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將何福予娥眉
很快就到過年的時節(jié),帝都中的年味越來越濃,時常有人喜氣洋洋的抱著先生那求來的大紅對聯(lián)從街上路過。那些洋溢著喜氣的紙片往大門,門窗上一貼,就顯得格外的吉利和討人喜歡。官家今年出了銀錢,在朱雀幾條大街上都懸了大紅燈籠,夜里點上,也總算多了幾分平素里見不到的喜氣來。更遑論一到晚上,坊間巷口里,頑皮少年們放起爆竹嬉戲,聲聲入耳,整條街上都彌漫著火藥的氣息,給這寒冷寂寞的冬季里添了幾分躁動。
重楓的小院也不免俗的添了許多年味,桃符與紅鯉燈籠都是沙吾提帶來的,還有懸在屋檐下風(fēng)干的牛肉。門口貼著的福字則是秋靜庭府上的奴仆們送的,據(jù)說宮里賜了許多置辦過年的事物,用也用不完,于是和重楓交好的下人們就順了些不甚重要的出來,送于了重楓。
重楓滿臉嚴(yán)肅的將福字貼上,一旁的沙吾提大呼小叫的喊起來:“福倒了!福倒了!”
“是啊,福到了嘛”重楓應(yīng)道,回過頭去眼睛笑成了一條縫“承你吉言了。”
沙吾提愣了好一會,這才伸手去摸自己圓滾滾的后腦勺,無奈的說道:“你們大翰的人心眼真多,在這種小事上也要占個口頭便宜。”
重楓笑了笑,沒有回答,這本就不是大翰的習(xí)俗,但她也無須去做什么解釋,自從那日送完秋靜庭后,她就不曾痛快過,雖然偶爾也笑,但心里卻郁結(jié)著什么。這讓沙吾提指著她說她的臉色是冰里的臭豆腐……悶著臭。因此,她雖是笑了笑,卻也很快的斂去,轉(zhuǎn)身招呼著沙吾提進門。
經(jīng)過秋靜庭下令改造的屋內(nèi)十分溫暖,又不至于太過悶氣,這讓沙吾提很是喜歡,但少年的臉色也不若平素里的精神,卷卷的頭發(fā)都軟軟的垂搭下來。重楓看過去,驚訝的發(fā)現(xiàn)這個一向渾圓體胖的家伙,居然瘦了許多。
“這些是什么東西?”沙吾提沒有注意到重楓的眼神,只是被屋里一隅堆積著的紙片竹條吸引了心神。
重楓順著沙吾提的眼光望過去,面上浮現(xiàn)出尷尬的紅暈,若無其事的答道:“沒什么,只是一些小玩意兒罷了。”
沙吾提哦了一聲,也不深究,落了坐,他抹了一把臉,讓自己顯得更精神一些,然后說道:“阿姐走了,她給我留下些東西,她不在,我要給她撐起來。”重楓注意到沙吾提的唇上起了一層細(xì)小的絨毛,他似乎不再是以前青澀的模樣,而增添了些許男子氣概。
“過年我來不了啦,所以給你捎帶了些年貨,以免你寂寞”沙吾提將手中的大包小包一并放下,笑道。也不知是否因帕夏汗走的緣故,少年的眉眼間成熟了許多,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少。
兩人溫了一壺酒,酒是沙吾提帶來的,自然是好酒,銀爐小火一熏,室內(nèi)就漫起了濃郁的酒香,再就著小牛肉,也是極其暢快的享受。吃得酒熱耳酣時,沙吾提突然道:“現(xiàn)下我諸事纏身,日后只怕會少來了。”
重楓嗯了一聲,又問:“太學(xué)呢?你也不去讀了么?”
沙吾提摩擦著自己那光滑的酒杯,沉默了一會兒,悶悶的回答:“也許……也不去了吧。”他抬眼看著重楓“無論如何,就算是做不得同窗,你在我心中,也永遠(yuǎn)都如我的姐妹那樣。”
臨行的時候,少年已有些醉了,他搖晃著踩著夕陽的余暉往前行,在推開門的那瞬間,他突然回過頭,問道:“你說我有朝一日,也能回去么?”
