰動誰的手,這國家怕是都有一番動蕩。咱們也做不了什么,趕緊的把錢都換地方,才是真的,再有,就是保護(hù)好你自己。這的房子別訂兩個月,訂兩年。錢不夠,我給你去想辦法,眼下我能想到的地方,要么是租界,要么就是這公使區(qū)。只要人沒事,其他的,都沒關(guān)系。”
毓卿心中感動,想到他能在眼下這種亂局里還能先想到自己,心里大為甜蜜,兩手摟住他的肩膀“放心吧。本格格在四九城混了這么長時間,黑白兩路都熟的很,自保綽綽有余,不會出事的。我跟你說個事啊,最近京城里,有點怪……”
等到了八月初三,情勢陡然有變,直隸總督韓榮發(fā)來電報,稱阿爾比昂與鐵勒交惡,兩國會獵于海參崴。大沽口外也見了阿爾比昂人的兵船,不可不防。津門是袁慰亭防區(qū),右軍也離不開袁慰亭的統(tǒng)帶,催其立即回任。
袁慰亭接到電報看了良久,將之放在桌上,又抬眼看看外面。昨天雖然陰,但是沒下雨,今天上午又出了太陽。可是此時,天空中復(fù)又陰沉起來,他只將電報一合,嘀咕了一聲“好古怪的天氣。這京城,看來是不能待了,得要緊著回去。”
西城,義興木廠,乃是京城中一個頗有些名望的買賣,當(dāng)初修三海,這家木廠也參與其中,很是賺了一筆錢。只是這家木廠的熟客發(fā)現(xiàn),最近,義興木廠的李掌柜不大做生意,也不與生意上的熟人盤桓,偶爾應(yīng)酬,不是請?zhí)K拉,就是請?zhí)O(jiān),偶爾還請幾個侍衛(wèi)。有人估摸著,宮里多半又是要興什么土木被他掃聽到了消息,在為自己鋪路。
木廠之內(nèi),昨天本已經(jīng)苫蓋好了,可今天出太陽,又撤了油布。眼看天氣復(fù)又陰沉,伙計們匆忙的給放在院中的木材重新苫蓋油布防雨。
一群新來的伙計,身高力壯,論干活一人能頂三四個,可是對于苫蓋的活計并不怎么搭手。抱著肩膀好象在看熱鬧,惹的一干老伙計對他們怒目而視。但是知道他們是掌柜的極看重的人,卻只敢怒而不敢言。
“苫什么油布,苫不苫都沒用。事情不管成敗,他的木廠都不用再開了,這幫人,真是……沒腦子。”一個獨眼中年漢子,一邊在廊檐下吹著風(fēng),準(zhǔn)備看雨景,一邊對忙碌的伙計嗤之以鼻。
在他身旁,則是個三十幾歲的健壯大漢,赤著上身,露出一身虬結(jié)肌肉。“話也不能這么說,當(dāng)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何況這幫伙計不知道的,也不能怪他們。李兄在京城待了這么多年,也賺下了一份家業(yè),這次若是事情不成,怕是就牽連了他,心里倒有些過意不去。”
“他兩個兒子,都死在了高麗,成了絕戶。不管有多少家業(yè),也沒人繼承,這份產(chǎn)業(yè),他也早就不在乎了。我只可惜啊,等將來他百年之后,交牙十二金槍術(shù)的功夫,就要失傳了。”
“失傳的東西多了,倒也不缺他這一門槍法。何況那洋槍洋炮一用,什么功夫,也頂不住。還是譚大爺說的對,與其抱著祖宗留下來的玩意不放,不如把眼睛放開,去看看別人都用的什么。別總想著自己祖上多了得,先看看現(xiàn)在人家多威風(fēng)。這次只要能做成大事,就算是死,也對的起同門以及祖師爺了。”
獨眼漢子一笑“你老哥可得好好活著,雌雄鏢的功夫,你這一代就你一個人會,你要是有個高低,這功夫就也絕了。千萬好好的,咱還得看著光復(fù)河山,驅(qū)逐韃虜呢。走,進(jìn)屋,喝二兩去。”
瀏陽會館內(nèi),李掌柜根據(jù)記憶繪制的頤和園草圖,擺在桌面上,畢永年看了良久,不得要領(lǐng)。“這個圖不行,殘缺不全,而且總覺得不對勁。要是按這個圖進(jìn)去,我怕是要誤事。”
譚壯飛無奈的嘆口氣“樣子雷的燙樣拿不出來,我進(jìn)園也只是到玉讕堂,要是寫出全部的東西,也做不到,園子實在太大了。李掌柜只是在修園時供過工料,能記得這些,已經(jīng)很不錯了。他最近用了很多錢,打點了些蘇拉、太監(jiān)還有護(hù)軍,又問出了一些,可依舊合不上。”
畢永年道:“能不能買通些人,把我們帶進(jìn)去?”
