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談靜回到病房后,就找到了值班室。聶宇晟正跟一個醫(yī)生在說話,她站在值班室門口,好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似乎又快要沒有了。幸好聶宇晟一抬頭看見了她,她的聲音里還帶了一絲怯意:“聶醫(yī)生,我想跟您談?wù)劇!?lt;/br>
另一位醫(yī)生知道她是病人家屬,于是拿著東西出去了。聶宇晟像是對所有病人家屬一樣冷淡而禮貌:“請坐。”</br>
談靜坐下來,她習(xí)慣性地絞著手指,每當她犯愁的時候,她就會有這種下意識的小動作。現(xiàn)在她的手指肚上有薄繭,指甲坑洼不平,沒有光澤,旁邊還有倒刺。這是缺乏維生素和營養(yǎng)不良的表現(xiàn)……聶宇晟強迫自己將目光從她的手指上移開,公事公辦地問:“有什么事嗎?”</br>
“我想申請CM公司的補貼,我想盡快給孩子動手術(shù)。”</br>
聶宇晟有微微的錯愕,他掩飾地打開手邊的一份資料,目光卻落在某個虛空的點上:“你考慮好了?手術(shù)風(fēng)險你非常清楚。”</br>
“我考慮好了。”談靜心一橫,“我沒錢做常規(guī)手術(shù),短期內(nèi)也籌不到做常規(guī)手術(shù)的錢。就申請項目補貼吧,現(xiàn)在孩子這個樣子,我拖不起了。”</br>
聶宇晟終于看了她一眼,她眼底有盈盈的淚光,瞳仁倒映著他的臉,非常清楚。自從重逢之后,他胸口一直像壓著一塊大石一般,緩不過氣來。起初他只是恨,恨這個女人為什么這么多年還若無其事,過著完全跟自己無關(guān)的生活。后來恨意漸散,余下的只是無力,對自己的一種無力感。</br>
談靜卻似乎不太想和他目光相接,她低下了頭,就在她低頭的那一瞬間,聶宇晟看到她發(fā)頂間銀絲一晃,頭發(fā)里面夾雜著很醒目的一根白發(fā)。她竟然有了白頭發(fā)。</br>
他怔怔地看著那根白頭發(fā),談靜比他還要小三歲,她今年不過二十七歲,竟然有白頭發(fā)了。</br>
一個二十七歲的女人或許還在跟男朋友撒嬌,一個二十七歲的女人或許還在跟閨蜜逛街忙著買新衣買奢侈品……</br>
他看著那根白頭發(fā),心里一陣陣地難過,可是最后他什么都沒有說。他從桌上的一堆資料中找到那份申請表格,他說:“你把表填一下,最后的簽名,要按上手印。”</br>
談靜接過那張表,她的手指在發(fā)抖,聶宇晟正要縮回手,突然看到一大顆眼淚,落在表格上,眼淚落在紙上,迅速地洇潤開來,像是一朵凄涼的小花。這已經(jīng)是短短兩天內(nèi),她第二次哭了。不,第三次,今天下午的時候,她還躲在洗手間里,一個人哭過。</br>
聶宇晟覺得有點透不過氣來,有一剎那,他幾乎想要伸出手去,撫去她臉上的淚水。可是他什么都沒有做,什么也不能做,他撒開手指放開那份表格,就像是突然被燙到了一樣。談靜抬頭看著他,她的臉上全是淚痕,她問:“聶醫(yī)生,我想最后問你一句,如果……如果身為醫(yī)生,你是否建議,做這個手術(shù)?”</br>
他嘴角微動,最后卻強迫自己,以職業(yè)的冷靜和理智來回答:“根據(jù)病情的現(xiàn)狀和你們的經(jīng)濟狀況,我建議你接受補貼,盡快手術(shù)。”</br>
談靜的頭一點一點地低下去,低到不能再低。她聲音小小的,像是寒風(fēng)中火苗的余燼,飄搖得幾乎令人聽不清楚,她說的是:“謝謝您。”</br>
談靜拿著那份表格,起身往外走去,她的腳步沉重得近乎蹣跚,她的背微微佝僂著,像是背負著一個無形的、讓她無法承受的重負,聶宇晟突然覺得,她可能會一夜之間頭發(fā)全白,就像武俠小說里寫的那樣。不知道為什么,他想追上去對談靜說,不要做這個手術(shù),比常規(guī)手術(shù)風(fēng)險更大,你還是想辦法籌錢去吧。</br>
