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4 章 第 294 章
天光微熹,素早起的方氏已經洗漱完畢,端正坐于羅漢床上。</br> 起得比方氏早,令人懷疑一夜未眠的傅玄邈天不亮就候了雪院門外,一如還是宰府時期的天下一公子。得到通傳后,候立近兩個時辰的他才緩步踏入了雪院大門。</br> 進入內室后,他低垂頭顱,向著羅漢床上的人影恭恭敬敬跪了下。如同『潮』水一般,房中侍人接連隨著傅玄邈跪了下,清脆的跪聲連成一片。</br> “母親,你受苦了。”傅玄邈說。</br> 方氏閉眼數(shù)著手腕上一串佛珠,仿佛聽不見身前響起的話語。</br> “蟬雨閉關五日為國祈福,疏忽了母親,實乃難以彌補的大錯,母親若要責罰,子絕二話。”</br> 傅玄邈身穿天下最尊貴的黃袍,但頭顱低垂,姿態(tài)恭敬,一副誠心誠意為此懺悔的模樣。</br> 方氏過了半晌才緩緩睜開眼,冷冷看著跪身前的人。</br> “……你已貴為天子,又是為國祈福,普天之下,還有誰敢責罰你?”</br> “自然是身為一國太后的母親。”</br> 方氏一窒,臉上閃過一抹薄怒,但旋即,薄怒變成了疲憊。</br> “……你是皇帝,你說什么,自然就是什么。”方氏低頭不再看他,默默撥動了一顆手上的佛珠,“皇帝有皇帝的安排,只是一介知『婦』人,聽從安排便夠了。何況,青鳳軍那里,也沒受過苦。”</br> 傅玄邈這才起了身,他一個眼神,房中侍立的宮人便流水般退出了門,只剩紫蘇一人留房內服侍。</br> “母親患上眼疾后,鮮少出府。沒想到這次遠游,竟會是如此緣由。”傅玄邈榻幾的另一邊坐了下,神『色』平靜道,“那些『逼』迫母親出城的官吏名字,蟬雨已經熟記于心,待返回建州后自有處置。必不會讓母親忍氣吞聲受這顛簸之苦。”</br> “不必了。”方氏神『色』冷淡,“他們只是諫言,做出決的是。你還嫌手上辜之人的鮮血不夠多嗎?”</br> 方氏的聲音落下后,房內籠罩著緘默的空氣。</br> 有幾不聞的腳步聲從轉角外傳,是紫蘇端著茶盤走了進,二人中間的榻幾上放上了兩盞剛泡出的新茶。</br> 做完這一切后,紫蘇低眉斂目,重新退出了內室。</br> “母親青鳳軍處滯留了幾日,中途有什么見聞?”</br> “皇帝想問什么?”方氏臉上『露』出一絲冷笑,“想問什么,不妨直接問了吧。”</br> “母親平日還像往常那樣,喚蟬雨便好。”傅玄邈注視著方氏,“如今只有們母子二人,母親何必如此生疏。”</br> 方氏不愿和他糾纏,冷聲道:</br> “只是個半瞎的弱質女子,平日被看守一間大帳篷里好吃好喝供著,頂多就是晚間能夠外出放放風——能有什么了不得的見聞?”</br> “母親外出放風的時候,有注意到什么奇特之處?”</br> 方氏『露』出一絲自嘲的冷笑:“即便有什么奇特之處……以的雙目,難道就能觀察出嗎?”</br> “敵軍軍紀是否嚴禁,將士們神態(tài)是斗志昂揚還是萎靡不振,這些,即便是以母親的雙眼,也能觀察得出。”</br> 傅玄邈的步步緊『逼』下,方氏不得不說:“……被扣留的那幾日,每日清晨和傍晚聽見帳篷外傳『操』練的聲音。”</br> “是什么時辰?”傅玄邈追問。</br> 方氏略一思索,說:“寅時和酉時。”</br> “母親帳內有沙漏?”</br> “怕騙你,又何必問?”方氏冷笑。</br> “母親誤會了,蟬雨只是擔心母親沒有時計,弄錯了時辰。”</br> “每日固寅初醒,洗漱之后便能聽到其他帳內動身的動靜,不是寅時又是何時?”</br> 傅玄邈垂下眼眸,不言不語。</br> “而傍晚,是因為被扣的一日就知道,他們給送夕食的時間是酉初,他們『操』練的動靜傳時,正好是他們給送夕食的前后。的眼睛是不好,沒瞎,還能聽,帳外的那些動靜,聽得清清楚楚,他們每次接待使者的時候,會格外的安靜……”</br> “使者?”傅玄邈忽然出聲,斷了方氏的話。</br> “……不是你派和談的使者嗎?”方氏眉心一簇,『露』出一抹疑『惑』。</br> “母親何出此問?”傅玄邈說。</br> 方氏似乎忽的想到了什么,眼神避開了他的視線。</br> “……既然不是,那便是聽錯了,建州話并不少見。”</br> 傅玄邈審視的目光她臉上看了半晌,才說:“母親說了這么久的話,恐怕累了,紫蘇——”</br> 他話音未落,方氏就冷笑著斷了他的話:“若說囚禁,還是這里恰當些。青鳳軍的時候,至少每日能夠放風,到了這里,卻連踏出屋檐成了一種奢望——”</br> “母親說笑了。母親的眼疾便是大悲之后留下的,論是府中的大夫還是宮里的御醫(yī),再三囑托母親要靜心養(yǎng)身,此前讓母親多屋中休息,也是因為從建州到金華路途遙遠,母親顛簸數(shù)日,需要一段時間好好適應。”傅玄邈心平氣和解釋的模樣,任誰看了是一個孝子賢孫。</br> “不過,既然母親想要外出散心,”傅玄邈說,“蟬雨自當陪同。”