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到酒店,松田先生扶松田太太進(jìn)房。
青松跑去找來醫(yī)生,量血壓,摸脈搏,還好,沒異常。 醫(yī)生一走,松田先生對著青松鬼笑。青松心里莫名其妙。
松田先生轉(zhuǎn)身看看自己太太已經(jīng)睡著,去自己旅行箱里取出一瓶“松竹梅”清酒,一袋魷魚絲,拉上青松出房間,來到總臺,吩咐服務(wù)員再開一間房。
青松更加詫異,你們倆是夫妻,何必多開一間房?
“老夫要和你單獨聊聊,”松田先生拉青松隨服務(wù)員進(jìn)了新開的房,“讓內(nèi)人那邊睡去,免得吵醒她。”
青松擔(dān)憂起來,莫非我服務(wù)不周到,這老頭子要訓(xùn)我?
服務(wù)員出門,松田先生遞上自己名片。
青松低頭一看:東京都日中友好協(xié)會會長松田一郎。是位大人物?完了,完了,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他抓到了?啊,對啦!剛才應(yīng)該是我跑到櫻子前頭救他太太的,怎么能讓一個姑娘家跑在自己前頭去救人?肯定要挨松田老頭子的訓(xùn)。
青松臉紅起來。
松田先生開了酒瓶,斟滿兩杯,示意青松坐下,一手為青松遞上一杯:“來,青松君,干杯。”
倆人一仰脖子干了。
“嘿嘿,年輕人,沒結(jié)婚?對人家櫻子姑娘有意思?別賴,我這么大年紀(jì),什么事情瞞得過我?” 松田先生邊倒酒邊審問。
青松的臉?biāo)查g更紅,連這你也看出來啦?這酒怎么這么醉人?
“難怪你看上她,她可是他們大學(xué)的芭蕾舞明星。小時候,她的獨舞‘白天鵝之死’還在NHK得過大獎。她今年大學(xué)剛剛畢業(yè),這次是她首次獨自出外帶團。老夫偷偷告訴你,在日本,她沒男朋友,她挑剔得很,追她的男子倒不少。”
追櫻子的男子不少?算上我一個。松田先生,借你口中舌,傳我心中言,拜托你做我的月老。
青松顧不得許多,隨手拿起床頭柜上的紙和筆,寫起來供認(rèn)狀來,胡扯道:“嘿嘿,松田先生,您不是要我學(xué)著作詩嗎?我這就作了兩首,請雅正。”
松田先生接過青松的供認(rèn)狀,念道:“……櫻花可比楓葉紅?呵呵,櫻花當(dāng)然比楓葉紅。下一首?哦,春心違時節(jié)? 春心當(dāng)時節(jié)嘛!來,來,來,老夫也和上一首。呵呵。”松田先生的詩心果然被青松逗癢癢了,意欲唱和,接過青松手里的紙筆來,搖頭晃腦,邊寫邊吟:
櫻花共楓葉,
映紅春與秋。
青松詫異,松田先生果然能作漢詩?好,看我對出下闋:
富士連九寨,
山高水長流。
“好!干杯!” 松田先生大聲叫好,對青松更加親熱起來,搖頭嘆息,“難得遇到個能對漢詩的年輕人啊,老夫高興。知道嗎?老夫在東京組織了一個‘松田漢詩會’,入會的都是一幫老頭子。大家偶爾在一起作作漢詩,搞搞詩吟,可沒一個年輕人來啊。現(xiàn)在的日本年輕人,誰還會對這些老掉牙的東西感興趣?”
“在中國也一樣,沒幾個年輕人對這些東西感興趣。”
“不會吧?前幾天,老夫在《朝日新聞》上讀到,貴國有一幫年輕的詩人,正掀起一場裸體朗讀運動,捍衛(wèi)中國的詩歌。報紙上還登載了一幅漫畫,漫畫上,一個年輕的中國‘非非詩派’大詩人,正端著自己毛茸茸的老夜壺,一邊稀里嘩啦,一邊高唱‘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哈哈哈!”
