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第 75 章
沈珠曦在樊三娘家坐立不安等到天明,籬笆外每一次走過腳步聲,她都迫不及待奔到門邊等待。</br> 失望了無數(shù)次,一個讓她眼睛一亮的腳步聲終于出現(xiàn)在籬笆外。</br> 只有這一個腳步聲,不會讓她疑問“是不是李鶩”,在聽到的那一剎那,她的身體就不由自主奔了出去。</br> “李鶩!”</br> 剛走到門邊的李鶩嚇了一跳,瞪著眼睛道:“咋咋呼呼的干什么,你想嚇死老子改……”</br> “嫁”字還沒出口,李鶩的話頭就在沈珠曦奪眶而出的淚水里拐了個彎:</br> “老子還沒死呢,你哭什么哭!”</br> 沈珠曦也不想流淚,可這眼淚和咳嗽,真不是她想克制就能克制的。</br> 她抬起雙手,用手背拼命擦著流出的眼淚。</br> “你一直不回來,我以為……我以為……”</br> 沈珠曦臉上多了一只溫暖的大手,李鶩也幫她擦眼淚。</br> 他神色無奈,語氣比以往都要輕柔,沈珠曦甚至聽出了一抹溫柔。</br> “……呆瓜,我這不是回來了么?”</br> 沈珠曦忽然想起一事。她顧不上還沒擦干的眼淚,從身上拿出圓滾滾一物,抽噎著說:“給……給你。”</br> 那是一枚光潔干凈的熟雞蛋,李鶩頓了頓,伸手接了過來。</br> “……你給我煮的?”</br> “我……”沈珠曦嗝了一聲,眨著波光粼粼的杏眼對他說,“我擔心你嗝……受傷,煮了雞蛋嗝……給你補補。”</br> 李鶩恨不得把眼前這呆瓜揉進懷里。可他只是咳了咳,裝模作樣地說:</br> “……算你有點良心。”</br> “你總算回來了。”樊三娘打著哈欠從屋里走出,沈珠曦連忙悄悄拉開了和李鶩的距離。樊三娘半夢半醒道:“趕緊把人領(lǐng)回去吧,你這娘子可是一晚都在等你,一刻都沒休息過。”</br> “……這次,多謝了。”李鶩說。</br> “你我還談什么謝?”樊三娘擺了擺手,轉(zhuǎn)身走回屋中。</br> 沈珠曦還看著樊三娘的背影,李鶩已經(jīng)握住了她的手腕:“走吧。”</br> 她懵懂應了一聲,跟著他往家中走去。</br> 李鶩的手握在她手腕的衣料上,一寸都沒有越過雷池。</br> 沈珠曦的目光不由落在眼前寬闊的后背上,李鶩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他看著大大咧咧,實際卻細心又包容,并且為人也很有擔當,每到關(guān)鍵時刻,總是能做出領(lǐng)導眾人的正確抉擇,他為什么寧愿拉她來做擋箭牌也不愿娶親呢?</br> 如果他愿意娶妻,被他選中的那個女子不說是全大燕最幸福的婦人,至少也是全金州最幸福的婦人了……</br> 真奇怪。</br> 她沒慶幸過自己能嫁給天下第一公子,卻羨慕起一個鄉(xiāng)下泥腿子未來的妻子。</br> “黃金廣怎么樣了?”沈珠曦問。</br> “送他去該去的地方了。”</br> “他還會再來嗎?”</br> “不會了。”</br> 李鶩的話像一劑定心藥,安撫了沈珠曦的不安。</br> 她小心翼翼煮好的那枚雞蛋,也被李鶩小心翼翼完整剝開,沈珠曦正等著他放進嘴里,誰曾想,他一個轉(zhuǎn)手就塞進了沈珠曦嘴里。</br> 她含著一半雞蛋,吃驚地看著李鶩。</br> “咬。”李鶩說。</br> 她下意識照辦。</br> 李鶩拿著剩下的半個雞蛋一口吃進嘴里。</br> “你……”沈珠曦驚得不知該說什么好。</br> “我們也算共患難過了,現(xiàn)在是有福共享。”李鶩說。</br> 這話乍一聽很有道理,可是分食同一個雞蛋,還是她剛咬過的雞蛋……這,好像不怎么對?</br> 沈珠曦疑心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李鶩這廝,嘴角是不是翹得有點高?</br> 懷著滿腹狐疑,沈珠曦回到了狼藉一片的自家院子。