可是她是籌不到錢的,他心里也十分清楚,連孫平的住院費都是別人替她付的,刷卡的憑條訂在病人的資料卡上,信用卡支付,支付人簽名是盛方庭。盛方庭憑什么幫她付錢?孫平住院,難道不應(yīng)該是孩子的父親想辦法籌款嗎?談靜永遠比他想像得要復(fù)雜,盛方庭,她的上司,憑什么替孫平付幾萬塊的住院押金?</br>
也許她選擇貼補方案自己應(yīng)該高興才對,如果她選擇傳統(tǒng)手術(shù)方案,說不定那個盛方庭會慷慨地掏出十萬元來,替孫平做手術(shù)。她到底有什么魔力,讓男人一見了她,就暈頭轉(zhuǎn)向?</br>
聶宇晟控制不住自己,把孫平的病歷抽出來,狠狠地扔在了桌上。</br>
談靜直到下班之前才填完表格,但她不是自己送回來的,而是讓王雨玲拿到醫(yī)生值班室來。王雨玲把表格交給聶宇晟,問:“聶醫(yī)生,什么時候能動手術(shù)?”</br>
“快的話,下周三或者周四。”</br>
“哦。”</br>
聶宇晟把那份表格裝進資料盒里,打算下班。這時候電話響起來,是舒琴的聲音,她問:“伯父好點沒?”</br>
“今天還沒顧得上去看他。”</br>
“正好,我已經(jīng)快到醫(yī)院門口了,跟你一起過去。今天我煲了湯,給伯父送過來,省得他說我對你太好。”</br>
“好。”</br>
“聶宇晟,你怎么聽上去不太高興?”</br>
“沒什么。”他掩飾地說,“太累了。”</br>
“又剛從手術(shù)室出來?聶醫(yī)生啊,這樣下去不行,你又不是鐵人,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了。”</br>
“我知道。”</br>
“不跟你說了,我到醫(yī)院停車場了,你快過來吧。”</br>
聶宇晟去停車場接了舒琴,接過她手中的保溫桶,悶不做聲低頭走路。舒琴跟他說話,他也是心不在焉。舒琴說:“你今天到底怎么了?”</br>
“沒什么,就是累。”</br>
“平常累也沒看你這么蔫啊?”</br>
他找到一個借口:“今天被主任罵了,回頭在我父親面前,別提這事,不然他又要說在醫(yī)院能掙到幾個錢,還總是挨罵。”</br>
“主任為什么罵你?手術(shù)臺上犯錯了?”</br>
“沒有,工作上的事,說了你也不懂。”</br>
舒琴笑嘻嘻地說:“看來女朋友就是沒有知己待遇好,以前你可是什么都愿意跟我說,現(xiàn)在多問你幾句,你就嫌煩。”</br>
聶宇晟沒有搭腔,他只是默默地走路。舒琴心想看來真是被主任罵狠了,平常她跟他開這種玩笑,他一般都會辯解說哪有這回事,可是今天他似乎連話都不想說,無精打采。</br>
去到聶東遠的病房,卻撲了一個空。原來那個工地上摔下來的孩子度過了危險期,醒過來了。聶東遠去了ICU,說是要去看看那個命大的娃娃,聶宇晟跟舒琴在病房里等了一會兒,聶東遠才回來。</br>
他雖然被張秘書攙著,可是精神極好,臉色也紅潤了不少:“小舒你來啦?你真應(yīng)該跟聶宇晟去看看那孩子,真是堅強,還沒力氣說話,可是已經(jīng)醒過來了,護士說什么,他都會用眨眼睛來表示,眨一下是要,眨兩下就是不要,真是個乖孩子!”</br>
聶宇晟說:“明天周一大查房,我會過去看看的。”</br>
聶東遠瞥了他一眼,說:“怎么啦,跟霜打的茄子似的。”</br>
“沒什么,太累了。”</br>
“累就休息,哪有你們醫(yī)院這樣的,沒日沒夜地上班,做手術(shù)!簡直是壓榨剩余勞動力!”</br>
“爸,您手下的員工也經(jīng)常加班,拿張秘書來說,他哪天不是二十四小時待命,到現(xiàn)在還在加班呢。”</br>
張秘書連忙說:“我其實早已經(jīng)下班了,我只是來看看聶先生,不算加班。”</br>
聶東遠瞇起眼睛,又打量了兒子一眼:“這么大的火氣,誰惹你了?”</br>
“沒什么。”</br>
“放屁!”聶東遠眉毛一挑,“你是我生出來的,你那心眼里在琢磨啥我不知道?說,是跟同事吵架了,還是你們領(lǐng)導(dǎo)訓(xùn)人了?”</br>
