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間林風(fēng)寒涼,吹得四野一片冰冷,阿寧從行李中取出毛氈,在樹下靠近火堆的地方鋪平整。他想讓自家公子早些休息,但對面那群受傷的人實在是太吵了,昏昏醒醒的,醒來后就扯著嗓子呻|吟,像是打翻了一籮筐聒噪的鬼和蟬。
高林揣手踱到梁戍身邊,捏著氣音往外飄字:“王爺,收一收,差不多就可以了。”總盯著人家柳二公子算怎么回事,這對方要是個大姑娘,名節(jié)閨譽都要被你活活盯干凈。
另外一頭,阿寧也發(fā)現(xiàn)了驍王殿下正在往這邊看,于是小聲對柳弦安道:“公子,王爺像是有話要對你說。”
柳弦安擦干凈手指上的點心渣,往梁戍的方向望去。
梁戍此時卻已經(jīng)收回了目光,正在側(cè)頭和高林聊著什么。曠野里的篝火并著皎月,映得他整個人都在發(fā)亮,眉目疏朗,鼻梁高而挺,衣擺似卷起了一整片碎金的波光湖面,神情懶散氣度華貴,和傳聞中的殺人狂魔屬實不太相符。
不過傳聞嘛,總是亦真亦假。柳弦安這么想著,裹起毯子靠坐回樹下,又開始閉目神游。他不太在意外界究竟是靜是鬧,哪怕當(dāng)真有鬼在叫,只要心境淡然,落入耳中的,也唯有清風(fēng)穿林梢。
“啊!”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哀嚎,驚飛林間一群鳥,卻沒有把柳二公子驚離三千大道。
阿寧反正也睡不著,就坐在柳弦安旁邊,伸長脖子看熱鬧。一名渾身癱軟的鏢師被兵士們架到了梁戍面前,傷腿拖過泥巴地,還在往下滴著血,模樣凄慘。
他可能是實在驚懼怕死,再加上劇痛的刺激,還沒等高林開口問,就一五一十地自己倒了個干凈。
萬里鏢局的總鏢頭名叫常萬里,在江湖排不上什么名號,鏢局生意倒是經(jīng)營得紅紅火火。三年前,常萬里的原配妻子因病離世,沒多久他便續(xù)娶了新夫人,新夫人名叫何嬈,容貌妖嬈,脾氣卻和長相反著來,潑辣刻薄,過門沒半年,就把常萬里訓(xùn)得服服帖帖。
常小秋不喜歡這個繼母,他那陣只有十二三歲,仗著年紀(jì)小,經(jīng)常對著她出言不遜,兩人的關(guān)系也就一直不怎么樣。至于常霄漢,是鏢局僅次于常萬里的二號人物,功夫高強,這些年也是他一直默默護著少主人。
高林問:“所以是那位新夫人命你們在這次出門時,找機會解決了常霄漢和常小秋?”
“是。”鏢師道,“她先給了我們每人一粒明珠,說事成之后,再給一匣。”一邊說著,一邊從袖中取出來,“就是這個。”
不給金不給銀,卻給明珠。梁戍掃了一眼:“她是什么家世來路?”
“沒有家世,是南方逃災(zāi)的難民,剛進(jìn)城時又臟又臭,也不知怎么就被總鏢頭相中了。”
高林蹲在鏢師面前,接過明珠對著火光慢慢看:“鏢局平時做生意,都是用金銀結(jié)賬,那位新夫人就算想在賬目上動手腳,攢點私房錢,到手的也該是金銀。像這種大小的東海明珠,要攢十顆都難,更何況是一整匣,而她既然辛辛苦苦攢了,又何必要拿來買命……還是說你們不收銀子?”
“收,當(dāng)然收,我們反倒想要折成銀子,哪怕少個一兩成也行。因這明珠雖值錢,卻不好出手,但夫人說她只有這個。”
阿寧在旁聽得咂舌,小聲對柳弦安說:“公子,上回老夫人想要兩顆明珠做耳墜,莊主一直都沒買到合適的,他們竟有滿滿一匣,開鏢局果然門路廣。”
“與鏢局沒關(guān)系。”柳弦安依舊裹著毯子,打了個呵欠,“那明珠應(yīng)該是她在嫁人之前就有的。”
“為什么呀?”阿寧往他身邊蹭了蹭,將聲音壓得更低,“公子剛才在睡,沒聽到王爺問的,那何嬈沒有家世,是個逃災(zāi)的難民。”
“暫且不論難民身份的真假,就算是真的,也能在逃災(zāi)前先將財物藏好。”柳弦安道,“她在嫁人之后,萬里鏢局生意再紅火,要在三年的時間里攢夠一匣明珠,一是錢不好挪,二來不可能完全無人察覺,她若想將買|兇殺人的事完全撇干凈,無論如何也不該落個明珠的把柄在外。”
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明珠并非她嫁入萬里鏢局后所得,這樣就算東窗事發(fā),她也不會被牽連,相反,還能反向幫忙洗一洗嫌疑——畢竟用千兩銀票就能買的兇,傻子才會用價值萬金,又極容易暴露的明珠去換,聽著實在腦子有病。
阿寧明白了,又問:“那我們要去提醒一下高副將嗎?”
