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0 章 第 180 章
原本空曠的城門外,一個接一個的簡陋帳篷和臨時建筑拔地而起。</br> 清粥的香味在空氣里忽隱忽現(xiàn)。</br> 旭日高掛在萬里無云的晴空里,城樓陷在一片新生的曙光中。</br> 剛剛才失去了家園的人們臉上依然還有悲痛和后怕,卻已經(jīng)能夠擦干眼淚,重新背起木柴提起水桶,穿行在帳篷之間繼續(xù)他們的生活了。還不知道他們失去了什么的孩童,拿著小樹枝追打在帳篷間,天真的歡聲笑語漂浮在難民營氣氛哀傷的上空。</br> 人還活著,生活就總要繼續(xù)下去。</br> 不管是哭著還是笑著,只要還活得下去,沒有人想要放棄。</br> 李鶩翻身下馬,將棗紅馬拴在一旁的樹干上,懷著驚訝而疑惑的心情走入城門外難民的聚集地。</br> 難民們只有流離失所的悲傷,沒有被見死不救的怨氣。一個拄著拐杖,一身補丁的長須老者見他東張西望,還好心告訴他要去哪里登記身份。</br> 是他低估襄州治所里的那些官吏了?他們領(lǐng)著俸祿,竟然知道干點人事?</br> 李鶩的腹誹終結(jié)于主帳前,他看著帳簾前的人,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br> 陽輝傾瀉在樹木上,城樓上,每間帳篷頂上。</br> 也為帳簾前的那個嬌弱身影,披上燦爛輝煌的輕綃。</br> 她蹲在主帳旁的空地前,身邊簇擁著無數(shù)孩童,他們爭先恐后地向她描述故鄉(xiāng)的景象,她耐心而認真地傾聽著,用手中的樹枝將孩子們描繪的景象繪在沙地上。</br> 不知聽見了什么,她和身邊的孩童一起笑了起來,那雙清澈的杏眼盛滿日光。</br> 一個身穿官服的小吏從主帳中走出,以匯報的姿態(tài)躬身向她說著什么。</br> 她斂了臉上純真的笑,一邊傾聽,一邊思索,片刻后給出答案,這回豎耳傾聽的變成了面前的小吏。</br> 雖然只著輕便的細布衣裳,但她身上卻有真正的高貴。</br> 并非財富地位上的高貴,而是與生俱來,再經(jīng)過后天錘煉的德行的高貴。</br> 她生于綴滿繁花的海棠枝頭,落于只有塵土的黃土大地,奮力抓住天空落下的每一絲雨,終于破土而出。</br> 她不是柔弱的花,是開花的樹。</br> 只要付出一點微不足道的愛護和耐心,就能看到她在風(fēng)雨之后開滿枝頭。</br> 一年復(fù)一年。</br> 永遠燦爛。</br> 他情不自禁地凝視她,目光難移分毫。</br> 李鶩邁開雙腳,朝她走了過去。</br> 一名抱著戶籍匆匆過路的小吏認出了他,慌里慌張地剛想向他行禮,李鶩擺了擺頭,示意他噤聲,繼續(xù)朝沈珠曦而去。</br> 在離她只剩最后三步的時候,李鶩停下了腳步。</br> 這呆瓜側(cè)對著自己,依然一無所知,反而是她面前的官吏們先一步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互相拉扯袍子,無聲行禮后快步離去,將空間留給兩個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對方的小年輕。</br> 沈珠曦身邊簇擁的孩童們見狀,也鳥獸狀散。</br> 一眨眼,這片天地間好像只剩下了他們彼此。</br> 沈珠曦怔怔地看著毫無預(yù)兆出現(xiàn)在眼前的人,懷疑自己是勞累過度出現(xiàn)了幻覺。</br> 如果是幻覺,為什么眼前的人一臉疲色,連眼底的青色都如此真實?</br> 沈珠曦情不自禁向他走出,李鶩眨也不眨地看著她,兩人最后的距離消失無蹤。</br> 她站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觸碰上他的右手。