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暗涌
“三個……四個……”重楓陰沉著臉站在窗邊,她的身子已經(jīng)好很多了,岑婉商留下的侍女也被她遣了回去,對此岑婉商倒也并沒多說什么,第二日客棧便又恢復(fù)了原狀,只是無論是小二還是店家都對重楓的態(tài)度有了絲微妙的改變,顯得敬畏和謙卑了許多。
重楓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周圍出現(xiàn)了很多暗樁,或許在她還沒生病時,她還會不甚在意,但現(xiàn)在她骨子里的疲乏全泛上來,身子還沒調(diào)養(yǎng)好的情況下,她并不敢去冒這種險去老宅找易三。
“她對我起疑心了……?”重楓坐回椅中,手里握著扶手,尋思著那一日岑婉商對她說的那些話,她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除了那個突兀的停頓,但是這跟對她起疑心并沒有什么聯(lián)系。她拉扯著自己的發(fā)絲,皺眉“為什么……不應(yīng)該啊……”
重楓冥思苦想,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不過既然想不通,她索性也就不再去考慮這種問題,只是出了趟客棧,在街上閑逛了一日,在發(fā)現(xiàn)不能很好的甩掉身后的那些尾巴后,就轉(zhuǎn)頭又去了趟刑部,拿著新接的活回了客棧,很干脆的過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生活來,反正她的身體還需要調(diào)養(yǎng)。
她估摸著自己大概只需要幾日就能緩過勁來,所以心情也比較輕松,打定主意以不變應(yīng)萬變。然而實際上,這樣的日子比她想得更久。常年的勞累一旦發(fā)作起來,就仿佛成了陳年的疾病那樣纏綿,完全超乎了重楓的想象。
入夜的正朔宮中,燈火一盞盞的點亮,那些燭火搖晃著,從那高樓上望去,仿佛是點點的熒蟲,逐漸的聚攏,然后形成一片浩大而宏亮的光明。
岑婉商站在高樓上,相對于這寒夜,她的衣著稍顯單薄,她的耳邊傳來了隱隱約約的樂聲,那哀調(diào)絲絲縷縷的,就如閨怨的婦人在思念著遠去的良人。這是大翰的國樂,相傳是太宗所著,后來的繼任者是當時有名的琴藝大家,也最喜這首《沉風(fēng)曲》,所以在這偌大的帝國中,一時風(fēng)行。而現(xiàn)在的皇上也喜這曲子,偶爾的會叫人彈上一遍,每每這時候,那位帝王總不喜有人打擾,所以這時候的岑婉商,反倒是最有空閑,可以自己支配的時候。
樂聲和著風(fēng)聲,在半空中蕩漾著,岑婉商的心中突然升起了種寂寥的感覺,她的雙手握著欄桿,寒風(fēng)將她的手指吹得有些僵硬,她看著樓下晃動著的小小人影,心神也隨著這寒風(fēng)微微擺動。
“大人,屬下已經(jīng)查明了。”身后的侍從跪立著,說道,將那一日重楓和帕夏汗相遇的場景一一道明,他的口齒清晰明了,席中有哪些人物,又是何種神態(tài),都講得極為詳細,仿佛是親眼所見。話語既畢,他又從懷中掏出一卷畫卷,上呈過來。
岑婉商接過了畫卷,轉(zhuǎn)身入內(nèi),就著燈燭展開了畫卷,畫中畫著當日的種種,各人的表情惟妙惟肖,岑婉商微皺眉頭,看著畫卷中重楓正一臉恭敬的拱手為禮,她輕輕的叩擊著桌面,聽著指節(jié)和桌面發(fā)出的單調(diào)的聲音,然后抬頭:“再說次她和帕夏汗分別的話。”
“是。”那侍從不敢怠慢,又急忙說了一遍。
“……既然不喜歡,又何必執(zhí)著做這不愛山林的獵人,不喜耕作的老農(nóng)……?”岑婉商沉默了良久,嘆息著,又問道“這幾日,她有何動靜?”