舒琴笑著解圍:“伯父真是厲害,什么都知道,今天他們主任罵他了。您看,什么都瞞不過您。”走過去打開保溫桶,“我給您燉了蟲草烏雞湯,這還熱著呢,您趁熱喝一碗,涼了不好喝了。”貴賓病房里有廚房,聶東遠住進來之后,秦阿姨每天都過來送飯,有些菜就直接在廚房加熱,所以鍋碗瓢盆,一應(yīng)廚具都是全的,舒琴進廚房拿了湯碗和勺子,就出來盛湯。</br>
聶東遠當著舒琴的面,也沒說什么,接過湯碗嘗了嘗湯,就夸舒琴手藝好。然后說:“聶宇晟打小挑食,我就犯愁他哪天別把自己給餓死了,結(jié)果遇上你,偏偏這么會做飯,真是算他運氣好,餓不死了。”</br>
舒琴只是笑笑,盛一碗湯給聶宇晟:“你也喝一點,我燉得挺多的,這湯不能回鍋加熱,明天我再燉。”</br>
“我不餓。”</br>
舒琴還沒說話,聶東遠說:“不給他喝,沒良心的東西,白眼狼,誰對他好他咬誰。”</br>
舒琴笑了笑,回去的路上,她對聶宇晟說:“哄著老人家一點兒又何妨,畢竟他在生病。”</br>
“對不起,我今天太累了。”</br>
舒琴說:“你不像是累了,倒像是有心事。”</br>
“有件事,我不知道自己做對了,還是做錯了。”</br>
“說來聽聽。”</br>
聶宇晟不做聲了,他如何向外人講述自己和談靜之間的種種?那些過去的事情,像是一根針,扎在他的心尖上,動一動,痛,不動,仍舊痛。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對,舒琴不應(yīng)該算外人,他下過決心結(jié)束一切,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但是陰差陽錯,談靜偏偏總是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br>
“如果Mark不愛你,他其實過去都是騙你,你會恨他嗎?”</br>
舒琴想了想,說:“那要看我愛不愛他,很多時候,恨,常常是因為愛。如果我不愛他了,當然就不恨他。”她打量了聶宇晟一眼,“怎么啦?你的前女友?她不是嫁人了么?”</br>
“是啊她嫁人了。”聶宇晟說,“你放心,基本的道德我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會對別的女人有什么想法。”</br>
“有沒有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br>
你對我們的關(guān)系,是否有信心保持到將來。”</br>
聶宇晟嘴角微抿:“我會努力。”</br>
舒琴笑了笑,岔開話題:“我姨媽說,想讓你去吃個飯。自從上次你把我從相親會上解救下來,她就一直念叨有空讓你去家里吃飯,我推了好幾次了,不好意思再麻煩你。不過現(xiàn)在我們正式交往了,我想去吃個飯,也沒什么吧?”</br>
“下周末吧。”</br>
“好,行。不過你的排班怎么樣,會不會周末有重要的手術(shù)走不開?”</br>
聶宇晟立刻想到談靜的申請書,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或許周三或者周四就會給孫平做手術(shù),他說:“周末應(yīng)該沒有什么事。”</br>
“那我跟姨媽說一聲,讓她提前準備一下。”</br>
周一上班大查房結(jié)束后,照例有個例會。方主任會利用這個時間,短暫地交代下一周的工作安排,順便聽取各人的匯報,調(diào)整一周的計劃。輪到聶宇晟的時候他說:“三十九床孫平申請CM公司的補貼,您看這個手術(shù)排到哪天?”</br>
因為是第一例,所以特別慎重,方主任說:“周四有部長的心臟搭橋,這個周二做吧。”</br>
