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0 章 第 190 章
“投入襄州夫人門下?”</br> 沈珠曦下意識重復(fù)了一遍,才意識到李青曼口中的“襄州夫人”正是她本人。</br> 她驚訝道:“你確定是投入襄州夫人門下,而不是襄州知府門下?”</br> “青曼雖然才識淺薄,但還不會弄錯自己想要投效的人。”李青曼笑道。</br> “可是……為什么?”</br> “良禽擇木而棲,青曼希望投入夫人門下,自然是因為夫人值得。”李青曼說,“夫人恐怕還不知道,當(dāng)今手中握著實權(quán)的女子,唯有夫人一人而已。”</br> 沈珠曦不禁怔住。</br> “三年前的皇天之下,手中權(quán)力最大的女人應(yīng)為德高望重的薄太后,薄太后之下,為母儀天下的慕容皇后。慕容皇后之下,為侯服玉食的越國公主,再之下,為權(quán)臣之妻。”</br> “三年后,皇天傾覆。薄太后、慕容皇后、越國公主皆在宮難中遇害,十六節(jié)度使中,無人與妻分享權(quán)力。再之下,天下數(shù)千州官夫人,唯有一個襄州夫人能夠輔政。”李青曼頓了頓,唇邊露出一抹失望而諷刺的笑,“即便是明/慧若神的天下第一公子,也只容得下聰明女子為伎。”</br> “青曼雖為女子,卻不甘困于后宅一生。世人輕我、賤我、謗我,只因他們怕我,只因他們?nèi)跤谖摇!?lt;/br> 李青曼起身,走到沈珠曦面前,毫不猶豫地提裙跪下。</br> “我的志向,隨蕊不懂,陳九娘不懂,天下千千萬的女子不懂,但我相信,襄州夫人一定能懂。”</br> “若我比所有男兒都要優(yōu)秀,為什么我要在家中繡花,將自己的命運交到那群無能之人手中?”</br> 李青曼的話像一擊輕柔的重錘,在沈珠曦心里引發(fā)強烈的震動。</br> 她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只是怔怔地看著跪在身前的李青曼。</br> 若她比男兒優(yōu)秀,為什么她要在家中繡花,那些遠(yuǎn)不如自己的兄弟卻能在御書房受大儒教導(dǎo)?</br> 究竟是為什么?</br> 以前,沒有人告訴她為什么,所有人都說,這是天理,這是命運,這是從古至今的道理,沒有為什么,女人生來就弱于男人,女人生來就該洗手做羹湯,女人生來就該在方方正正的天空里生活。</br> 像待宰的豬玀一樣。</br> 像折翼的鳥雀一樣。</br> 像待哺的嬰孩一樣。</br> 他們都說,沒有男人,女人無法生存。男人給女人吃,給女人穿,負(fù)擔(dān)她生活所需的一切,既然如此,女人像奴仆一樣圍著男人打轉(zhuǎn)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br> 如果跪下時不夠虔誠,那就是忘恩負(fù)義,不知好歹。</br> 可是,分明是他們將女人圈養(yǎng),是他們將女人折翼,是他們讓女人退化成待哺的嬰孩。</br> 女子不可科舉,女子不可經(jīng)商,女子不可拋頭露面,女子必須溫順、謙卑、大度、柔弱,尤其不可顯露出勝過男子的聰明才智——</br> 一旦違背了男子定下的法則,就會成為這個社會中的異類,遭到同類的驅(qū)逐。</br> 她曾努力迎合,可她從未甘心。</br> 她心中始終有揮之不去的疑問,讓她感受到蜷縮在透明牢籠中的痛苦。</br> 她分明可以,為什么世人卻說不可以?</br> 李青曼說得對,她的志向,她懂。</br> 她們追求的是同一種東西,是手腳能夠自由伸展的自由。