“不必,我們能看出來的,驍王殿下與高副將一樣能看出來。”柳弦安道,“你若實在想幫忙,就去送一些止血止疼的傷藥,否則那鏢師也撐不了幾句話。”
主仆二人在樹下的閑談,被風(fēng)一字不漏地送進(jìn)了梁戍耳中。片刻后,阿寧果然拿著傷藥小跑過來,高林對他略一點頭:“多謝。”
阿寧見鏢師渾身是傷,全部處理肯定時間不夠,于是只將兩處大傷簡單包扎了一下,又給他喂下幾粒止疼藥丸。整套手法又快又穩(wěn),血濺到臉上也神情不改,令高副將當(dāng)場對白鶴山莊又刮一層目。
梁戍的注意力卻沒在這頭。
高林就覺得自家王爺這個表現(xiàn)吧,倘若是盯柳小姐本人,還能在將來皇上問起時,解釋成是情難自禁的傾慕,但偏偏此時視線的盡頭是柳二公子,就怎么看怎么像挑釁的前奏,宮里的眼線正在五步開外站著,我們能不能專注正事,少搞花活。
但驍王殿下顯然沒有好好表演的覺悟,非但沒有,還頗為隨意冷漠地丟下一句“將該問的話都問清楚”,而后便走到柳弦安不遠(yuǎn)處,將衣擺一掀,也坐下了。
高林:“……”
阿寧又開始緊張:“高副將!”
高林只好又繼續(xù)安慰他:“沒事,王爺應(yīng)當(dāng)是想問一些解毒醫(yī)理。”
仔細(xì)想想,同行的這半天時間里,白鶴山莊的主仆兩人一直在幫忙,而王爺卻一直在搗亂,自己則一直在扯謊,高副將心很痛,為什么人與人之間品德的層次能差出這么多?
篝火噼里啪啦地歡快燃燒著。
柳弦安依舊在閉目養(yǎng)神。
梁戍往火堆里丟了塊石頭。
“轟”一聲,火苗被打得飛起一尺多高,迎風(fēng)掠向樹下。柳弦安睫毛一顫,終于被臉上的燙熱逼得睜開了眼睛。上回在馬車中,他是在綺麗狂夢結(jié)束時看到了梁戍,而這回驍王殿下又混入了一片亂舞的火光里,兩次都是亦真亦幻,兩次都是惶惶錯愕,在明與暗的交織中,驚駭不知身處何處。
他稍微平復(fù)了一下心跳,往不遠(yuǎn)處一望,見高林仍在問話,審訊明顯并沒有結(jié)束。
“說說看。”梁戍手里拿著明珠,“那位新夫人為何非要以此為酬?”
柳弦安沒料到對方會來與自己討論這個問題,他勉強將思緒拉回現(xiàn)實,道:“或許她這三年里攢的私房錢不夠收買鏢師,又或許她并不打算真的將明珠送出去。我對萬里鏢局并不了解,不過按照常理,除非常小秋已經(jīng)威脅到了何嬈的地位,否則她沒必要在錢沒攢夠的時候,就趕著動手。”
“所以你覺得是第二種可能,她并不打算送出明珠,只是以此為誘餌,讓鏢師為她死心賣命?”
“前提是伏虎山的匪徒早就與她沆瀣一氣。”柳弦安道,“我猜何嬈最想要的結(jié)局,應(yīng)該是由匪徒將這支鏢隊全殲,這樣她既能收回明珠,又能拔出眼中釘,還能永遠(yuǎn)地守住秘密。之所以要費心收買鏢師,其實只是為了在沿途給常霄漢下毒,好讓這個唯一真正能保護常小秋的高手提前倒下,使計劃盡可能完美。”
但沒料到千算萬算,事情還是沒有按照她的安排發(fā)展。常霄漢的身體健壯,即便被毒霧熏了一路,功力也未減退太多,相反,還帶著常小秋殺出重圍,拼死逃了一條命。
梁戍的判斷與他差不多。
所以柳弦安并不是個徹頭徹尾的紈绔廢物,該有的腦子沒少長,可既如此,又為何會被外界傳成中看不中用的漂亮草包?