“她一直在客棧中,除了去刑部以外,再沒出去過。只是偶爾那位疏勒國的質(zhì)子沙吾提會來看望她,每次均帶酒肉,屬下等查探過,并未發(fā)現(xiàn)有異樣”侍從應(yīng)到,又想了想,續(xù)道“在三天前,她外出閑逛了一圈,什么也沒做,隨即就回客棧了。”
岑婉商聽罷,卻是低聲的笑了笑,看著那侍從:“她發(fā)現(xiàn)你們了。”她看著那侍從急忙請罪跪下,又道“盯著她,不要異動……”
她下了令,看著侍從匆忙離去,心中卻浮現(xiàn)波瀾,她知道重楓有秘密,在發(fā)現(xiàn)了她安排的樁子后,沒有反應(yīng)的更是異常,但是她卻想不通自己這一系列的動作。誰人沒有個秘密呢?無人可述,無人得知,連自己都懷揣著陰暗的,不可訴說的小心思,那自己又為什么非要去查探那個偶然認識的,在她的位置上看來,卑微得就如同螻蟻一樣的少女呢?
“你入京不足兩月,就結(jié)識了殿下,巧遇了我,結(jié)交了帕夏汗……這個京城里,數(shù)得出名字的女人,除了陛下,你還有誰沒認識呢?”岑婉商按著眉頭,低聲自語著,仿佛她就站在重楓的面前,面對著那個少女質(zhì)問的眼神,給自己去尋找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如果這是種幸運……那未免太過好運了……好運到讓人懷疑……”
“一個杰出的神射手,一個拼命練刀,卻想往官場上走的人,若這樣的人是敵人……真是讓人難以防范。”來到這個官場上的人,總會有自己追尋的東西,她是為名嗎?為利嗎?她來自定威城,是那些不安分的西域諸國潛伏下的間諜嗎?“不管你到底為了什么,若你做出一絲有損于她的事…”岑婉商將那畫卷放在燭火上,看著那跳動的火焰不安分的吞吐出熱量,一直安靜而平穩(wěn)的臉上露出了殺意。
“岑大人,陛下正召見你。”太監(jiān)那尖細的嗓音自門外傳來,岑婉商走過去,打開門扉,對著外面靜候的太監(jiān)微笑著點了點頭,輕聲道:“煩勞公公了。”
那太監(jiān)急忙謙讓,一張白凈無須,涂著慘白脂粉的臉上露出了討好的笑臉:“大人請隨奴才走。”岑婉商點頭,她也曾在這宮中做著最卑下的工作,了解宮里那些殘酷扭曲的種種,所以她一直小心而自持著,哪怕對這些旁人格外看不上的閹人,也依舊守禮有節(jié),不敢大意。
兩人在宮中慢慢的行走著,沉風(fēng)曲的聲音低泣幽怨,但無人敢抱怨,不多時,那朱紅的宮門已近在眼前,岑婉商看著那宮門口掛著的大紅燈籠,嘴角忍不住蘊了絲笑容,只和那公公站在一處靜靜的等著。
那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幾個宮女手持著燈籠在前方引路,簇擁著一個身著宮裝的少女走近。岑婉商微一抬首,看了那少女一眼,隨即就斂眉垂首立在了一旁。那少女走近,卻是秋靜庭,她站在岑婉商跟前,默默地看著岑婉商,岑婉商恭順的行禮,態(tài)度極是謙卑。秋靜庭卻是未動言笑,只是瞅著岑婉商,又回頭去看了眼半開的宮門,眼中閃過了一絲的不悅和鄙夷。她既不動,那岑婉商和領(lǐng)路的公公也就不敢動。
“殿下,皇上還在等岑大人。”眼見著時間漸過,那公公終于有些著急了,忍不住開口道。
秋靜庭面色微沉,掃了那公公一眼,那公公也是看人眼色的老油子了,立刻就軟了膝蓋跪倒在地,高呼著饒命的詞句來。秋靜庭聽著這廝大呼小叫,心中更是厭煩,當下一拂袖,就要離開。
“殿下”岑婉商卻突然的開口,叫住了秋靜庭。秋靜庭轉(zhuǎn)身,掃了岑婉商一眼,隨即將眼移開,仿佛連看她都是萬分讓人不情愿的事情。只是她沒有動,只等著岑婉商的話。
“殿下,那位與你一起入京的孩子,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岑婉商并沒有在意秋靜庭的表情,她只是悄悄看著秋靜庭,看到她那瞬間露出的迷茫而又疑惑的表情,淡淡的笑了笑,然后行禮,隨同那位早就等得著急的公公轉(zhuǎn)身走進了那道半掩著的朱紅門內(nèi)。
秋靜庭看著岑婉商走進那扇門中,一瞬間,她的臉上閃過了極為濃烈的憎惡。