聶宇晟愣了一下,方主任說:“時間是倉促了點,不過那孩子的情況,越早手術(shù)越好。通知科室做好術(shù)前準備,還有,跟家屬的談話一定要到位,談話內(nèi)容一定要求家屬簽字同意。”</br>
“好的。”</br>
“還有,未成年人的手術(shù),一定要堅持監(jiān)護人即孩子的父母都到場簽手術(shù)同意書,別跟腦外科一樣,弄出事來。”</br>
腦外科去年出了件事,一個未成年病人因腦瘤做伽馬刀手術(shù),病人母親簽了手術(shù)同意書,結(jié)果術(shù)后病人的預(yù)后情況不好,病人父親到醫(yī)院大鬧。本來病人父母離婚了,孩子判給母親,所以手術(shù)同意書也是母親簽的,但那病人的父親原本是個無賴,愣是說他不知情沒有同意,說醫(yī)院未經(jīng)同意擅自給孩子手術(shù),要賠償一切損失。雖然于情于理醫(yī)院都沒有任何責(zé)任,不過被鬧了整整三四天,那無賴每天帶著幾十人堵在門口,連救護車都不讓進,最后院方?jīng)]有辦法,破財免災(zāi),協(xié)商減免了兩萬塊的醫(yī)藥費。院長氣得拍桌子大罵,說這種醫(yī)鬧就是赤裸裸的勒索。再三強調(diào)兒科手術(shù)一定要嚴格程序,強調(diào)所有監(jiān)護人到場,免得給人鉆這種空子。</br>
方主任百忙中還叮囑這么一句,聶宇晟也知道他的意思,風(fēng)險高,當然要防患于未然。所以開完會后,他就到病房,對談靜說:“孫平排期在這周二手術(shù),也就是明天。從今天起不要給孩子進食,護士會來交代手術(shù)前的注意事項。還有,叫你丈夫來醫(yī)院一趟,手術(shù)前談話,還有手術(shù)同意書,都需要你們兩個人同時在場。”</br>
談靜愣了一下,囁嚅著問:“他不來行嗎?他工作挺忙的……”</br>
“什么工作比孩子動手術(shù)更重要?”聶宇晟不由得加重了語氣,“按程序他必須得到場。”</br>
談靜習(xí)慣性地低著頭,聶宇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微微蹙著的眉尖,很多時候,她都是這樣一種愁態(tài)。他想她的丈夫肯定不怎么體貼,最簡單的表現(xiàn)是,孫平已經(jīng)住院好幾天了,她的丈夫從來沒來看過孩子,更別提陪床了,連每天來送飯,都是那個王雨玲。</br>
談靜幾天夜里都沒有睡好,此時已經(jīng)筋疲力盡,她溫順地說:“好的,我會通知他來。”</br>
聶宇晟沒再說什么,徑直走出了病房,他已經(jīng)不太愿意在談靜面前多待,更不愿意和她說話。他似乎把自己逼近了一個死胡同里,舉頭都是高墻,怎么樣都碰得自己生疼生疼。</br>
周一特別忙碌,因為周二排了孫平的手術(shù),所以科室把他調(diào)到了白班。為這臺手術(shù),方主任還專門開了個會,最后決定方主任親自主刀,聶宇晟一助。畢竟是新技術(shù)革新的第一例手術(shù),成敗都很關(guān)鍵。CM公司也非常重視此事,專門派了一個人來負責(zé)協(xié)調(diào),很盡責(zé)地跟手術(shù)的班底討論了所有的技術(shù)問題。</br>
到晚上快要下班的時候,方主任還惦記著這事,問聶宇晟:“術(shù)前談話談了嗎?手術(shù)同意書怎么還沒簽?”</br>
“我通知家屬了,但孫平父親還沒來……”</br>
聶宇晟話音未落,突然一個護士慌慌張張闖進來,叫:“主任!您快去看看吧!三十九床的病人家屬打起來了?”</br>
聶宇晟嚇了一跳,方主任問:“怎么回事?”</br>
“不知道,兩口子吵架呢,越吵越厲害,護士長都過去勸架了,結(jié)果兩口子打起來了……”護士話還沒有說完,聶宇晟已經(jīng)沖出了辦公室。他沖到樓下病房,遠遠就看到走廊里圍著一堆人,有病人有家屬,只聽護士長尖著嗓子,正在說:“你怎么打人呢?”</br>
“我就打,你管得著嗎?”遠遠就聽見一把沙啞的喉嚨,透著蠻橫不講理。</br>
“醫(yī)生來了!”</br>
