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從遙遠帝都來的尊貴的公主殿下并沒有打算在定威城待多久,所以在重楓從墻壁的縫隙里扒拉出她的二十八兩紋銀,然后將自己的衣物打成一個輕飄飄的小包袱,磨亮了自己的陌刀后沒多久,就有人來通知她,將要出發(fā)的消息。
重楓站起身來,打量著自己這個不大的房子,里面的一床一椅都是她這些年一點一點的積攢起來的,好不容易從一個家徒四壁的環(huán)境里,終于有了點家的感覺的時候,現(xiàn)在又要離開了。
“這沒什么……你以后會有更大的房子,更多的錢,買更多的家具。”少女默默的跟自己打氣,試圖沖淡心中那淡淡的不舍,她走出房門,看著自己那破洞的木門皺著眉頭,心想自己離開后,不知道會不會有不長眼的小偷來撬門,最終,她還是從鄰居那借了塊木板,叮叮當當?shù)难a好了漏洞,然后仔細的上鎖,將房契細細的疊好,貼身放著,這才終于有了點底氣。
等她終于磨磨蹭蹭的做好所有的事情,趕到城門的時候,一隊靜立的侍衛(wèi)和一駕靜立的馬車已經(jīng)在那等候許久了。和定威城的邊軍不同,這些侍衛(wèi)們沒有邊軍那種兇悍卻近乎流氓的匪氣,而是一種冷冷的肅殺,重楓相信,眼前的這只隊伍,一定是支精銳的部隊,在面對危險的時候,他們都是最合適的鋼刀。對此,重楓很是滿意,這是增加活下去的籌碼。
“我的主人并不喜歡遲到的人。”馬車夫看著面前的這個少女,說道。他的話不多,但聲音沉穩(wěn)有力,一開口就讓人感覺到重量。
重楓沒有因為這樣的話語生氣,也沒有順服的道歉,她將手里的小藍包袱背到背上,然后握住了腰間陌刀的刀柄,看著馬夫,靜靜的說道:“我的馬呢?”
馬夫看著少女,他的表情依然靜默得像一塊石頭,然后他扭過頭去,朝著一旁靜立的侍從打了個手勢,立刻一匹喂養(yǎng)得極好的馬匹就牽了過來,侍從將韁繩交到少女的手中,又立刻退了回去。
重楓也不多話,翻身就上了馬匹,她在西北多年,一半多的時間都在馬背上度過,因此動作利落流暢至極。她知道那個馬夫的眼光一直在看著自己,也在審視著什么,但她不在乎,如果銀子夠的話,她甚至不介意再來段花式上馬給別人看看。
“走吧。”馬夫看到重楓上了馬,似乎終于確定了什么,于是一揚手,馬鞭啪得一聲在半空中打響,一隊的人開始緩緩前行,朝向南方,那遙遠的帝都而去。
青藍的天空漸漸的陰了下來,如同西域紅酒傾倒下來,將地平線的那頭染成一片緋紅,那緋紅的深處,又積壓這層層疊疊的鉛灰色,看上去,總有些不詳?shù)囊馕丁?br />
帝都的年輕貴人,揭開了布簾,在馬夫的幫助下跳下馬車,她的雙手隱藏在長袖中,交疊放在身前,看了眼遠處荒原那抹殘紅,然后又扭過頭去,騎著馬的少女大聲叫喊著什么從遠處奔來,映入了她的眼中。
“今天就在這里扎營吧。”少女像風一樣的奔來,一拉韁繩,馬兒就乖乖的立住腳步,少女微微的伏下身子,明亮的雙眼看著年輕的貴人,額頭上幾絲沾染了汗水的黑發(fā)垂下來,阻擋了她的視線,于是她努力的瞇著眼睛,然后對上了年輕貴人的雙眼。
貴人并不習慣有人這樣放肆無忌的看著自己,更不習慣有人居高臨下的看著自己,于是輕輕的皺了下眉。而就在此時,她身后的馬夫則一個跨步上前,沉腰踏步,一掌下去,正正擊打在馬頭上。重楓眉梢一揚,腳尖脫了馬鐙,躍起身子,在馬背上輕輕一點,腰板朝后彎去,翻了一個漂亮的后翻,輕飄飄的落到地上。
