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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功夫搭理
    陸府上下，五雙婦人的眼睛同時(shí)向岳欣然看來，陸老夫人上了年紀(jì)，身子不好精神不濟(jì)，還是原來的陸府也就罷，現(xiàn)下的陸府確實(shí)需要一個(gè)得力的來掌舵。可是，若論嫡長，有苗氏在前，若論夫君功勛，有沈氏在側(cè)，若論家族出身，陳氏梁氏俱是翹楚，岳欣然哪一樣都不占。
    一時(shí)間，隨著陸老夫人這番話，屋里竟驟然安靜下來。
    沈氏卻在猶疑之后看著眾人困惑道：“阿家為何這般說，不一直都是嗎？一路走來不都是阿岳拿主意？”
    苗氏笑起來：“正是這個(gè)意思，阿家何必多慮？”
    陳氏也道：“阿家，阿岳當(dāng)家再合適不過，我等只有支持，何須再議？”不說如今這陸府的家多難當(dāng)，便是看在阿岳救下阿和的份兒上，她定也會(huì)鼎力相助的。
    直到此時(shí)，梁氏才松了口氣，連連點(diǎn)頭稱是。
    陸老夫人喘了口氣，臉上終于露出微笑來，直到此刻，她才確信，陸府現(xiàn)下哪怕低至谷底，也絕不會(huì)散了。
    岳欣然的視線從眼前每一張面孔上劃過，確信自己不曾錯(cuò)漏一絲一毫，是什么時(shí)候起，她竟肩負(fù)了這么多信任？居然叫她這樣素來自命憊懶的人，連推卻的念頭都生不起來。
    陸老夫人拉過岳欣然，旁邊的嬤嬤遞上一個(gè)盒子，顯是早就準(zhǔn)備好的：“今后的陸府，里外之事皆由你來定，上下之人皆聽命于你。”
    岳欣然雙手接過盒子，卻笑問道：“也包括老夫人嗎？”
    陸老夫人一怔，隨即失笑：“是，自然也包括我。”
    岳欣然隨即認(rèn)真道：“那老夫人不必委屈自己非要寫那回帖。”
    苗氏亦道：“阿家！你也聽到了，這并非只是我等的意思，阿岳也不贊同！”
    陸老夫人：“你們一片孝心，我自是知道，但我已經(jīng)這把年紀(jì)，早看開啦，陸府將來是你們的，不必顧慮于我……”
    “老夫人，并非如此，有您在，才有陸府。”并不是什么無足輕重。
    陸老夫人看著岳欣然，心中一暖，只聽她繼續(xù)道：“這三江世族，并不值得您如此。”不只是因?yàn)槭裁蠢椎檬У臋?quán)衡，更因?yàn)樵佬廊淮_實(shí)覺得，這樣勢利的人家，沒有資格令老夫人這樣委屈。
    陸老夫人苦笑一嘆，沈氏卻一旁嗔道：“那你做什么攔著我，靳張氏那老不死的東西，便該扯了她的帖子！”
    岳欣然坐在陸老夫人身旁，放下盒子，又拿起那張?zhí)樱f給陳氏：“四夫人，您再仔細(xì)看看？”
    陳氏微微疑惑，隨即一臉驚訝：“千日灑金箋！”
    那帖子所用信箋潔白若雪，可對著光線，卻隱約可見金光漫漫似有若無，千日灑金箋，箋如其名，以細(xì)碎黃金研磨入紙漿，需要三載功夫才可得。用這種紙來當(dāng)回帖，和把黃金扔到水里也沒甚分別了，灑金二字，實(shí)是雙關(guān)。
    陳氏一臉冷笑：“我以為只有魏京里那些外戚中的冤大頭才用這玩意兒，靳氏當(dāng)真是輕狂得緊，奢靡無度！”
    岳欣然正兒八經(jīng)對沈氏道：“所以二夫人何必撕它呢，這么值錢的東西。”
    不只是沈氏，眾人皆是撐不住笑了，沈氏笑嗔：“莫誑我，我不信你沒別的盤算！”
    岳欣然卻是面色一肅，鄭重向陸老夫人道：“請四夫人代您回帖吧，陸府本是扶柩歸鄉(xiāng)，如今英靈未得歸葬，府中上下悲不自勝，心實(shí)難安，不宜出門。一路奔波，國公他們該回祖宅真正安歇了。”
    聽得岳欣然的話，陸老夫人面上的沉靜再次支離破碎，苗氏眾人皆紅了眼圈，低聲應(yīng)是。
    與此事相比，靳氏那一封無禮回帖，當(dāng)真是無足輕重，由陳氏后輩回帖，既不失禮怠慢，又是一種站在道德禮法高地上的無聲指責(zé)：人家扶柩還鄉(xiāng)，你卻要人家登門拜訪？你們靳氏自稱世族，幾個(gè)意思？
    更兼陳氏亦是世家大族出身，出身之優(yōu)，更在靳張氏之上，恐怕這一記啞虧，對方只能暗吃了。
    更重要的是，岳欣然的處置不論有意無意，都給了陸府上下一種暗示：所謂的三江著姓，在她看來，沒什么大不了的，陸府自己的事情最重要，什么靳氏靳張氏的，順勢踩了一腳便到一邊兒去吧，沒功夫搭理。