“佞臣。”秋靜庭皺眉說道,將袖子一甩,轉(zhuǎn)身即走。出得宮門,幾個侍從早就備好了小轎在門口候著了,見到秋靜庭,急忙行禮,護送著秋靜庭上了轎子。
此刻宮中城門已閉,要到第二日才會開門,但皇上心愛秋靜庭,哪怕她在宮外另有府邸,也依舊在宮中留了處偏殿給秋靜庭。此時夜深人靜,侍從們抬著小轎,沿著宮墻慢慢行走。
秋靜庭扶著額頭,她不喜岑婉商,但并不代表她會輕視這樣一個深受她母親喜愛的女人。她從來沒有無視過岑婉商的智慧,所以她很在意臨別前,岑婉商說的那句話。
“她們怎么會認識……”秋靜庭輕輕的揉了揉自己的眉間“重楓嗎……看來要查一查……”
宮闈內(nèi)的事情,重楓還不知道,她也不清楚除了岑婉商以后,還有個尊貴的女人也對她提起了興趣。她此刻正和沙吾提還有帕夏汗喝酒,聽著沙吾提好奇的問題。
“西北用水真那么難?我記得幼時,我們院中有個很大的水池,一點也不用擔(dān)心。”
“你們家有錢嘛。”重楓笑瞇瞇的回答,沙吾提帶來的東西自然要比重楓買的高很多個檔次,重楓吃喝爽利,自然也要給沙吾提些好處才是,這是職業(yè)操守問題。
“我已許久未曾回家了。”說到此處,沙吾提那張大大咧咧的臉上也露出了絲如成人般的索然,他抹了把臉,對著重楓笑笑:“只是旁人問起來時,我卻只能說此間好,不思歸。”
重楓也隨著嘆了一聲,默默的飲了口酒,沙吾提是有家不得歸,可是自己呢,曾經(jīng)的家早就消散無蹤,她在定威城那么多年,只盼著有朝一日能回到這帝都中,可是來到了帝都,她又懷念在定威城中的單純美好來。這帝都中,她誰也不敢信,就連想給易三傳個話,她都不敢委托眼前這個看上去對她掏心掏肺的少年。
“君問西北應(yīng)不好,回首何處是歸鄉(xiāng)?”重楓飲下一口悶酒,將胸中積塞的郁氣都化為酒氣吐出。
“說得好!”沙吾提聞之大笑,又道“再過月余,據(jù)說朔北汗國使節(jié)就會來帝都了,到那時節(jié),除了進貢于皇上的物件,應(yīng)還有部分是給予我阿姐的,到那時節(jié),我?guī)銍L嘗我們那處的美食去。”
重楓咧嘴一笑,突然奇道:“怎的還有給你阿姐的?”
沙吾提哈哈一樂,斜看著重楓,說道:“莫非你以為阿姐是如同我們這種被扔到大翰的不受寵的質(zhì)子?她可是帕夏汗!是朔北草原破軍的子孫,有大豪杰阿依翰血脈的女人,那是真顏部最正統(tǒng)的繼承人。”他看著重楓那驚訝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可是…最正統(tǒng)的繼承人,怎么又會到大翰來?”重楓連連搖頭。
“這個么,據(jù)說和當年的契約有關(guān)…大翰與真顏乃是兄弟之盟,應(yīng)不會有什么問題才對。”
沙吾提回答,重楓也不再多問,雖然她覺得國與國之間的兄弟之盟簡直就是個笑話,而且在大翰之前的數(shù)個世代里,朔北草原諸部和中原十六洲就是仇敵,但她并沒有去細想,因為這種事離她畢竟太過遙遠了,除了多個談資八卦以外,沒有任何好處。
兩人談笑大醉一場,沙吾提這才搖搖晃晃的提著空空如也的酒壺離開,重楓也有些疲乏,她想到外面的暗樁就覺得頭疼,但是她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易三不可能一直悄無聲息的等著她的歸來,若說沒有遇到重楓,易三可以一直等待下去,可是重楓的出現(xiàn),改變了易三的生活目標,重楓明白,若自己長時間不出現(xiàn),只怕易三就要按捺不住了。
重楓看外面已經(jīng)深黑的夜色,心中焦急,她一咬牙,決定今夜以身犯險,無論如何都得潛回去。她將自己的床做得好似有人躺著,然后熄了燈燭,換好衣物,就在她準備離開的時候,緊閉的窗戶突然響起了輕微的響動聲,重楓心中一驚,急忙翻身潛藏起來。今夜并沒有月光,只是借著遠處朦朧燈火,隱約看見一個高大敏捷的身影撬開了窗戶翻了近來,那黑影躡手躡腳的來到重楓床邊,輕輕的叫喚了幾聲。
重楓聽得那聲音極其耳熟,不禁竄了出來,驚呼道:“易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