大概是不能的吧。重楓在心里想,但她點點頭,堅定的說道:“一定能的。”
沙吾提感激一笑,推門離去。
重楓沒有送他,她站在自己那破敗的,掛上了喜氣洋洋的福字的門前看著沙吾提的背影,突然覺得那個少年的影子有種老人的滄桑。她搖晃了一下腦袋,今天天色很好,碧空萬里無云,平素里積攢的冷氣卻更顯得寒冷,所以她很快的合上門,回到自己的屋中,坐在那堆滿了竹片與紙片的墻角,然后自嘲的笑了一聲,又埋頭去進行這些日子里一直進行的工作。
其實各人有各人的癡傻緣法。
三十那天,重楓翻入易家老宅,起了鍋,下了餃子,又將易三雜亂的頭發(fā)理好,兩人美美的過了一次年。守歲的時候,易三身體老了,撐不住,重楓勸他先睡,自己則坐在老宅的屋頂上,抱著碗,喝著面湯,看著外面絢爛的煙火。
煙火沒有前一世的好看,歪歪斜斜飛上空去,散落幾個紅的綠的,就跌落了下來,但重楓依然美滋滋的看著,死后方知命重,她是個貪生怕死的孩子,她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見過煙火,所以就分外的珍惜,看得分外的仔細(xì),只是……卻有些寂寞和冷清。
她嘆口氣,眼光卻漸漸的從頭上的煙花移開,一直眺望遠(yuǎn)方,不知道那個心心念念的人,現(xiàn)在如何了……
過年對重楓來說無甚意思,她沒有什么故友親朋來供她竄門拜訪,守得一半,易三擔(dān)憂她安全,又披了衣物一個勁的叫她回去。她有些不舍,總盤算著什么時候?qū)⑺映鋈ヅc自己同住才好。磨蹭了會兒,經(jīng)不起易三的勸說,到底還是回了,一個人也好,清凈,有益專心干活。
秋靜庭一直很安靜,天家的年一如往常的熱鬧,卻又寂寥。皇上的嫡親血脈就只她與哥哥兩個。兩人明明是親厚的,卻又非得裝出不和睦的模樣。滿座坐的,都是謝家的人。是了,還有一個不是。
秋靜庭抬眼望過去,岑婉商正跪于謝君擷身邊,表情專注而認(rèn)真的給女皇陛下斟酒,然后面帶著和煦溫雅的笑容,看著琥珀色的酒液潤澤那艷而薄得唇。秋靜庭不喜歡岑婉商看向自己母親的樣子,亦不喜她那看上去總是溫和無害的笑。但今天例外,這樣的一個外人,都好過那些外表甜如蜜,內(nèi)里黑如碳的勞什子親戚。
秋靜庭飲罷一口酒,這樣大的廳堂,縱有仆從往來如梭,縱有美姬歌舞,卻依然顯得冷,格外的冷清,格外的寂寞。許是那個人走了的關(guān)系吧?滿眼望去,繁華盡出,都蒙上了一層頹然的灰色。
秋靜庭終是受不住,站起身來,朝著母親告退。謝君擷坐在高高的龍椅上,撐著頭注視著自己的女兒,似是不甚在意的準(zhǔn)了她的請求。她是冷漠而寡情的女人,但卻從沒有拒絕過秋靜庭的要求,看似寵溺驕縱女兒到了極致。但岑婉商知道,謝君擷也知道,那是因為她的好女兒從來沒有過逾越的要求,縱是如現(xiàn)在的突然離席,也依然精準(zhǔn)的控制在了謝君擷的憤怒范圍以內(nèi)。
岑婉商的目光終于從謝君擷的身上抽離出來,看向了秋靜庭正正離去的背影上。她這才發(fā)現(xiàn),秋靜庭穿著的并不是禮制的朝服,也不是什么喜氣的打扮顏色,只一身月白,壓了跡象的白鶴流云的圖案,隨著主人的走動,廣袖流云在身后輕輕的搖擺著,波動出動人的漣漪,遠(yuǎn)遠(yuǎn)的望過去,顯出幾分不合時宜的蕭索。
直到下巴被柔膩的手指勾動著轉(zhuǎn)了回來,岑婉商這才對上了那雙如點墨的眸子。