</br> 是熱的,不是幻覺。</br> 下一刻,那只手緊緊握住了她,珍而重之地,把她包在手心。</br> 曾被她反復(fù)逼回眼眶的眼淚,在這一刻勢不可擋地涌出。</br> 她抬頭望著眼前的男人,千言萬語都堵在喉嚨口,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br> “你做得很好。”李鶩說,“不愧是老子引以為傲的女人。”</br> 沈珠曦破涕為笑。</br> 她用手背匆匆擦了擦眼淚,像是為了讓他放心似的,朝他綻放出璀璨的笑顏。</br> “你不用擔(dān)心后方,有我呢。”</br> “是。”李鶩看著她說,“有你,我不擔(dān)心。”</br> 沈珠曦心中害羞,轉(zhuǎn)移話題道“前線怎么樣了?李恰找到了嗎?”</br> “……恐怕找不回來了。”李鶩牽著她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去,“李恰不識水性,至今沒有回營,生還希望不大。”</br> “他不在,鎮(zhèn)川軍誰來指揮?”</br> “……鎮(zhèn)川軍沒剩多少了,誰來指揮都行。”李鶩言簡意賅道。</br> 沈珠曦看出他不愿詳談,似是另有隱情,她主動換了一個更加輕松的話題“你是從哪兒過來的?”</br> “商州。”</br> “從商州到襄州——你豈不是一夜沒睡?”沈珠曦驚訝道,視線在他眼下的青黑打轉(zhuǎn),“我在這里有休息的帳篷,你要不要睡上一會?”</br> “好。”李鶩點頭,“你帶路。”</br> 這回換沈珠曦牽著他,走在了前面。</br> 兩人步入一間無人的帳篷后,她放下了簾門,轉(zhuǎn)身一看,李鶩已經(jīng)開始脫起外衣外褲。</br> 他旁若無人,沈珠曦卻做不到視其為空氣,她臉上一紅,轉(zhuǎn)身要往帳篷外走。</br> “你睡吧,我先……”</br> 話沒說完,人就被先一步拉了回去。</br> 李鶩抓著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說了睡覺,你要去哪兒?”</br> “床就在那兒,你睡就好了——”</br> 沈珠曦的抗議無效,掙扎也無效。</br> 李鶩一把將她撈起,抱著她往床邊走。沈珠曦的心臟跳得快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你想干什么……”</br> “放心,老子不干什么。”李鶩把她放到床里,自己接著躺上了外側(cè)。他側(cè)過身,看著渾身不自覺緊繃的沈珠曦道,“你幾夜沒睡了?”</br> “我……”</br> 李鶩伸出手朝她撫來。</br> 指腹落在她的眼瞼下,輕輕摩挲著,他的溫?zé)岷蛺蹜z,都隨著這輕柔的動作傳遞過來。</br> 沈珠曦緊張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br> 片刻后,她咽下搪塞的話,實話實說道“……大概是你幾夜沒睡,我就幾夜沒睡。”</br> 狹窄的空間里,李鶩同她對視,難以言喻的默契流淌在兩人之間。</br> 李鶩忽然一笑,耀若朝陽。</br> 沈珠曦愣住的時候,他飛快湊了過來,在她唇上印下蜻蜓點水的一吻。</br> “第四次了。”他得意洋洋道。</br> 沈珠曦回過神來,一言不發(fā)地把臉埋進了被子里。</br> 這李屁人一言不發(fā)就占她便宜,還算術(shù)不行,明明是第三次,說什么第四次——</br> “……沈呆瓜,你不會是哭了吧?”</br> 李鶩一臉不確定,伸手去被子里掏呆瓜,掏出的卻是一張滾燙的臉。</br> 沈珠曦面色通紅,濕漉漉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看著他。</br> ……這他娘的怎么忍得住!