不知是誰叫了一聲,幾個病人認識聶宇晟,連忙讓開一條路,聶宇晟就看到一個男人,看上去虎背熊腰的,一張臉通紅通紅,老遠都聞得到酒氣汗臭。而談靜站在一旁,護士長像母雞護雛似地擋在談靜面前。聶宇晟目光一掃,已經(jīng)看到談靜半邊臉頰腫得老高,他心中又急又怒,問:“你是誰?憑什么打人?”</br>
“我是她老公!你他媽的哪根蔥?我打我老婆,你管得著么?”</br>
聶宇晟想也沒想,已經(jīng)一拳頭砸了出去,那人酒喝多了,反應(yīng)遲鈍,連躲閃都沒有躲閃,就被他這一拳狠狠砸在了臉上,頓時鼻血長流。周圍的人都一片驚呼,護士長也嚇著了,趕來的另幾個醫(yī)生連忙去拉聶宇晟:“聶醫(yī)生!有話好說!”</br>
聶宇晟被人拉住,還是一腳踹出,踹得孫志軍整個人都一個踉蹌,孫志軍哇哇大叫,撲上來就要還手:“你他媽的敢打我?老子揍死你!”</br>
大家一擁而上,拉的拉勸的勸,聶宇晟是硬被幾位同事拖開的,三四個人都拉不住他,最后是董醫(yī)生抱著他的腰,小閔還有另幾個男同事一起拉的拉抬的抬,才把他給硬生生抬到了一邊。孫志軍被一堆人拉著,使不上勁,只能罵罵咧咧:“你他媽的竟然打人!我要投訴你!你們這是什么醫(yī)院?竟然敢打人!老子要投訴你!”</br>
聶宇晟暴怒,董醫(yī)生看他額頭青筋暴起,只怕他又沖上去,所以一邊死死抱著他的腰不放手,一邊大叫:“別沖動!小聶你別沖動!那是個醉鬼,你犯不著跟他拼命!保安!保安呢!保安……”</br>
正鬧得不可開交,保安終于趕到了,方主任也到了,看著這一鍋粥似的場面,不由得怒道:“怎么回事?”</br>
“你們醫(yī)院敢打人!我要投訴你們!我要上衛(wèi)生局告你們!”</br>
“誰打人了?”方主任提高了嗓門,又問了一遍,“誰打人了?”</br>
沒人敢說話,聶宇晟臉還漲得通紅,是剛剛用勁太大,使脫了力氣。老董說:“主任,這個家屬喝醉了,在病房鬧事……”</br>
“我知道他喝醉了鬧事。”方主任目光嚴厲,“他說我們醫(yī)院打人,誰打人了?”</br>
“我!”聶宇晟怒極了,甩開老董的手,挺直身子站起來,“我打他了!”</br>
“聶宇晟!老子跟你沒完!”孫志軍突然掙脫了其他人的手,像頭發(fā)怒的獅子一樣,一頭撞上來,正好撞在聶宇晟的胸口,頭頂撞著他的下巴,頓時鮮血長流。圍觀的人一片驚呼,保安一擁而上才按住了孫志軍,方主任更怒了:“都是干什么吃的?報警!報警!”</br>
聶宇晟的牙齒咬著了舌頭,嘴里流著血,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老董攙著他去護士站做消毒處理,拿生理鹽水漱口,仔細檢查過舌頭傷口不大,不需要縫合,這才埋怨:“小聶你跟那種人計較什么?一看就知道是個無賴,這下好,生生挨了一下子,幸好沒把舌尖咬掉,不然你不終身殘廢了?”</br>
科室里都知道出了事,好幾個人過來安慰聶宇晟,沒一會兒警察也來了,他們是來錄口供的,孫志軍已經(jīng)被帶走了,安保科報警說有人喝醉了鬧事,所以警察來得很快。方主任到底是護短,不等聶宇晟說什么,就皺著眉對警察說:“你們看,我們的醫(yī)生被打成這樣,連話都說不了,等他舌頭的傷好一點兒,再叫他配合調(diào)查吧。”</br>
孫志軍本來上次就有打架的案底,警察沒說什么就走了,等人都走了,方主任才瞪了聶宇晟一眼,說:“怎么能打人?”</br>
“是他先動手打病人家屬。”聶宇晟口齒不清,“他在病房鬧事。”</br>
“那你叫保安啊!”方主任說,“你打得贏人家嗎?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多管閑事,結(jié)果挨一老拳。”又瞪了聶宇晟一眼,說,“不管怎么樣你不應(yīng)該動手,今天警察一問,旁邊的人都說是你自衛(wèi),你那叫自衛(wèi)嗎?明明是你先打那姓孫的一拳。”</br>