“我的小婉兒最近總是走神。”那人的語氣是親昵的,微笑的臉上浮浮沉沉的都仿佛是寵溺,只是瞳底卻并沒有什么笑意。岑婉商垂下眼,睫毛如蟬翼那樣輕輕的顫動著,但她隨即被強迫的再抬起眼,眸中水汽彌漫,顯得既柔弱,又乖巧,如小獸那般惶惶的,惹人生出憐愛。
岑婉商感受著那溫暖的,散發(fā)著馥郁芬芳?xì)庀⒌闹讣廨p柔的劃過自己下巴,勾勒出下顎的輪廓,輕柔的,癢癢的,指尖那么輕,滑過肌膚,就像滑過了水,撥動出一波波的漣漪。她的身子微微的有些顫抖起來,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因為其他……一直注視著自己的黑瞳似乎蘊著極深的顏色,就如積蓄許久的烏云,就將要將那狂風(fēng)驟雨盡數(shù)傾瀉而下。
“替朕倒酒罷。”謝君擷抽回手,她的唇邊蘊著一抹笑,將身體依進了椅中,顯是心情極好,懶懶的聲音,只是這樣的語氣,依然帶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岑婉商斂眉回答,乖覺的持起酒壺,只是她想起此前那人蘊著極深顏色的瞳,在心中暗嘆一聲,今晚,大概又是一夜的難眠。
馬車在朱雀大街上緩緩而過,秋靜庭耳邊傳來外面的爆竹聲,一聲接著一聲,外面有多熱鬧,便映襯得她有多寂寞。回公主府么?縱然身邊熱鬧,奴仆如云,可又有誰來與她說說話呢?別人敬她,畏她,艷羨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這一刻,她卻有些厭倦做那個高高在上的長公主,她想和別人說點什么。但在這帝都中,她走了,還剩下誰?
一雙眼睛陡然閃過秋靜庭的腦海,她想起了那個有時帶著點小小的狡猾的笑,她曾當(dāng)著她面甩過她一個閉門羹,拉著她的手氣鼓鼓的將腰牌還給自己。她曾覺得那只是個有趣的少女,入了帝都后,兩人便再無瓜葛,但如今細(xì)細(xì)想來,她竟是這城中,自己唯一可稱得上是朋友的人了。
這樣的深夜,她本不該去,可她竟想要去順著自己的性子去任性一次。所以她輕聲吩咐了一句,馬車就踢踏著腳步掉轉(zhuǎn)了個方向。
下了馬車,秋靜庭借著燈燭看著門口貼著的,那嶄新,又似乎有些眼熟的福字,她默默的看著那個倒貼的大字,想著里面的含義,然后敲響了門。敲了數(shù)下,門內(nèi)傳來越來越近的聲音:“誰呀,來了來了。”
秋靜庭笑了笑,這聲音聽起來中氣十足,似乎還沒有睡著,這讓她因深夜打擾的不安稍稍的減退了些,于是她揚聲回答:“是我。”她回答的時候,正好在爆竹聲的空隙上,聽上去,那聲音顯得格外大。
但門的那頭卻突然的沉默了。秋靜庭有些奇怪,正待要再敲門,那門卻吱呀一聲開了。重楓的臉出現(xiàn)在秋靜庭的眼中,她似乎有些驚訝,又似乎有些什么別的情緒,空中的煙花爆裂開去,映在重楓的眼底,卻是一片晦暗難懂的光。
“福倒了呢。”秋靜庭微微的笑起來,帶著絲調(diào)皮的指了指門口倒著的福字。
重楓順著她的指尖望過去,看著那鑲著金邊的大紅字在燭火下明晃晃的,那么的喜氣,然后她也笑了起來,回頭注視著秋靜庭皓潔如月的臉龐,低聲說道:“是啊,福真的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