青松羞得無地自容,連忙奪回松田先生手中的紙和筆,感覺自己就仿佛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新聞發(fā)言人”,要向日本朝日新聞社發(fā)出嚴(yán)正照會,令其即刻糾正對中國詩人的歪曲報道,說:“你們《朝日新聞》瞎扯蛋,無非就是想報紙好賣點,故意找些中國稀奇古怪的事情來報道。我可沒聽說過有哪個中國詩人敢端著自己的老夜壺吟誦李白的詩歌。那是不敬神,老夜壺會爛掉的。你說的那些詩人,不是詩人。瞧,屎和詩這兩個字,中國話里發(fā)音差不多。他們是屎人,不是詩人。他們寫出來的詩,就是他們拉出來的屎。這樣的屎人,你們?nèi)毡静灰灿袉幔俊?/p>
“有,有,有。那些屎人光溜溜往臺上一站,大家頂多看到他的私處,看不到他的詩作。他的私處,果有詩意乎?”松田先生很不雅觀地指指自己的褲襠。
“沒有。”青松看也不看,連連搖頭。
“對,沒有。男人嘛,跟犬類無異。你們中國話里,不是也常常以犬類那玩意兒,來指代男人那玩意兒。貴國的詩人們,想用他們的那個玩意兒來為他的詩作當(dāng)點綴,扯讀者眼球,虧他們想得出。要是果真能吸引讀者,老夫哪天也把自己的老夜壺洗干凈點兒,借給他們使使,算是替你們中國的詩歌增加個把外援。”
青松感到無端受辱,連連擺手,正色道:“松田先生,我們中國的詩歌,還輪不到要靠你們?nèi)毡救藖碓牡夭健!?/p>
“有道理,有道理。他們那樣做,只會為他們的大作增添騷臭味兒,反倒熏跑讀者。好,好。老夫不談他們。年輕人,這跟你的愛國心是兩碼子事兒啊。呵呵呵,算我們《朝日新聞》在造謠,行了吧?”眼見青松抬起一只手來,松田先生話題趕忙拐彎,生怕青松一把楸下自己的老夜壺扔去喂狗。
“嘿嘿嘿。”青松勝利地笑,覺得自己為中國詩歌挽回了面子,比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還要得意,端起杯子,請松田先生,“干杯!”寬恕了《朝日新聞》的造謠。
松田先生開了魷魚絲袋,一邊請青松品嘗,一邊考起青松詩論來:“年輕人,何謂詩?”
“夫詩者,性靈也,心聲也。言簡而意深,句斷而味長。仿佛云間蒼狗,現(xiàn)一尾而身不見;又若洋面冰峰,露一角而底盡藏。詩忌直白,貴乎意境。意境有高下遠(yuǎn)近之分。夫意境高遠(yuǎn)者,令人一首讀罷,欲翻紙背,看下面還有佳句藏否?詩人都是天生的,非后天‘頭懸梁,錐刺股’可以修來。比如頑石,少乎先天靈氣,任你怎么打造,頂多也就做個石獅子,安放門邊,系看門犬罷了,斷不可鑲嵌王冠,取悅帝王,照耀臣民。”青松索性站起來,端著杯子,來回走動,搖頭晃腦,由論詩而論及詩人。
“妙!高論!高論!話說回來,你的兩首,取境太低,跳不出宋詞懷春的調(diào)調(diào)。當(dāng)然了,年輕人寫東西,也就抒發(fā)點兒自己的個人情感。詩言志,詩抒情,你是有感而發(fā),對吧?年輕人的表情,豈能逃得過老夫的法眼?哈哈哈!”
“嘿嘿嘿。”
“哎,年輕就是好啊。我年輕的時候,可沒你們幸運。”
“你失戀過?”
松田先生放下手中杯子,抬眼望著窗外黛色青山,表情凝重起來,說道:“知道嗎?戰(zhàn)爭爆發(fā)前,我一直在四國鄉(xiāng)下種花。最遠(yuǎn)的地方,就到過高松去看廟會。后來,戰(zhàn)爭爆發(fā),我參加了皇軍,前往中國,只感到自己幸運和光榮。我可是去解放‘支那’的啊。對不起,該叫‘中國’。等戰(zhàn)爭結(jié)束,我回到家鄉(xiāng),才知道村里30多個年輕人后來都參了皇軍。回來的只有我和日下部君。日下部君在一次太行山的掃蕩戰(zhàn)中,被八路軍戰(zhàn)士打斷了一條腿。日下部君后來娶了同村一個寡婦做太太。那寡婦的丈夫戰(zhàn)死在長沙會戰(zhàn)戰(zhàn)場上。春季插秧,日下部君沒辦法下田,只能拄著拐杖站在田埂上把秧苗扔給他太太。”
青松心里開始不自在起來,更祈禱八路軍戰(zhàn)士不單單只打斷了那個叫日下部的鬼子的一條腿,看你還敢不敢日下部?