聶宇晟不做聲,看到談靜腫起的半邊臉頰,他只覺得熱血上涌,想也沒想,就揮出了拳頭。本來他是最討厭打架鬧事的人,他覺得那是一種野蠻而愚蠢的行為,可是談靜挨打,他怒不可遏,什么理智都沒有了,只余了憤恨。</br>
“別上班了,回家休息去,看著你這副樣子,真礙我的眼。”方主任怒氣未歇,“真是越來越出息了,在病房跟病人家屬打架,聶宇晟,這種事你都做得出來!”</br>
聶宇晟不敢分辯,只能含糊地說:“今天下午我還有個排期手術(shù)……”</br>
方主任大怒,把桌子一拍:“手術(shù)我替你做,你給我滾!看著就生氣!滾回家去睡一覺,好好想想你最近的行為!把你那滿腦子不知道什么心事給我理清楚了,再來上班!我告訴你,明天手術(shù)臺上你要是再是這要死不活的樣子,我就把你交到院辦去!隨便他們怎么處置你!”</br>
聶宇晟垂頭喪氣地被趕出了辦公室,老董安慰他:“主任這是心疼你呢,看你都受傷了,所以讓你回去休息一天。”</br>
他也知道,可是心里說不出的難過,他想去病房看看</br>
談靜,卻沒有了勇氣。在人群中那一瞥,看到她紅腫的臉頰,就已經(jīng)讓他失去了理智,她怎么嫁了這樣一個人?在重逢的最初,他巴不得她過得不幸福,可是真正看到她在生活的困苦中掙扎,他又覺得有一種矛盾的無力感。</br>
他戴著口罩離開辦公室,一路下樓,并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異樣,滿醫(yī)院的醫(yī)生都戴著口罩。他走到停車場找到自己的車,車被曬得很熱,駕駛室里熱烘烘的,他把車窗都打開,然后把冷氣開到最大,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的風(fēng)撲在臉上,稍微讓他覺得有一絲涼意,他突然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盤上,砸得喇叭“嘀”地一聲巨響,驚得停車場的保安回頭向這邊張望。他用雙手捂住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后關(guān)上車窗,開車回家。</br>
回家后發(fā)現(xiàn)下巴腫起來了,他開冰箱拿了個冰袋敷了半個小時,然后又去洗了個澡,把自己扔進床里。</br>
他睡得很沉,這幾年在臨床上班,白班夜班地倒來倒去,讓他養(yǎng)成了往床上一倒就能睡著的好習(xí)慣,今天他睡得格外沉,也不知道為什么,連夢都沒有做一個。電話響了好久他才聽見,迷迷糊糊地抓起來“喂”了一聲。</br>
談靜的聲音就像是在夢里一樣,遙遠而不真切。她問:“聶醫(yī)生,我們能見面聊一會兒嗎?”</br>
舌頭上的傷處還在隱隱作痛,提醒他這不是在夢里,他坐起來,定了定神,說:“我明天上班,有什么事明天到我辦公室說。”</br>
“我有很急的事情……”她語氣里帶著哀求,“不會耽擱很長時間……”</br>
他掙扎了片刻,終于說:“我現(xiàn)在在家里,不想出去。”</br>
“我上您家里去,可以嗎?我一說完就走,不會耽擱您很長時間的。”</br>
談靜雖然柔弱,可是當她堅持的時候,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不屈不撓。聶宇晟知道她的脾氣,更因為舌頭疼得厲害,懶得多說話,于是冷淡地丟下兩個字:“隨便。”</br>
談靜問清楚了地址,很快就過來了。聶宇晟起床重新洗了個澡,又換了件衣服,就聽到門鈴響。</br>
他打開門,談靜有點手足無措地看著他,睡了一覺之后他的下巴腫得更厲害了,所以他又拿了一袋冰敷著。不過聶宇晟完全沒有正眼看她,他就一手按著冰袋,另一只手隨便拿了雙拖鞋給她,談靜很輕地說了聲“謝謝”,看著那雙女式拖鞋,愣了幾秒鐘。</br>
