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第 85 章
“掌柜,你真的只要兩套嗎?我的花箋在魚頭鎮(zhèn)也不愁銷路,更何況偌大的襄陽呢?”</br> 襄陽一間古樸雅致的書坊里,沈珠曦正試圖說服書坊掌柜多收幾套她的花箋。</br> 奈何她費(fèi)盡口舌,掌柜的態(tài)度依然堅(jiān)決。</br> 他擺了擺手,毫不猶豫道:“李娘子,今時不同往日了。現(xiàn)在人們連大米都要吃不起了,能舍得花大錢買花箋的,只有城里那幾位公子小姐,便是他們,如今手頭也不大闊綽了,就是這兩套,我估摸也要十天半個月才能賣出去呢。”m.</br> 沈珠曦?zé)o法,只好帶著她的另外三套花箋離開了書坊。</br> 伴隨今秋歉收,普通人的日子越發(fā)艱難了,就連市集上的買家和賣家也比之以往少了大半。城門附近,也出現(xiàn)了不少面黃肌瘦,又操著外地口音的人。</br> 李鶩跟著襄州知府做事,就算要餓到頭上來,也是襄州最后挨餓的那一批。至少目前,沈珠曦除了感受到物價飛漲以外,還沒有受到其他影響。</br> 許多普通人家都揭不開鍋了,李鶩還時常帶回烤雞烤鴨烤乳豬和各種襄州知府府上帶回的精致點(diǎn)心。</br> 沈珠曦光是看那鋪張浪費(fèi)的點(diǎn)心,就知道范為絲毫不將民生疾苦放在眼里。</br> 她沒有資格譴責(zé)范為。</br> 在邊疆發(fā)不出軍餉的時候,宮中依然歌舞升平,日食萬錢。</br> 沈珠曦走在行人稀稀疏疏,商鋪門庭冷落的東升路上,懷著憂慮不安的心情,打量這條不復(fù)繁華喧鬧的襄陽主街。</br> 普通人家已經(jīng)把每日餐數(shù)減為了一日一餐,可這根本就是杯水車薪。真正艱難的冬季還沒到來,若是到了寒冬,米價又該如何飆升?</br> “這位娘子,買點(diǎn)石榴吧……行行好,買點(diǎn)石榴,讓我買一捧米回家吧……”</br> 一個虛弱的聲音吸引了她的注意,沈珠曦不由停下腳步。</br> 一名身上打著重重補(bǔ)丁的老婦人坐在兩筐石榴前,一臉哀求地看著她。老婦人滿臉深深溝壑,臉上黃一塊灰一塊,頭發(fā)也亂蓬蓬的,一雙搭在擔(dān)子上的手又干又瘦,皺皺巴巴,像只老雞爪子。</br> 竹筐里的石榴紅白相接,大小不一,放在宮中,是沈珠曦看都不會看一眼的貨色。</br> 可現(xiàn)在的她卻走了過去,望著竹筐里的石榴道:“老人家,你的石榴怎么賣?”</br> “一兩銀子,全給你,還可以幫你挑回你家!”</br> 沈珠曦哪里吃得下這么多石榴,可她看著老婦人爆發(fā)出強(qiáng)烈期待的雙眼,拒絕的話怎么也說不出來了。</br> 更何況,一兩銀子,真的太便宜了。</br> “那你幫我挑回家吧,多謝你了。”沈珠曦從荷包里拿出一塊大約二兩的碎銀遞出。“多的算是你幫我挑回家的辛苦費(fèi)。”</br> “小娘子,多謝你……多謝你……你的心太好了……”老婦人激動萬分,捧著銀子的手顫抖著,眼里也涌出熱淚。“我的孫子好幾日沒有吃過東西啦,今日終于能……多謝你,多謝你……”</br> 眼見老婦人甚至要跪下叩頭,沈珠曦連忙拉住她的手臂。</br> 她感受到的不僅是補(bǔ)丁的厚度,還有一個貧苦老百姓一生的厚度。她根本受不起老婦人的感謝,因?yàn)樗疽彩俏趁裰窀嗟囊环葑印?lt;/br> 老婦人磕的這個頭,她羞愧難當(dāng),她根本不配。</br> “老人家,你快起來吧,你再這樣,我就不敢買你的石榴了。”沈珠曦道。