</br> 李鶩盯了她一會,說“我能來第五次嗎?”</br> “……不行。”沈珠曦羞得不行,急于逃出他的魔爪重新藏回被子,李鶩卻抓著她不肯放。</br> “出嫁從夫,你就聽一回老子的。”</br> 李鶩不由分說,在她額頭上用力親了一口。</br> 在她眉心上親了一口。</br> 在她鼻尖上親了一口。</br> 在她嘴唇上留下最用力的一口。</br> 沈珠曦人都要被親歪了,就像被一只暖烘烘的大鴨子拱了好幾口一樣。</br> “這、這都第幾次了!”她睜著半只眼睛,一臉無奈地叫道。</br> 另外半只眼睛,因為邊上親昵磨蹭的大鴨子而條件反射地閉著。</br> 鴨子有沒有畫地盤的習(xí)慣,沈珠曦不知道。</br> 但她充分知道了,李鶩有畫地盤的習(xí)慣。</br> 他用胡子拉渣的下巴在她臉上磨蹭了好幾下后,終于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br> 他這兩日恐怕真的未曾合眼,就連剃須的時間都擠不出來。沈珠曦不禁心中一酸。</br> 她剛要說話,李鶩的聲音就在耳邊響了起來。</br> 他說“我好想你。”</br> 沈珠曦的下巴陷進了被子,留在外邊的上半張臉有更加緋紅的趨勢。</br> “這兩天,我閉上眼睛,想的都是你。”李鶩說。</br> “……為什么?”沈珠曦從被子里悶悶地發(fā)聲。</br> “眼睛看多了臟東西,需要洗一洗。”</br> “你看見什么臟東西了?”</br> “……很臟的東西。”李鶩低聲道。</br> 他的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鄙夷和厭惡,沈珠曦不禁抬眼朝他看去。</br> 他卻捂上了她的眼睛。</br> “傅玄邈……在你眼中,是什么樣的人?”他問。</br> 毫無預(yù)兆出現(xiàn)的名字讓帳中溫暖的空氣一瞬流失。</br> 沈珠曦還在李鶩懷中,身體卻重新僵硬起來。</br> “……為什么突然問他?”</br> “我想知道——”李鶩說,“他在你眼中,是怎樣的人。”</br> 他沒有問天下第一狗對她好,還是他對她好。</br> 他甚至直呼了傅玄邈的大名。</br> 也因此,沈珠曦不能逃避這個問題。</br> “他……他出身簪纓世家,幼時便是遠近聞名的神童,十六歲時就已三元及第,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三元及第者。又因他風(fēng)姿卓絕,淵亭山立,所以……世人才送他天下第一公子的美稱。”</br> 沈珠曦聲音硬直,就像在背誦一篇早已爛熟于心的課文。</br> “我問的不是世人的看法。”李鶩皺眉道。</br> “他雖出身高貴,但為人不矜不伐,是個謙謙公子……”</br> “不金不罰是什么意思?”李鶩眉頭越皺越緊,“沈珠曦,你究竟是在回答我的問題,還是在轉(zhuǎn)述別人告訴你的話?”</br> “父皇說,宰相做他伴讀時就是聞名遐邇的神童,他的兒子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會是太子阿兄繼位后不可多得的股肱之臣。”沈珠曦在他的追問下更加慌張,竹筒倒豆子一般說著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的話,“母妃也覺得此人才學(xué)過人,品德出眾,是個值得托付的良人。太子阿兄,長姐、小妹,宮中的侍人……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說——”</br> “沈珠曦!”</br> 李鶩帶著薄怒的喝聲,中斷了沈珠曦的話語,也掐住了她身體里不由自主滋長起來的畏懼和慌亂。</br> 他拿開了蒙在她眼上的手。