聶宇晟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拿的是舒琴的拖鞋,她常來,所以擱了雙拖鞋在這里。不過他不愿意向談靜解釋,也覺得沒有什么好解釋的,畢竟現(xiàn)在舒琴是他的女朋友。</br>
談靜換上了拖鞋,低著頭走到客廳,聶宇晟自顧自坐在沙發(fā)上,問:“你到底有什么事。”</br>
“我是來向您賠禮道歉的……”談靜站在那里,低著頭,真是一副賠禮道歉的模樣,“孫志軍喝醉了,您別跟他一般見識……”</br>
他萬萬沒想到她會說出這么一句話來,下巴似乎更疼了,他說:“我不需要你賠禮道歉。”</br>
“對不起……”</br>
“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br>
談靜沒見過這樣子的聶宇晟,他像個暴躁的獅子似的,一手按著冰袋,一手擱在沙發(fā)上,握成了拳頭,就像是下一秒鐘,他又會跳起來打人似的。他目光陰郁,讓她有一種莫名的驚惶,可是他馬上移開了目光,說:“如果你就是為這事來的,你可以走了。”</br>
談靜沉默了片刻,有點吃力地說:“請你——幫個忙……我知道孫志軍不對,可是現(xiàn)在他被警察帶走了,之前他因為打架被治安拘留過,這次如果他再被拘留……”</br>
聶宇晟覺得冰袋外頭的水珠沿著下巴滑到了脖子里,然后順著脖子滑到衣領(lǐng)內(nèi),那顆冰冷的水珠一直滾落到了他的胸口上,他想扔掉冰袋站起來,他想咆哮,他想質(zhì)問,他想摔東西。可是最終他什么都沒有做,他只是冷笑了一聲,問:“談靜,你就是為這事來的?”</br>
她的頭又一點一點地低下去,她的聲音微不可聞,可是他聽清楚了,她說的是“對不起”,似乎在他面前,除了這三個字,她再無旁的話可說。</br>
他突然站起來抓著她的胳膊,將她往屋子里拖,談靜起初掙扎了一會兒,可是很快很順從地,任由他拖著自己,進了洗手間。他狠狠將她甩在洗臉臺前:“你看看,你自己照鏡子看看,你看看你的臉!你被他打成這樣,你還跑來替他求情,你到底在想什么?談靜,你怎么……你怎么能……”</br>
他實在不愿意用語言去傷害她,今天一天她也夠受的了,現(xiàn)在她就像一只受驚的鴿子,驚惶卻溫馴,她自欺欺人地扭過頭去,不肯看鏡中自己紅腫的臉,他伸手硬把她的臉扳過來,觸到她的腫痛之處,她疼得皺起眉頭來。</br>
不知什么時候,他的唇已經(jīng)落在她緊緊蹙起的眉峰上,那樣溫暖,那樣繾綣,那樣帶著遲疑的驚寵和愛憐。她的身子猛然一顫,像是被這個吻給嚇著了,她轉(zhuǎn)身要跑,聶宇晟已經(jīng)抓住了她,狠狠吻住了她的唇。</br>
要有多久的思念,要有多久的渴望,隔了七年之久,時光已經(jīng)成了一條無法逾越的河,他們隔著命運湍急的河水,眼睜睜地看著對岸的對方,越走越遠。是無法戒掉的毒,是不能割舍的痛,隔了七年重新?lián)肀н@個女人,聶宇晟才真正知道,有一種愛它不會因為時間改變,有一種愛它反而會越掙扎越深刻。</br>
談靜在哭,她伸手摸索著他頸后那根紅繩,在一起的最后一年是他的本命年,她編了一根紅繩系在他的脖子上,不許他摘下來。他說我一輩子也不會摘下來,除非等到三十六歲,你再編一根給我換。現(xiàn)在這根紅繩褪色了,原來艷麗的朱砂色,褪成了淡淡的褐粉,可是心里的那根繩索,卻一直牢牢地在那里,系著她的心,系著她所有的牽掛。她曾經(jīng)用整個青春愛過的男人啊,隔了這么多年,當他重新用力抱緊她,當他重新深深吻著她的時候,她知道,原來心底的愛,一點也沒有褪色。</br>
她的聶宇晟,在這一剎那,就像十余年前那個踏著落花而來的少年,重新劈開時空的阻隔,再次親吻著她,就像所有的往事重新來過,就像他們從來不曾分離,就像生命中最契合自己的一部分,就像最初失去的那一半靈魂,重新找了回來。</br>
那樣令她難過,她哭得抬不起頭,他抱著她在狹小的空間里,像哄一個小孩子,不知要怎么樣抱著她才好。她抓著他脖子后面紅繩的那個結(jié),只是號啕大哭。這么多年來,她受過那樣多的委屈,這么多年來,她吃過那樣多的苦,一切的一切,她都沒有想過,再重新遇上聶宇晟。</br>