松田先生抿口酒,繼續(xù)說道:“來到中國后,我才感到奇怪?我們是來解放中國的,可中國人反倒拼命抵抗,也沒看到一個英美侵略者。但那是在戰(zhàn)場上啊,容不得你走神兒,四面八方都有槍口對著你。戰(zhàn)爭把人變成了野獸,變成了畜生。”
呸!你們才是畜生。青松端起杯子獨自灌一大口,感到詩友瞬間變成了敵人。
“我所屬的連隊,從大連上岸,一路往南打,打過長城,打過華北,一直打到長江。看到長江,我絕望啦,中國是征服不了的。九江一戰(zhàn),我們連隊打得只剩下9個人。陣地前,堆滿了了中國士兵尸體。一排中國士兵倒下去,可又有更多的中國士兵沖上來,沒完沒了。我是機槍手,我的槍管都打紅了。”松田先生眼圈紅起來,喉頭梗了梗,埋頭喝口酒,說,“我現(xiàn)在夜里常常作噩夢,夢見那些倒下去的中國士兵。可那是戰(zhàn)爭啊,他們一旦沖上來,我自己就沒命。戰(zhàn)爭就是戰(zhàn)爭,要么生,要么死,是戰(zhàn)爭的唯一法則。戰(zhàn)爭把一個日本四國鄉(xiāng)下的花匠變成了一個屠夫。”
屠夫?八嘎!青松猛灌下一大杯清酒,好把心頭火氣壓下去,自顧自斟滿自己的酒杯。
“屠夫”自言自語道:“但是,我還是做過一件好事。太原掃蕩那次,我騎在馬上,看見個當(dāng)?shù)卮笊掷锬昧藗€白面大餅。我餓得慌。你可不知道?戰(zhàn)爭時,日本士兵也口糧不足,經(jīng)常餓著肚皮打仗。我端著刺刀對著那大嫂,搶了她的大餅。然后,把她放了,身邊正好沒其他日本兵。那時,皇軍實行的是三光政策,偷偷放跑中國人,是要軍法從事的,幸好沒其他日本兵看見。哎,要是有的話,我也不敢放啦,手上又要多拉一條人命債。
“戰(zhàn)爭結(jié)束前,我成了蘇軍的俘虜,在西伯利亞林場牛馬一樣干了8年苦力。我的這條腿現(xiàn)在一下雨就疼,就是那時給圓木砸的。日下部君運氣好,隨他們連隊投降了八路軍。沒過多久,八路軍就把他們通通放了。中國好啊!心胸寬廣。***,周恩來,了不起,了不起,偉大,偉大。”松田先生豎起大拇指,不停搖晃。
青松心里倒海翻江,我青松是個凡人,恨我這個凡人晚生了好幾十年。要不然,我們戰(zhàn)場上見。我跟你這個老鬼子沒完!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去西伯利亞林場?你休想!西伯利亞林場那根圓木為啥沒正好砸在你這個老鬼子的腦袋上?
青松一味沉默,偶爾喝口酒。
松田先生一味嘮叨,仿佛總結(jié)他這一生:“現(xiàn)在和平啦!不打仗啦!好啊!年輕人,喜歡櫻子姑娘吧?那就追吧。怕什么呢?日本姑娘也是要嫁人的嘛。呵呵,日本跟中國結(jié)成了親家,就更不會打仗啦。親家,還有什么好打的?對吧?去!追她。你要娶了她,老夫就更有借口來中國啦。在中國,我有了一個小詩友。呵呵呵。來,干杯。”
青松很不情愿地舉起杯子,實在不知道對眼前這個罪人該諒?該揍?只好咕嚕嚕灌下一大杯清酒,好把心頭的火氣壓下去,恨自己生在和平年代,不能想揍人,就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