</br> 李鶩叫李鹍重新把武器箱子埋進土里,他則踢倒了燒得焦黑一片的籬笆,把廢木料和碎渣都掃到了一堆。</br> 沈珠曦也拿了個掃帚在一旁幫忙。</br> 柴房里的周壯已經(jīng)不在了,只剩下一灘血跡。沈珠曦沒有問他去了哪里,她只希望自己的后半輩子再也不要聽見這個名字。</br> 日出時分,金紅的朝陽遍灑大地,一切都煥發(fā)著勃勃生機,沈珠曦劫后余生,看到日出更是感慨。</br> 感慨的還有一人。</br> 李鶩放下掃帚,一臉深沉地望著正冉冉升起的初陽,半晌后,他忽然抑揚頓挫道:</br> “一顆鴨蛋掛空中,玉帝老兒肚皮空。”</br> “如果玉帝肚不空,鴨蛋為何掛空中。”</br> “這首詩,就叫《詠日》吧。你覺得如何?”</br> 沈珠曦臉頰發(fā)燙,耳朵發(fā)燒,她裝聾作啞,拼命低頭掃地,恨不得鉆進哪條地縫里。</br> “你覺得如何?”李屁人不依不饒追問道。</br> 太糟了!太可怕了!地獄那端吹來的妖魔之音!</br> “挺、挺好……”沈珠曦干笑道。</br> 李屁人很滿意她的回答,嘴角飛揚,面上卻裝模作樣地搖頭道:“……還是《傷豬蹄》更勝一籌。”</br> 沈珠曦低頭掃地,生怕再被問上一句“你覺得怎么樣?”</br> 隨著日出,陸陸續(xù)續(xù)有農(nóng)人經(jīng)過李鶩家門,見到焦黑的院子紛紛出言關(guān)心。</br> 李鶩面部紅心不跳,吹牛不打草稿:“昨夜在院子里烤魚吃,一不小心喝多了,醒來就變這樣了。”</br> 這話倒是和李鶩吊兒郎當?shù)男蜗蠛芊希瑔栐挼娜私z毫沒有起疑。</br> 李鵲回來后,和李鶩不知嘀嘀咕咕了什么,兩人出去了一趟,回來時趕著一群大豬小豬。</br> “這是……”沈珠曦有了一個猜想。</br> “……嗯。”李鶩說,“搭著房子賣給隔壁的豬。我把能找到的都收回來了。”</br> 李鶩沒說找到的是什么,但沈珠曦已經(jīng)從他手里提的麻袋猜了出來。</br> 這回她沒再想吐,只是感到悲傷,無盡的悲傷。</br> “……他們沒起疑嗎?”</br> “能看出人骨的部位沒在豬圈,應該是扔出去了。下午我和雀兒出去找找,盡量讓她完整入土。”</br> “我和你們一起去。”沈珠曦馬上說。</br> “你留在家里。”李鶩一口回絕,沉默片刻后,又補充道,“我們?nèi)サ氖莵y葬崗……那里陰氣重,你別去了。”</br> 沈珠曦神色黯然,不再堅持。</br> 下午的時候,李鶩和李鵲果然出去了,那一群哼哧哼哧的豬也帶上了。他們?nèi)胍共呕貋恚榇鼪]有了,豬也沒有了。</br> 沈珠曦沒有問它們?nèi)チ四睦铩?lt;/br> 她一整天都沒吃什么東西,現(xiàn)在月上梢頭了,依然不餓。</br> 不餓,也睡不著。沈珠曦躺在床上,無論是睜眼還是閉眼,周嫂的音容笑貌都總是浮現(xiàn)在她眼前。</br> 周嫂子毫無疑問是個好人,但她的結(jié)局太過慘烈,讓沈珠曦不由懷疑好人有好報這句話,是不是千百年間的一句自我安慰。</br> 因果循環(huán),報應不爽。殺害周嫂的人的確得到了報應,可那又如何呢?慘死的周嫂能夠起死回生嗎?</br> “周嫂子和樊三娘曾經(jīng)是一類人。”</br> 身旁忽然傳來李鶩的聲音。</br> 沈珠曦側(cè)過頭,看見睜眼望著床梁的李鶩。他把雙手枕在腦后,神色清醒,也沒入睡。</br> “……樊三娘?”</br> 李鶩從鼻子里“嗯”了一聲。</br> “她以前的丈夫,每日游手好閑,全靠樊三娘在外邊做廚娘來維持家用。樊三娘不管把錢藏在哪里,都會被她的丈夫找出,只要找到她偷藏的錢財,她丈夫就會對她大打出手,然后揚長而去,拿著樊三娘的錢去賭坊和酒肆揮霍。”</br> 沈珠曦難以想象,現(xiàn)在這個火爆豪爽的婦人還有這樣的過去。</br> “她沒有反抗嗎?”</br> “周嫂子反抗了嗎?”李鶩反問。</br> “她反抗了,只是……”</br> 只是她的反抗,太微不足道。一聲呵斥,一句拒絕,就是周嫂做出的反抗。