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六
一行人在一座上部很寬、頂上是一層黃沙的土岡旁邊停下來過夜。
黑云從西方涌來。黑色的云片上灑下雨點。大家把馬牽到水塘里去飲水。塘邊的柳樹被風吹得垂頭喪氣地彎下了腰。水面上是停滯不動的綠萍和粼粼的細波,水里映照著縱橫飛馳的閃電。風吝嗇地灑著雨點,好像是往大地的一只臟手里撒施舍的金錢。
大家把馬腿絆了起來,讓馬自己吃草,派三個人擔任守衛(wèi)。其余的人生起火來,把鍋吊在車轅桿上。
賀里散福在煮飯。他一面用勺子在鍋里攪著,一面對坐在周圍的哥薩克們講往事:“……一座土岡,很高,大概就跟這座差不多。我對我去世的爹說:‘咱們不經(jīng)任何許可,就挖這座土岡,阿塔曼會不會不叫咱們挖呢?’”
“他在這兒瞎扯什么?”從馬匹那里回來的司捷潘問道。
“我在講我跟我去世的爹尋找金銀財寶的事呢。”
“你們在哪兒找過金銀財寶?”
“這個嗎,老兄,就在菲琪索夫山谷后面。你是知道的,那兒有一座梅爾庫洛夫?qū)?/p>
“不錯,有的……”司捷潘蹲下來,將一塊小木炭放在手掌上。將煙卷湊在木炭上,吧嗒著嘴吸了半天,將木炭在手上翻轉(zhuǎn)了好幾次。
“好,聽我說。于是我爹說:‘走,孩子,咱們就去挖挖梅爾庫洛夫?qū)!牋敔斦f過,這個土岡埋藏著金銀財寶。可是金銀財寶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弄到手的。我爹就對上帝許愿,說:你要是把金銀財寶賞給我,我要蓋一座很漂亮的教堂。這一下子我們就拿定了主意,出了門,朝土岡奔去。那是鎮(zhèn)上的公地,除了阿塔曼,別人都不會起疑。我們到了那里,天還沒有黑。我們一直等到天慢慢黑下來,才把馬絆住,然后就帶著鐵鍬爬到岡頂上,從岡頂正當中挖起。挖了一個四五尺深的坑,土地因為年深月久已經(jīng)板結,簡直跟石頭一樣。我渾身已經(jīng)濕透。我爹一直在小聲禱告著。可是,伙計們,信不信,我肚子里卻咕嚕咕嚕直響……夏天嘛,不用說,吃的就是那么一些玩意兒,除了酸牛奶就是克瓦斯……肚子里難受得要死,憋都憋不住,直放屁!我去世的爹說:‘呸,你這壞小子!我在禱告,你卻連屁都憋不住,叫人連氣都沒法子喘。滾,滾到岡下去吧,要不然我用鍬把你的頭砍下來。就因為你這個壞小子,金銀財寶會鉆進地里去。’我到岡子腳下躺了下來,肚子疼得厲害,像針扎一樣,可是我那去世的爹是個身強力壯的漢子,他還在一個人挖呢。他挖到了一塊石板,就把我喊了去。我于是用鐵棍撬了撬,把石板掀起……伙計們,信不信,那天夜里有月亮,可是石板下面還是亮閃閃的……”
“哼,賀里散福,你瞎扯!”彼特羅忍不住說道,一面笑著,一面揪著胡子。
“怎么‘瞎扯’?滾你娘的!”賀里散福提了提肥大的褲子,對聽眾掃了一眼,“不是的,不是瞎扯!是真事,千真萬確!”
“快往下說吧!”
“是這樣,伙計們,亮閃閃的。我一看,原來是燒剩的煤炭。大概有四擔。我爹說:‘下去,孩子,把炭掏出來。’我爬了下去。掏呀,掏呀,掏這種該死的玩意兒,一直弄到天亮。天亮了,于是我一看,是他,他來了。”
“誰?”躺在馬衣上的托米林問道。
“阿塔曼嘛,還能是誰。他坐輕馬車來了。他說:‘不像話,誰叫你們干的?’我們一聲不吭。他于是把我們抓起來,送到鎮(zhèn)上。前年還傳我們?nèi)ミ^堂,可是我爹有先見之明,及早死掉了。只好書面上報,說此人已不在人世。”
賀里散福把一鍋熱氣騰騰的稀飯拿下來,到大車上去拿勺子。
“你爹怎么回事兒?許過愿蓋教堂,為什么后來沒有蓋?”司捷潘等他拿勺子回來,問道。
“你好糊涂,司捷潘,挖到的是煤炭,他會去蓋教堂嗎?”
“既然許了愿,就應當蓋。”
“關于煤炭沒有許什么愿,至于金銀財寶嘛……”
火焰被笑聲震得抖了起來。賀里散福從鍋上抬起他那傻里傻氣的腦袋,還沒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兒,他那渾厚的哈哈大笑聲就壓倒了別人的笑聲。
帝俄時代,哥薩克中所選出的各級長官都被稱為阿塔曼。頓河軍區(qū)的長官就叫軍區(qū)塔曼,各鎮(zhèn)的長官就叫鎮(zhèn)阿塔曼,哥薩克軍隊出征時要選舉特別的阿塔曼,叫出征阿塔曼。從廣義上來說,這個詞的意思就是首領。隨著頓河哥薩克的獨立性完全喪失,所有哥薩克軍隊的阿塔曼這一稱號已經(jīng)歸皇位繼承人所有了,實際上哥薩克軍隊都是由派任的阿塔曼在領導了。——作者注
譯者按:后文中“阿塔曼”這個詞將根據(jù)具體情況譯為“村長”“鄉(xiāng)長”“將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