</br> 只不過她在懵懵懂懂時遇到了李鶩,被他鼓勵著觸碰世界,而李青曼獨自摸索著,在世人異樣的目光中尋找著掌握命運的可能。</br> “我……”</br> 沈珠曦張開口,在李青曼期待的目光下,神色越來越堅定自若。</br> “我懂。”</br> 李青曼神色倏然一輕,眼中明亮不可方物。</br> 沈珠曦從椅子上起身,親自扶起面前的女子,像一個無可置喙的成熟領(lǐng)袖那樣。</br> “雖然女官制度已廢棄百年,我不能為你求來正式的官身,但我會在能力范圍之內(nèi),提供你和男子一般的待遇。我之夙愿,便是有朝一日,能看到河清海晏。”沈珠曦真誠地看著她的雙眸,“青曼,你愿助我一臂之力嗎?”</br> 李青曼的十指緩緩握住了她的雙臂,一字一頓道:</br> “青曼愿效犬馬之勞。”</br> 沈珠曦請她重新坐下后,虛心請教道:“我聽你剛剛的說法,似乎還有法子叫襄州富戶們解囊相助?”</br> “我沒有法子。”李青曼的回答讓她吃了一驚。“誰的手里握有襄州富戶想要的東西,誰就有辦法叫襄州富戶唯命是從。這個人,是夫人,而不是我。”</br> “我手里有襄州富戶想要的東西?”沈珠曦疑惑了。</br> 李青曼進(jìn)一步提示道:“夫人不妨好好想想,夫妻一體,你和知府手里,可有什么是襄州富戶想要的東西?”</br> 她和李鶩?也就是說,不是她擁有的,而是襄州擁有的……</br> 沈珠曦在那一刻醍醐灌頂!</br> “鹽引!”她脫口而出道。</br> 李青曼露出贊賞的目光:“正是。不光鹽引,襄州境內(nèi)的礦山開采權(quán)限,也可通過置換的手段同富商交易。”</br> 李青曼點到即止,剩下的留給沈珠曦頭腦風(fēng)暴。</br> “要同富商談判交易,須有一個了解襄州盤根錯節(jié)關(guān)系網(wǎng),并且不惜唱黑臉得罪襄州豪紳的人出面。夫人心中可有合適人選?”</br> 沈珠曦的腦海中立即浮現(xiàn)出方庭之的面孔。</br> “有。”沈珠曦肯定地點頭。</br> “既然如此,之后的事情便水到渠成了。”</br> “多謝青曼點撥,我已心中有數(shù)了!”沈珠曦真心實意道。</br> 李青曼笑道:“夫人冰雪聰明,即便沒有我,早晚也會想到這一層。青曼也不過是趕了個巧,恰巧在夫人豁然頓開前胡說幾句罷了。”</br> 解決了心中的難題,沈珠曦輕松許多,最初的疑問忽然涌上心頭。</br> 她好奇道:“你們來襄州后,都以什么為生?”</br> “夫人覺得我是以什么為生?”李青曼笑著反問道。</br> 沈珠曦老實說道:“……替人寫信?”</br> 李青曼看著她笑了。</br> “……你笑什么?”沈珠曦不由心虛了,“難道是給附近的女童開蒙?”</br> “夫人至純至善,心思干凈……怪不得李鶩選擇了你。”</br> 李鶩的名字忽然出現(xiàn),沈珠曦愣了一下,李青曼卻沒留給她深思的時間,繼續(xù)說道:</br> “夫人猜得已經(jīng)很接近了。青曼雖不是以代寫書信為生,卻是以抄售絕本為生。”</br> “抄售絕本?”沈珠曦有些不解,“你有很多絕版藏書嗎?”</br> “我不必有,別人有就夠了。”李青曼笑道。</br> 看見沈珠曦面露不解,李青曼進(jìn)一步解釋道:</br> “襄州富庶,歷史悠久,有絕版藏書的家族數(shù)不勝數(shù)。這些家族中,總有那么一兩個好色輕浮之人,為了見得佳人一面,借藏書一覽算不得什么,高價收購佳人所抄書籍也算不得什么。比起他們想要得到的——娶一個知書達(dá)理,志趣相投又家世清白的官宦女為妻做妾,他們付出的,實在是微不足道。”