那馬哀鳴一聲,腳步不穩(wěn),后退了幾步,然后搖搖晃晃的摔倒在地上,竟是被那馬夫一掌擊昏了過去。
重楓看了那馬一眼,眼中閃過一絲余悸,這樣大的力道……她心里盤算著如果對戰(zhàn)的話,自己的勝算,面上卻依舊是滿不在乎的表情,只是將額前那礙眼的黑發(fā)拂開,繼續(xù)之前的問話:“今天就在這里扎營吧。”
貴人只點點頭,應了聲好,于是少女就活潑潑的跑了開去,大聲的朝周圍的侍從們傳達命令和相應的安排,這些活持續(xù)了四五天,大家也很習慣于少女的發(fā)號施令,潛藏在心里的不屑漸漸的消散開去,這些天的事實已經(jīng)證明了少女的決定的正確,無論是取水,食物,還有隱蔽,都做了詳盡的考慮。有的侍從在私底下都猜測,或許這個叫重楓的少女,有一張異常詳盡的地圖在手中,否則的話,他們怎么也想不通,這樣復雜的地形,少女竟然能夠像在自己家里那樣熟悉。
美美的喝完一碗熱湯,重楓活動了一下身子,然后默默的走到一邊,對著天邊的那最后的一抹亮色扎起馬步。這個動作她已經(jīng)練了很多年,做起來的時候,下盤非常的穩(wěn),但這畢竟是極耗體力的事情,不多時,汗水就慢慢的從額上滑下來,只是重楓還是一動不動。
“你每天都這樣,真難想象你是個讀書人。”寧靜的聲音從身邊響起來。
“閣下如此溫和,體恤下屬,也真難以想象。”重楓沉默了一下,回答。這幾日,這個尊貴的殿下,總會將好奇的眼光投向自己,或許她們的年紀相近的關(guān)系,重楓隱隱的有種感覺,總有一天,那個尊貴的少女會來找自己談話。
輕輕的笑聲隨著風傳到了重楓的耳邊,那聲音里似乎帶著某種自嘲,重楓不知道身邊的少女在自嘲什么,她只是眼觀鼻鼻觀心的進行著她每日的運動。這需要花費她大量的精力與意志,她不想在這時候分太多的神。
兩個少女一個站一個蹲,就這樣默默的看著天邊,一直到天邊最后一絲亮色沉入地平線,星河倒懸在頭頂,重楓才直立起來,她抽出腰間系的汗巾,慢慢的擦著額頭的汗水,瞇起眼睛去看遠處天邊的盡頭,似乎要從那邊昏暗的色彩里辨別出什么來。只是重楓自己心里清楚,她并不是真的想要看出點什么,而是為了掩飾她潛藏的那份緊張。
“還有多久能到落北?”不是親善的話家常,也不是好奇的詢問平民生活,沉默了半天的少女,最后只是這么問了一句。
重楓悄悄的松了口氣,如果是好像領(lǐng)導降臨那種公式化的詢問,又或是無知少女的好奇的詢問,這會讓重楓更感壓力,所以她現(xiàn)在覺得肩頭輕松了一些,隨手拿起滾落在腳邊,不知道干枯了多少年的沙棘的枝條,在沙地上畫了起來。
就如同少女之前看到重楓的畫作那樣,重楓的畫總是又快又寫實,很快厚軟的沙面上就出現(xiàn)了一張地圖。少女瞇著眼睛,借助從不遠處篝火的光亮,認出了定威城,以及它周圍的瀾滄河,還有臨近的官道,以及他們這幾天走過的高高低低的荒原。
然后在這張簡易的地圖上,被拉出了一條長長的,彎彎曲曲的線條,從定威城一直延續(xù)到一個寶瓶狀的豁口,重楓那平靜的聲音響起來:“這是我們這幾天走的道路,已經(jīng)離落北不遠了。如果推算沒錯的話,明天傍晚,我們就能到長恨峽口。”
說完這句話,兩人又是一陣沉默。長恨峽口一過,就代表著進入了落北州,帝國真正的軍力都駐守在那里,以那貴人的身份,無論如何,落北的掌權(quán)者都會保住帝都陛下最寵愛的小女兒的安全。因此,如果重楓在定威城中的推斷正確的話,最后的兇險也只能在這長恨峽谷。
“時候不早了,貴人還不去睡么?”重楓問道,她想要再要再磨一次自己的刀,所以竟是有些不愿將珍貴的時間放在眼前的貴人身上了。