</br> “好好好,我這就把石榴挑娘子家去。娘子在前邊為我引路吧。”</br> “老人家,你挑得動嗎?要不要我找個人來幫忙?”</br> 老婦人露出憨厚樸實(shí)的笑容,臉上因勞苦而生出的溝壑煥發(fā)出另一種光彩。</br> “多謝娘子,但是不用了,我?guī)讱q起就幫著家里做農(nóng)活,力氣大著呢。以前年輕時,別說一擔(dān)子石榴了,就是一擔(dān)子泥沙,我也照扛不誤咧。”</br> 沈珠曦不禁露出笑容。她看著老婦人利索扛起竹擔(dān),還忍不住在擔(dān)子上肩的時候,幫忙扶了一下。</br> 老婦人擔(dān)著石榴,跟著沈珠曦的腳步往前走去。</br> “小娘子心真好,如今像你這么心善的人不多了。”老婦人感慨道,“今年不但莊稼歉收,我這石榴也長得不好,讓娘子花一兩銀子,其實(shí)不值。等明年收成好的時候,我再挑個大又紅的給娘子送來。”</br> “沒關(guān)系,我這人也不挑嘴,吃不出什么區(qū)別的。”沈珠曦安慰道。</br> 到底年紀(jì)大了,再加上可能沒吃什么東西,老婦人走了一半,步履漸漸沉重,額頭的虛汗也越來越多。</br> “老人家,我走累了,我們在這路邊歇一會吧。我去買個餅子來吃。”</br> 老婦人擦了把額頭的汗,笑道:“小娘子不必在意我,我就在這里等你。”</br> 沈珠曦轉(zhuǎn)身走向街道對面一家小小的點(diǎn)心鋪。</br> 鋪?zhàn)忧翱諢o一人,唯一的店家無精打采地坐在攤子前打瞌睡,前胸和兩只手臂上蒙著一層薄薄的面粉。</br> “來兩個饅頭。”沈珠曦道。</br> “一百文。”店家睨了她一眼。</br> ……又貴了。</br> 誰能想到,就在幾個月前,白面饅頭才兩文錢一個?</br> 沈珠曦從荷包里掏出一百文遞給他。</br> 店家收下銅錢,這才慢騰騰起身,撿了兩個白面饅頭包在荷葉里遞給她。</br> 沈珠曦拿了饅頭,隨手掐了一塊放進(jìn)嘴里后,轉(zhuǎn)身走回老婦人處,裝作嫌棄的樣子,把饅頭塞給老婦人。</br> “老人家,這饅頭你幫我吃了吧,我剛吃了一口,噎得我吞不下。”</br> “這怎么能行?”老婦人連忙將饅頭還回來,“小娘子現(xiàn)在吃不下,可以帶回家明日吃,也可以帶給家人吃,給我太浪費(fèi)啦……”</br> “我?guī)Щ厝ゲ爬速M(fèi)呢,我家里人也不愛吃饅頭。”沈珠曦推開老婦人的手。</br> “那……多謝小娘子了,我?guī)Щ丶页浴!崩蠇D人小心翼翼地收下了饅頭。</br> 沈珠曦笑道:“老人家不必客氣,我——”</br> “裝什么闊呢!有些人,家里那幾個臭錢,連條狗都養(yǎng)不起。”</br> 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打斷了沈珠曦的話。</br> 她抬頭一看,一個穿李紫色妝花緞直襟夾衫,銀朱色羅紈襦裙的年輕女子朝她投來輕蔑一眼,握著白面饅頭的右手一松,饅頭滾到她腳下一條黃色的獅子狗面前。</br> 獅子狗上前嗅了嗅,興趣缺缺地移開了嘴。不遠(yuǎn)處一名衣衫襤褸的乞丐眼疾手快地射出,搶走饅頭后迅速逃之夭夭。</br> “……哼,連狗都不吃的東西,拿去假好心,真是虛偽。”女子抱起她的獅子狗,指桑罵槐道。</br> 沈珠曦自己倒不生氣,她根本不認(rèn)識這人,被她罵,和走在路上忽然被野狗吼叫有什么區(qū)別?</br> 若對方只含沙射影她一人,她大抵會當(dāng)聽不見,轉(zhuǎn)身走了——她在宮中聽多了閑言碎語,不差這一個。