</br> 她神色平靜,漫不經(jīng)心道:“青曼年幼失怙,身邊只有一個廢物弟弟,所幸父母為我留下一副好皮囊,能夠助我得償所愿……夫人是否覺得不恥?”</br> 沈珠曦連忙到:“你不偷不搶,以抄書為生,我怎么會覺得不恥呢?”</br> 李青曼臉上露出一抹笑意。</br> “夫人能如此想便好。青曼一直以為,智慧能成為被人稱頌的手段,為什么美貌就不行?智慧和美貌,都是不可多得的才能,只要能達(dá)成目的,用什么樣的手段——只要不傷天害理,又有何妨?”</br> 沈珠曦認(rèn)真傾聽,深以為然。</br> 明明也沒有感覺到時間流逝,可不知不覺,窗外的天色就暗沉下來。</br> 李鴻搓著手從門外探出身子,笑嘻嘻道:“夫人可要留下一起用飯?姐,姐,給點銀子,我去給夫人買好酒好菜……”</br> 李青曼抬起眼皮,懶懶睨了他一眼,言簡意賅道:</br> “滾。”</br> 李鴻撇了撇嘴角,縮回身子,口中嘀咕著什么重新走開了。</br> “夫人勿要見怪,我這不成器的弟弟雖然廢物,偶爾也會派上用場。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夫人看在青曼的面上,多擔(dān)待擔(dān)待。”李青曼柔聲道。</br> 沈珠曦忙笑著應(yīng)承了。</br> 李青曼開口邀她留下用飯,沈珠曦記掛著家中的一鴨一鹍一雀,出言告辭。李青曼一路相送至院門,看著她在媞娘攙扶下上了馬車。</br> 馬車駛出后,沈珠曦探出車窗,看見李青曼向著她的馬車方向,緩緩福了福身。</br> 李青曼直起身后,對上沈珠曦的視線。</br> 她露出毫無陰霾的笑容,笑著朝她揮了揮手,像個朋友一樣。</br> 李青曼一愣,然后不由跟著笑了起來。</br> “……姐,怪蠢的。”馬車離去后,李鴻在一旁神色復(fù)雜道。</br> 李青曼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也揮起了手。</br> 她把雙手放于身前,涼涼一眼掃向身旁的李鴻,李鴻自己給自己做了個捏緊嘴唇的動作,灰溜溜地先轉(zhuǎn)身進(jìn)屋了。</br> 李青曼再次看向馬車離去的方向,斂了笑的神色越發(fā)深沉。</br> 若是早幾年就有女人執(zhí)掌權(quán)力,她又何必絞盡腦汁在皮囊上,寄希望于通過男人,沾染男人手中的權(quán)力呢?</br> “狐貍精!不要臉!大家都來看啊!就是這個狐貍精搔首弄姿,搶了別人的相公!”</br> 李青曼收回視線,平靜地看著出現(xiàn)在路口,指著她憤怒叫罵的女人。</br> 教書先生的妻子——以干活快,好生養(yǎng)為賣點,在媒婆推薦的人選中脫穎而出,承接著丈夫輕蔑和厭惡,卻要舉案齊眉的女子。</br> 愚昧無知,可悲。</br> 委曲求全,可嘆。</br> 為虎作倀,可恨。</br> 雙膝跪地不敢仰視,高舉案頭過雙眉的奴仆之姿,卻被美名為夫妻互敬互愛。</br> 只要一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不得不露出那般丑態(tài),李青曼就一刻也不敢停歇。</br> 她想盡辦法往上爬,為的,只是能活得像一個人。</br> 如果有一天,她在一個男子面前舉案齊眉,那也只會是為了讓他放松警惕,好讓她有機(jī)會反客為主,圖窮匕見。</br> “你誤會了。”李青曼輕聲說,“不是每個人都愿意俯首為婢。”</br> 李青曼轉(zhuǎn)身走進(jìn)小院,落下了門后的插銷。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