也許貴人沒有聽明白重楓話里的意思,也許貴人只是還不想離去,也也許貴人只是想找個人說些話,她只是看著頭頂那倒懸的星海默默不語。重楓微微的側(cè)過頭去看著身邊的少女揚起的倔強又光潔的下巴,看著她那形狀纖細又優(yōu)雅的脖子。重楓喜歡畫畫,因此對于美好的事物總有種類似于偏執(zhí)的喜愛。在此刻,此時的星光下,這個似乎懷著無限憂郁的少女,美的讓人窒息卻又純潔得讓人興不起一點雜念。重楓突然覺得自己的手很癢,她想要將那一瞬間的美記錄下來,如果她手里有一支筆,如果她手里有一張紙……
“你相信星命嗎?”年輕的貴人突然問。
“我不知道”即將飄遠的思緒被這句突兀的問話拉了回來,重楓下意識的回答。她想了想,鎖緊眉頭“我以前不相信什么命運之類的東西。”
那么現(xiàn)在呢?帝都的小公主有些無謂的笑了起來,她搖了搖頭,拋開對眼前這個人突生的好奇,說道:“太祖皇帝年少時,星見的人曾對她說,她會有一日登上帝位。”這并不是什么帝王家的秘史,很多街頭小巷的人早就將那日的故事加以還原,并加入了無限的想象,命運,注定,星星,神秘的遵從命運的門人,年輕高傲如孤鷹俯視蒼生的少女……這本就是一出極富戲劇色彩的場景,更何況君權(quán)天授的思想也是帝王樂于讓百姓接受的。在雙方的共同努力下,王朝的太祖陛下起家史,早就被蒙上各種神秘的光環(huán),哪怕是重楓這個地處帝國一隅的小小的不正規(guī)讀書人,也聽得耳朵上長了繭子。
只是之前的重楓一直覺得這是假的,在得到帝國尊貴無比的公主殿下親自承認后,重楓也有些目眩,難道那遙遠的時間里,真的有個神秘無比的黑袍老人,對著一個如同雪松般的少女說過那樣如同戲文的話?難道連接著自己未來的絲線,真的就牽引在頭頂上那些眨著眼睛的小光點上?
重楓看著眼前這個少女,她在思考對方為什么會跟她強調(diào)這些,難道是因為今晚的星光格外的吸引人么?重楓有些好笑的看了眼天空那些默默無聲,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她們的小亮點,她想起了混亂的定威城,因為蠻人的掠奪,因為混混們爭奪地盤,每天都會有很多人死去,如果有命運的話,重楓實在不知道,這些如豬狗一樣死去的人們又是完成了他們什么歷史使命?她覺得這真是一件無比荒謬的事情。
“我讀書的時候,曾經(jīng)看過韓非子,上面說過一個叫三人成虎的故事。”重楓慢悠悠的回答,似乎就在談?wù)撌裁磳W術(shù)問題一樣。但是眼前那個聰慧的少女只是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隨即明白這個典故和后面的故事,知道她這是一種點到即止的回答。
“……我之前確實說錯了,你真的是個讀書人”原本看著星空的小公主終于將視線對準了重楓,她的臉上冰雪盡消,帶著和緩的神情說道 “天色晚了,去休息吧。”
重楓垂下了眼簾,低聲回了聲是,神情順服。公主需要人寬解,自己需要留下好的印象,此事解決得極為完美,但心中卻又多少有點惆悵,之前平靜溫馨的談話氣氛,終究不過是一場需要和被需要假象而已,以兩人的身份,是不可能做出一場對等的對話。重楓嘆了一聲,握緊了手中的刀柄,看著頭頂?shù)男呛8锌?br />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