</br> 但是,她身旁老婦人的眼眶卻紅了。老婦人神色難堪,渾濁的雙眼四處閃躲,提著荷葉包的那手藏到了身后,另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則在布裙上惴惴不安地擦著。</br> 沈珠曦看不下去,開口道:“我們和你無冤無仇,做什么也與你無干。你何苦出言諷刺?”</br> “我點(diǎn)名道姓說你了嗎?”女子嘲諷道,“饅頭是我買的,我樂意喂狗,與你何干?”</br> 零星的過路行人放緩了腳步,兩邊的商鋪店主也紛紛豎耳。</br> 沈珠曦?cái)苛松裆渎暤溃骸澳愕酿z頭,自然與我無干。希望你和你的家人親戚這輩子都不要吃饅頭,否則,你還是想想你今日說的話。饅頭,是連你家狗都不吃的東西——”</br> 便是連皇帝都不免有心血來潮想吃饅頭的時候,更何況普通老百姓?</br> 女子聽她這么說,神情變得惱怒:“你——”</br> 沈珠曦視她如無物,對老婦人柔聲道:“老人家,我歇夠了,我們走吧。”</br> “好……走。”老婦人回過神來,連忙扛起擔(dān)子。</br> 女子瞪著沈珠曦的背影,低聲罵了一句:“狐貍精!”</br> 一人再待下去也是無趣,女子抱著狗氣沖沖地走了。</br> 街頭不遠(yuǎn)處,站在襄陽客棧門口的李鶩和李鵲目睹了全過程,李鵲吊兒郎當(dāng),李鶩面無波瀾。</br> 李鵲笑道:“大哥,我還以為你會忍不住出面呢。”</br> “女人之間的事,男人摻和什么。”李鶩道。</br> 李鵲抱起雙臂,悠然看著天空默默飄過的一片白云,在心里默數(shù),一,二,三——</br> “知道那是誰家的人嗎?”李鶩問。</br> “知道,米行張老板家最后一個還未出閣的小女兒。”李鵲笑瞇瞇道,“前幾日,她的未婚夫喝醉后說了胡話。”</br> “說了什么?”</br> “上輩子修了大功德,這輩子才能娶到李娘子那般才貌雙全的大美人;上輩子造了孽,這輩子才和大字不識的張家潑婦指腹為婚。”</br> 李鶩的嘴角揚(yáng)起:“……這話倒沒錯。”</br> “這話被幾個有心人傳開,張家四姑娘自然也聽見了,醋壇子打翻了不就這結(jié)果?”</br> “走吧。”李鶩走下客棧石階,“回家請你吃石榴。”</br> 李鶩二人回到四合院,老婦人已經(jīng)卸下石榴走了,沈珠曦正指使著下人把兩筐石榴抬進(jìn)廚房。</br> “沈珠曦,你又撿了什么東西回來?”李鶩走近。</br> “我買的石榴,你喜歡石榴嗎?”沈珠曦道,“這么多石榴,光吃也吃不完,我想向九娘討個釀酒的方子,把石榴做成果酒放起來。”</br> “不錯,動腦子了。”李鶩往廊柱上一靠,“你的花箋賣掉了嗎?”</br> 沈珠曦道:“只賣了兩套,掌柜說現(xiàn)在年生不好,這種貴價的信箋并不好賣。”</br> “賣了兩套,所以你不高興?”李鶩狀若隨意道。</br> 沈珠曦抬起頭來:“我什么時候不高興了?”</br> “現(xiàn)在,”李鶩說,“你怎么不傻乎乎地笑了?是不是路上發(fā)生了什么?”</br> “沒有。”沈珠曦重新低下頭去挑揀石榴,“我本來就不會傻乎乎地笑。”</br> 李鶩看著她,沒說話。</br> 過了半晌,她忽然抬頭,兩人四目相對。</br> “李鶩,”她說,“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br> “什么?”</br> “我能在城中施粥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