很多次她都騙自己,聶宇晟不會再回來了,就算他回來,他也早就將自己恨之入骨。斬斷了心里最后一絲僥幸,她反而會覺得好過一些。可是命運偏偏不放過她,不論她怎么掙扎,就像落入蛛網(wǎng)的蟲蟻,只會越陷越深,只會把自己束縛得越來越緊。</br>
夠了吧,到現(xiàn)在也夠了吧?她受過的一切,就算當年的事真的有報應(yīng),那么就報應(yīng)到她身上好了。她苦苦熬了這么久,夠了吧!她哭著仰起臉來吻著聶宇晟,吻著他青腫的下巴,吻著他的嘴角,吻著他的眼睛……她曾經(jīng)多么想念他,多么想念這個臉龐,哪怕就是在夢里,他也不曾這樣清晰過。</br>
就讓她縱容自己這么一會兒吧,就讓她沉溺這么一會兒吧,就算是飲鴆止渴,她也在所不惜。</br>
在最意亂情迷的那一剎那,風(fēng)吹起百葉簾,打在窗臺的邊緣,正好磕在那碟清水養(yǎng)的豆苗的碟子上,“啪”地一聲,聶宇晟突然清醒過來,談靜也抬起頭來,看到了那碟豆芽,還有他眼底抹不去的悲傷。什么時候他也習(xí)慣了在窗臺上放一碟豆子?等著豆子慢慢地發(fā)芽,而曾經(jīng)守候的那個人,卻永遠也不會回來了。聶宇晟的目光從那碟豆芽上,重新移回談靜的臉上,她還怔怔地看著他,他下巴的傷處隱隱作痛,那是孫志軍撞的,談靜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她嫁給別人了。即使豆子發(fā)了芽,即使豆苗一寸一寸地長出來,她也永遠不會回來了。</br>
他沖進自己的臥室,“砰”一聲鎖上門,就像屋子外面不是談靜而是什么洪水猛獸。他靠在門上,難過地閉上眼睛,七年時間,改變了一切。他早就已經(jīng)失去了她,如今,他再也找不回來。剛剛那個吻,讓一切往事排山倒海般朝他襲來,挾裹著他,吞沒著他,他近乎絕望了。</br>
黃昏的時候下雨了,電閃雷鳴,聶宇晟坐在那里,看著窗外,窗簾沒有拉上,風(fēng)吹得外頭竹子搖曳不定,雨點沿著半開的窗子濺進來,地板上已經(jīng)濕了一小片。</br>
他沒有起身關(guān)窗,外面靜悄悄的,談靜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了,他打開門,走出去,四周似乎還有她身上的香氣,聶宇晟覺得可恥,這樣可恥的事情,竟然就這樣發(fā)生了。</br>
在洗手間當他抱住談靜的時候,七年苦苦壓抑的相思之苦,就像是洪水一般沖垮了理智的堤岸,談靜并沒有拒絕他,她甚至主動地回吻他,旖旎的記憶此刻都成了一種折磨,他做了件錯事,談靜現(xiàn)在嫁人了,有丈夫有孩子,他怎么可以這樣?</br>
他打開冰箱,找到一罐冰啤酒,一口氣喝下大半瓶,然后坐在沙發(fā)上,發(fā)愣。</br>
談靜就像是不曾來過一樣,屋子里沒有任何痕跡,他就像是做了一場夢,但夢境太真實。外面雨聲刷刷輕響,敲打著空中花園的防腐木地板,客廳的落地紗被風(fēng)吹得斜飛起來,那輕薄的紗像是夢里她的親吻一般,迷惘而不真實。</br>
聶宇晟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亂了,他用手撐住了發(fā)燙的額頭,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br>
明天他還要上班,明天他還要做手術(shù),明天他甚至還會在病房里見到談靜。</br>
這個女人怎么可以這樣?就這樣無聲無息,若無其事地離開,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她來做什么的?哦對,她來請求自己不要追究孫志軍打人的事情。但是現(xiàn)在,聶宇晟覺得事情更加復(fù)雜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