</br> 那雙明亮而坦蕩的雙眼直直地看著她,為她忐忑不安的心靈注入勇氣。</br> “你為什么這么害怕?”他沉聲問。</br> “害怕?”沈珠曦茫然地重復(fù)了一遍,帶著膽怯的神色說出截然相反的話語,“我不害怕……”</br> 李鶩一針見血道“你要是不害怕,為什么連自己的看法都說不出口?”</br> 沈珠曦愣住,啞口無言。</br> 許久后,她斟詞酌句,重新開口道“我的看法并不準確,還是別人……”</br> “為什么你會覺得自己的看法不準確?”李鶩銳利的目光緊鎖著她。</br> 他一個接一個的尖銳問題直指沈珠曦內(nèi)心深處,根本沒有給她緩沖思考的時間,不知不覺間,她已經(jīng)被他逼到了角落。</br> “我……我不知道!”</br> 沈珠曦在這無異于拷問的注視下崩潰了。</br> 就像結(jié)著痂卻經(jīng)年不愈的傷口忽然被人揭開,熟悉的無助感淹沒了她。</br> 她似乎又回到了曾經(jīng)的宮廷。</br> 眾星捧月,卻依然孤獨一人的宮廷。分明活著,卻像是死了的宮廷。只能走在他人希望的道路上,一旦行差踏錯,就會遭到否定和漠視的宮廷。</br> 那奢華的監(jiān)牢里,只有御花園里的桂花樹愿意傾聽她的煩憂。</br> 這些和傅玄邈沒什么關(guān)系。</br> 憑空消失的鮮艷衣裙,宮人疏離而不容置疑的照管,一日懈怠第二日雷打不動就會送進宮的各式瑟譜,還有誰和她交好誰就不得好死的厄運——</br> 這些都和傅玄邈沒什么關(guān)系。</br>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操控她的人生。</br> 這只大手就橫在她和傅玄邈之間,可她說不明白,也證明不了,這只大手和傅玄邈有什么關(guān)系。</br> 因為他是完美無瑕的天下第一公子。</br> 任何沒有證據(jù)的懷疑都是毫無道理的污蔑。</br> 沒有人愿意聽她的話,更沒有人會相信她的話,她若小心翼翼試探,得到也只會是旁人異樣的眼光。</br> 即便他們沒有說話,她也能從他們的眼中看到答案。</br> 傅玄邈樣樣都好,天下多少高門貴女想嫁都嫁不了,他愿意娶一個失勢的公主,全然是品德高貴的緣故,她作為這個好運氣的失勢公主,不感恩懷德就算了,怎么還這么不識好歹?</br> 是她太不知好歹了嗎?</br> 是她寡恩少義,感受不到傅玄邈對她的好嗎?</br> 是她疑神疑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嗎?</br> 是她神智失常,所思所想才和大家不一樣嗎?</br> 她的喜好,情感,思想,在那個宮廷里遭到全盤否定。</br> 一次,一次,再一次。</br> 她看不見天空,踩不到地面,懸在黑暗中,受幾根游絲操控。</br> 失控和無助的感覺總是充斥在她的心中,她就像一個失明的盲人,為了觸摸世界,不得不借助頭上的游絲。</br> 因為只有他肯踏入那個冰冷的翠微宮,只有他肯聽她說話,肯長久地注視著她。</br> 即便在他面前,她如此害怕。</br> 眼淚涌上她的眼眶,她強忍著,從朦朧的淚眼中捕捉李鶩的身影。</br> “我不知道……”她含著哭腔說。</br> 李鶩手心導(dǎo)致的黑暗和傳來的體溫,就像傅玄邈帶給她的感受,有著對立的矛盾。</br> 他在她面前總是露著溫和的微笑,但她感受到的只有面具的冰冷。</br> “不知道也沒關(guān)系,既然你們已成陌路,你當(dāng)然不必知道一個毫無關(guān)系的人。”</br> 她被李鶩抱緊。</br> 他的體溫,源源不斷分流過來,溫暖了她冰涼的身體。</br> “你以后的每一天,都有我——”</br> 李鶩一字一頓,說</br> “沈珠曦,我不會再讓你害怕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