</br> “那根本不算反抗,她們只是在自欺欺人。”李鶩平靜道,“她們幻想一個鐵石心腸的人突然洗心革面,幻想一個自私自利的浪子被她們廉價的容忍和退讓感動……她們改變不了對方,所以只能欺騙自己,騙自己這樣的日子,只要忍耐下去就有盡頭。”</br> 李鶩的話對沈珠曦來說太過深奧,好一會時間,她都在思考李鶩話中的深意。</br> 李鶩說樊三娘和周嫂曾經(jīng)是一類人,為什么是曾經(jīng)?</br> 一道靈光忽然從沈珠曦腦海中劈過,在脊背留下一股深深的寒意。</br> “……樊三娘的丈夫是怎么死的?”</br> “喝醉了失足落進冬天的河里,凍死之前就先溺死了。”</br> 沈珠曦松了一口氣,驅(qū)走腦子里可怕的想象。</br> “我還以為……”</br> 李鶩轉(zhuǎn)過身,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br> “別為難你這呆瓜腦袋了,趕緊睡,越晚睡越呆瓜。”</br> “你才呆瓜……”沈珠曦嘟囔道。</br> 說來真怪,李鶩的手心像是有魔力一樣,原本不困的沈珠曦在舒適的熱意烘烤下,不知不覺就墜入了夢鄉(xiāng)。</br> 夢里,剛剛春回大地,舊的日常崩塌了,新的日常正在構(gòu)建。</br> 周家院子里,周嫂笑著端出一盤盤果子待客,滿臉熱情的笑容。隨蕊和九娘一會針鋒相對,一會又和好如初,打馬吊的婦人圍在一起,不時發(fā)出叫好或抱怨。</br> 正是春光好。</br> 李鶩拿開覆在沈珠曦眼上的手,輕輕擦去了從她眼角流出的淚珠。</br> 他把手指放到眼前,用嘴唇輕輕碰了碰淚水沾濕的地方。</br> “呆瓜……怕什么,有我呢。”</br> ……</br> 秋夜蕭瑟,月光冷寂。</br> 破敗的鴨圈外響起一陣輕輕的腳步聲。</br> 樊三娘提著一個食盒出現(xiàn)在夜色中。她走過鴨圈,扔下李樹,一直走到了小路的盡頭。她動作靈活地踩著碎瓦片下了土斜坡,走到潺潺而行的河邊,盤腿坐了下來。</br> 食盒里是一壺熱酒,一只小小的酒盞。她拿出酒,倒上一杯后,嘆了口氣,幽幽道:</br> “十多年了,沒想到我還會有回到這里的一天。”</br> 樊三娘粗壯的身材在夜幕下凝成一個黑影,周圍空無一人,只有河邊風聲蕭蕭,杯中熱氣裊裊。</br> “周嫂子死了,你要是在底下見著她,也該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是周壯,她那不成器的小兒子殺了她——”</br> 河水喧囂,在月光下閃動著層層銀色鱗光。</br> 樊三娘平靜又感慨的聲音流淌在寂靜的夜色里。</br> “她不信吶,她就和以前的我一樣,覺得除了逆來順受,女人這一輩子,也沒有其他的選擇。可是現(xiàn)在我明白了,徹底明白了。我們是有選擇的。”</br> “現(xiàn)在我每次想到你,都很后悔……”她輕聲說,“后悔在你來娘家求我跟你回家的時候,沒有提出和離;后悔在你喝醉了打掉我的孩子時,沒有拿刀讓你償命,”</br> “我以前擔心害怕的事,現(xiàn)在回想起來,根本不算什么。沒有你,我活得更好,更自在。你知道嗎……我后悔的事太多了……我最后悔的,是沒有親手殺了你這個畜牲。”</br> 她拿起酒盞,一仰而盡,將剩下的酒盡數(shù)倒進了奔騰的河水里。</br> “……這是你生前最愛的東西,喝吧,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來看你。”</br> “今夜之后,你依然是失足落水,我依然沒有看見是誰把你推進了河里。”</br> “你即便當了鬼,也是孤魂野鬼。”</br> “……你罪當如此。”</br> 樊三娘朝河中啐了一口,提著食盒爬上了土坡。</br> 轉(zhuǎn)瞬消失于茫茫夜色。,,網(wǎng)址m..net,...: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