</br> 指摘。</br> 時隔數(shù)日,方氏終于如愿踏出了房門。</br> 方氏常年困居室內,體力不強,即便說想要外出散心,也不過是流水亭等附近的亭臺樓閣走走,偌大的北春園連分之一沒去完,她便一臉倦怠地回了雪院。傅玄邈將其送回院子后,轉身回到了自己北春園的書房。</br> “金平寺閉關這幾日,建州百官有異動?”</br> 燕回一愣,遲疑道:“……陛下指的是怎樣的異動?”</br> “所有異動。”傅玄邈抬起眼。</br> 凍刀子一樣的視線讓燕回一個激靈。</br> “回稟陛下,建州官吏這些時日還和以前一樣,除了跪北春園前,就是跪金平寺外,還有一部分想方設法往建州遞消息,但被城門守衛(wèi)給攔了下——”</br> “你怎么知道,是給建州遞消息?”</br> “除了建州,他們還能……”</br> 燕回的聲音消失喉嚨里,驚疑之『色』閃過他的眼睛。</br> “給建州遞消息難于上青天,給城外的叛軍遞消息,卻輕而易舉。”傅玄邈眼底『露』出一抹諷刺,緩緩道:“閉關這些時日,各個府邸里養(yǎng)的信鴿恐怕也瘦了。”</br> 燕回聞言噤若寒蟬。</br> “查。”傅玄邈說,“所有滯留金華的文官和武將,凡是有眷被困建州的,一個不放過,仔細查驗他們前幾日的行蹤,府中下人也不要放過。”</br> “……喏。”燕回膽戰(zhàn)心驚地低頭領命。</br> 半晌沉靜后,燕回頭頂響起傅玄邈的聲音。</br> “越國公今日做了什么?”</br> “回陛下,公今日一直睡到晌午才起身,用過午膳后,侍女阿雪的勸導下,外出散了散心。”</br> “去了什么地方?”</br> “流水亭,百花園……是一些附近的地方。公流水亭小坐了一會,用了盞茶,待夕陽下時,便返回閣樓了。”</br> 流水亭三個字傅玄邈心中停留了一會,但想到方氏早上僅流水亭逗留了片刻的時間,且神『色』模樣并異常,傅玄邈就將這縷小小的疑『惑』壓到了腦后。</br> 兩日后,燕回將調查的結果送至傅玄邈案前,他看著上面詳細記錄的名單不辨喜怒,沉默不語。燕回置身宛若凝固的空氣中,一身冷汗,不敢抬頭。</br> 如血的晚霞爬進書房,染紅了拿著名單的那只手。</br> 同一片夕陽下,沈珠曦背靠著床邊,借著床簾的遮擋,目不轉睛地望著一只兩指寬的箭筒。</br> 上面的寶珠紋樣,耀目的夕陽下閃閃發(fā)光。</br> 她眼含淚水,嘴角卻揚著微笑。一邊抬手擦去眼角淚珠,一邊用沾著淚痕的指腹輕輕摩挲箭筒上拙劣但用心的雕刻。</br> 此時此刻,距離她次披上嫁衣——</br> 只剩一夜。</br> ……</br> 十二月二十八日,金華城內各個門戶緊閉,走街串巷的小販也統(tǒng)統(tǒng)銷聲匿跡。</br> 從東方微熹起,金華城的上方就始終籠罩著一層晦暗不明的烏云,越是接近帝后大婚的酉時三刻,天『色』就越是昏暗光,等到了申時五刻,天空中竟然下起鵝『毛』大雪。</br> 負責測算吉時的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面如土『色』,失了魂魄一般呆呆望著天上的白『色』落英。</br> 金華城中或是虛掩或是大開的門窗里,『露』出一雙雙憂慮不安的眼睛,每個深而長的屋檐下,藏著不安的竊竊私語。</br> 風和雪交織成世間的面紗,帶了某種預兆的冰冷氣息,建州帶的太監(jiān)捏著嗓子,敲著銅鑼,大街小巷故作欣喜地傳唱“瑞雪到了”。</br> 刺耳的鑼聲和傳唱,像投入水面的石塊,漣漪平息后依然只有墳墓般的寂靜。</br> 冰冷的大雪漫天飛舞,遮不住北春園滿目的鮮紅。</br> “吉——時——到——”</br> 浪濤一般一陣強過一陣的呼聲涌進烈日般耀目的朱紅樓閣。</br> 朱紅綢帶風雪之中呼呼作響,云紋窗欞囚著一方天地。</br> 窗前端坐一名女子,華美高貴的身姿和身后風雪曇曇融為一體,渾然天成。</br> 沈珠曦輕闔雙眼,一動不動。</br> 烏黑如云的發(fā)髻上戴著一只龍鳳花釵冠,大小花并二十株,每一瓣花葉,是剔透的寶石雕刻而成,每一根花蕊,是潔白的象牙抽絲而成。</br> “請皇后服祎衣——”</br> 盛裝的宮人帶著一張張托盤,陸續(xù)站到她的面前。</br> 巧奪天工的珠花釵冠隨著風雪輕輕搖擺,寶光掩映下的一雙杏眼緩緩睜了開。</br> 驕奢『淫』逸的越國公,肆意妄為的越國公,淺薄知的越國公——</br> 曾幾何時,她的名字沾滿了污泥。</br> 有人想要占有她,所以將她從天空拉進泥潭。</br> 但只要過了今日,所有人會知道——</br> 一顆裹著污泥和塵埃,從天空跌落泥潭之后,又被人撿了起,小心擦拭養(yǎng)護的珠子——</br> 能有多耀眼。</br> 會有多耀眼。</br> 這才是她,本的樣子。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