若讓梁戍來推測,按照他以往二十余年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那只能解釋為對方是在故意示弱,裝出渾渾噩噩的假象,以求能在大家族中安身自保。
但其實白鶴山莊家風(fēng)極正,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內(nèi)部是沒什么勾心斗角的。若問柳二公子知道自己在世間的名聲嗎?隱約聽過一些,但他早已半只腳踏出紅塵,出入六合游乎九州,乘長風(fēng)快意至極,一心于天道中縱情找尋著絕對的精神自由,哪里又會因為俗世里的小小傳聞而影響自身半分呢?
所以他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不過梁戍是不懂這種心境的,至少目前不懂。
他看著柳弦安,過了一陣,突然問道:“柳公子的妹妹,先前可曾提過本王?”
柳弦安聞言,不自覺就將脊背挺直,他并沒有忘記自己的任務(wù),要不動聲色地攪黃這門親事。
提是肯定提過,哭哭啼啼那種提。柳弦安不知道驍王殿下已經(jīng)在茶樓全程聽完了跳湖大計,所以他開始毫無心理負(fù)擔(dān)地撒謊:“沒有,阿愿天生內(nèi)向,又害羞,平時不大愛說話,我爹娘也常因她這悶葫蘆脾氣而頭痛,對了,不知王爺喜歡哪種性格的姑娘?”
梁戍回答:“性格不重要,漂亮就行。”
柳弦安稍微有些停頓,因為他原本打的主意,是要將妹妹與驍王殿下喜歡的類型反著說,但沒想到,對方的擇偶要求竟如此直白膚淺,毫無內(nèi)涵,只要漂亮就行,絲毫沒有給自己留下發(fā)揮余地。
他斟酌片刻,繼續(xù)提出假設(shè):“若是長得漂亮,但性格惡劣,稍有不滿就大哭大鬧,摔杯摔碗,鬧得全家雞犬不寧,又或者是干脆要尋短見,這樣也行嗎?”
“自然行。”梁戍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好脾氣,“哭鬧就哄著,杯盤碗盞摔完了再繼續(xù)買,至于短見,美人若非死不可,那本王也只能陪著一起尋,圖一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
“……”
柳弦安看著梁戍,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些胡編亂造的意味來,但沒有。驍王殿下在眼線面前不愿意演,在柳二公子面前卻恰好相反,臺子還沒來得及搭,他就已經(jīng)戲癮大發(fā)。
高副將在遠(yuǎn)處短嘆長吁。
柳弦安雖說早已看淡生死,但那是站在天道的高度,俯視萬物所得出的結(jié)論,和梁戍的“做鬼也風(fēng)流”屬于截然不同的兩種看淡流派。不過驍王殿下看起來實在與“情圣”二字相差甚遠(yuǎn),所以柳弦安初聽時難免有些許驚異,可轉(zhuǎn)念一想,既然有人以身殉利,有人以身殉名,有人以身殉家國天下,那為什么不能有人以身殉色呢?既然能,那這個人又為什么不能是梁戍?
思及此處,柳弦安稍微一頷首,順利接受了大琰第一統(tǒng)帥隨時都有可能跑去和人殉情這件其實很驚悚的事。不過既然對方如此色迷心竅,那自己先前的辦法就行不通了,因為妹妹長得確實漂亮,得換個角度才能繼續(xù)勸分。
他這一系列的心理活動,沒有在面上顯露半分。梁戍自認(rèn)見識過的人不算少,其中泰山崩于頂而面不改色者也并不罕見,但柳弦安的平靜卻無法被粗暴地歸入此類,他與他們并不相同,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他與旁人甚至都沒有處在同一個空間。
有一道獨立而又堅不可摧的屏障,把他牢牢隔絕在了另一重世界中。
梁戍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人。
于是驍王殿下的新興趣,旋即也轉(zhuǎn)變?yōu)橐绾未蛩檫@道屏障。
至于為何要打碎,打碎之后又要做些什么,是不在他考慮范圍之內(nèi)的。所謂無事生非,大抵就是這么個鬼樣子。
高林不放心這邊,沒過多久就過來打岔:“那群鏢師似乎與伏虎山的匪徒并不熟。”
梁戍瞥去一眼:“你審問半天,就得出這么一個結(jié)論?”
高林:“……”
高林:“不是,還有別的。”
梁戍走向另一邊的樹下:“說說看。”
高林口中應(yīng)著,忍不住又往身后看了一眼,就見柳弦安已經(jīng)重新裹好毯子,正抱住膝蓋,仰頭望著墨色天穹。眼里雖說映滿了跳動的火光,卻不知怎的,給人的感覺仍靜得像一汪無底寒潭。
他也隱約發(fā)現(xiàn)了柳弦安身上那股與生俱來的疏遠(yuǎn)與距離感,但卻并沒有發(fā)現(xiàn)屏障的存在,而是從另一個角度出發(fā),找出了看似很合理的理由——正常的,畢竟我家王爺實在討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