“恐怕是不行,李連英很謹(jǐn)慎,最近園里戒備森嚴(yán),聽說端王的武勝新隊也要調(diào)動進(jìn)來。兵力多,而且各自防備,互相監(jiān)督,送錢,他們也不敢?guī)АM趲觳啬鞘拢烙嬓胁煌ǎ荒艿戎客さ谋M(jìn)來。”
“怕只怕,遠(yuǎn)水救不了近火!”畢永年心里,更屬意離的較近的武衛(wèi)前軍程功亭,可是據(jù)說此人事金極忠,就算是結(jié)拜兄弟王照,都不敢對他提這事。若是找他,非但事情不成,怕是還要糟糕。
譚壯飛道:“無妨,事情還沒急到這個地步。據(jù)我掌握的消息,妖婦廢君之事,應(yīng)在九月秋操時發(fā)動,我們還有時間。萬歲賞了袁某一個侍郎,于他一個秀才都不是的人來說,這是天大的恩賞,亦是個極光明的前途,我想他知道該怎么選。今晚上我再去見一見他,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見他?這不好吧,萬一走漏了消息?”
見畢永年有些遲疑,譚壯飛一笑,手臂只一動,那口軟劍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掌中。“我自然要察言觀色,若是他有什么異色,我便取了他的首級,先為天子除一害!以我之能,十步之內(nèi),殺袁,如殺一犬!”
“大公子,你怎么去說服他,咱們憑什么讓他信服?”
譚壯飛一笑,鋪開宣紙,提起狼毫飛速的書寫起來。“憑這個,我給他寫一道上諭,讓他誅殺韓榮。”
畢永年一愣,“偽造上諭?這也能騙過他?”
譚壯飛筆走龍蛇,口內(nèi)答道:“這并非偽造。上諭下發(fā),也由軍機(jī)承旨代書,我既為章京,便有承旨之職,由我寫出來的,就是上諭,怎么能叫偽造?”他此時將上諭寫完,輕輕吹干墨跡“比起韃酋來,我覺得我寫的,才該叫上諭!袁慰亭是生是死,就看他今天晚上的表現(xiàn)。”
.
他的手段,畢永年自然知道,只是這一劍刺出去,他也就暴露了。自告奮勇“我是個粗人,爛命一條而已,這次進(jìn)京,本也沒想過活著離開。動手的事,交給我吧。”
“畢大俠,你沒有官身,見不到他的。咱們兩個,各自做好各自的事情,殺妖婦在你,說袁斬袁則在我。你為荊軻,我為朱亥,各有職司。若是我有個閃失,只求你告訴五哥一聲,讓他幫我照顧家中老父。譚升,備車,去法華寺。”
譚壯飛到法華寺時,天色已經(jīng)入了夜,趙冠侯將名片遞進(jìn)去,袁慰亭卻也不能將四京卿之一拒之門外,只好吩咐一聲請。
廟里用的并非美孚洋油,而是菜油,燈光很是昏暗,譚壯飛與袁慰亭的身影,在昏暗的燈光映照下,顯的分外詭異。
趙冠侯站在門外,只聽譚壯飛先與袁寒暄幾句,又說了下自己與康祖詒的保舉,以及韓榮等守舊大臣,礙于袁出身,對其升遷的阻撓。談了一陣,忽然喝了一聲“有上諭!”隨即,袁慰亭便離開座位,跪倒在地接旨。
此時,戲耍了四九城老少爺們兩天的雨,終于落了下來。黃豆大的雨點落在窗戶上,打的窗紙沙沙做響,廊檐下的雨水落到趙冠侯身上,讓他感到陣陣涼意。悶熱了許久的京城,終于迎來了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雨,自此開始,秋意漸濃。(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