    既不值當(dāng)生氣，也不值當(dāng)多費(fèi)心神，更不值當(dāng)府中上下為之鬧分歧。
    這種態(tài)度之下，奇妙的是，靳氏那邊，竟還來了一封書信，卻是由靳六娘寫的。她是靳張氏嫡出的女兒，早年在魏京倒與陳氏打過照面，書信一反三江世族的無禮怠慢，毫沒有提及先前幾封帖子暗中交鋒之事，措詞極為謙遜客氣，只道先時(shí)陸府忙碌未敢輕擾，她因親事在即，十分歉意地不能出門，半月之后，請陳氏過府，以敘舊誼云云。
    依舊是那千日灑金箋，看來這靳府上下當(dāng)真是極愛此箋。
    陳氏亦奇：“這靳氏到底是個(gè)什么章程。”
    岳欣然只一笑：“管它什么章程，不睬它就是。”
    目下最重要的便是入葬之事。
    先成國公故里自然不是這繁華的益州城，他的故鄉(xiāng)是在龍嶺郡成首縣一個(gè)村落中，陸平被封國公之后，回鄉(xiāng)修繕的祖宅也在那里。他的父母、早早亡逝的陸府大公子、三公子都安葬于彼，葉落歸根，陸府這五個(gè)男人，如今自然也是要葬歸成首縣一處的。
    歸葬涉及諸事繁雜，時(shí)辰、禮制俱不能錯(cuò)，思及許多器物鄉(xiāng)下偏僻未必能有，都需要在益州置辦起來，岳欣然順道遣府中人采買時(shí)多收集些市井消息。肅伯倒是帶來一封益州州牧的唁函，吳敬蒼對此嗤之以鼻，虛偽！他自己不登門，來封信就算？
    采買得差不多之時(shí)，筮宅卜日，即測算風(fēng)水時(shí)辰的先生倒是不必另找了……大衍與向意晚回來得很快。
    或者說，那位公子畢竟年輕，先時(shí)在豐城雖是病重，更多是因?yàn)樨S城地界良醫(yī)難尋，向意晚幾劑湯藥下去，便見起色，這位公子在外，家中終不放心，便輕騎換馬送了他歸家，因岳欣然早有吩咐，向意晚與大衍二人便直趕來益州，正趕上陸府忙碌歸葬之事。
    剛剛安頓下來的陸府諸人，再次啟程。
    到得地頭，大衍跟著阿方伯一道先去勘看地頭，回來倒是對先前選定的風(fēng)水贊不絕口，卜日也進(jìn)行得順?biāo)欤壳鷤儼粗笱苤更c(diǎn)的時(shí)辰、方位，開穴。
    再遷靈柩于祠堂，重設(shè)神主靈位，徹夜燃燧燭，向祖先與亡靈禱告，已然歸鄉(xiāng)，并將所占時(shí)辰一并奉告。
    掐算好時(shí)辰，這一日天光蒙蒙亮，陸府上下便扶了樞車啟行，魂燈在前為引，阿金幾個(gè)身為嗣子嗣孫都要捧著神主靈位緊跟，阿金捧了祖父與父親的，阿和捧了父親與五叔父的……阿久太小，便由他代了，便是最小的阿恒，也一臉懵懂地捧著他六叔父的靈位，被嬤嬤牽著向前。
    山路崎嶇，連陸老夫人都拒了岳欣然安排的步輿，在沈氏陳氏攙扶之下，艱難地下地步行。
    到得此時(shí)，岳欣然才看到這位素來堅(jiān)強(qiáng)的老夫人一步一淚，這一次陸府的動(dòng)蕩與變故，縱使再堅(jiān)強(qiáng)的人，一夕之間失去丈夫與幼子，怎么不能痛心摧肝？只是一路風(fēng)波，命運(yùn)竟連軟弱哭泣的機(jī)會(huì)都沒能給她。
    扶著她的陳氏與沈氏，又哪個(gè)不是哭得渾身發(fā)顫。
    于苗氏而言，這條道路熟悉得那樣可怕，一抬眼，那座此生摯愛與依靠安息之處便又在眼前。
    梁氏沒有要婢女幫忙，自己親抱了阿久，要一起去送他沒能見到的阿父。
    這支送葬的隊(duì)伍艱難緩慢的前行在暮秋寒冷的清晨中，周遭只有冷冽的風(fēng)聲嘶嚎如泣，卷起靈幡與紙錢，在半空紛紛揚(yáng)揚(yáng)，好似天地大雪。
    微曦冰冷的晨光中，岳欣然只由心底期盼，英靈歸葬后，陸府上下能真正得到內(nèi)心的寧靜，由時(shí)間將悲痛化為懷念，陸府所有人都能重新積攢力氣，輕松一些，自在一些，看向人生的下一站。
    便在這默然中，風(fēng)中突然傳來隱隱約約的哭聲，然后便是隱隱怒叱罵與爭吵，岳欣然皺眉，看向哭得不能自已、尚未覺察不對的陸老夫人等人，她加快步伐，顧不得腳下難行，迅速向前面跑去，阿田與岳嬤嬤都跟不上她。
    最前面的引魂燈竟被截了下來，幾個(gè)孩子已經(jīng)被吳七和幾個(gè)部曲護(hù)到了一旁，信伯肅伯阿方伯正面色難看地同一群同樣披麻戴孝的婦人理論。
    見岳欣然來，阿鄭雙目通紅咬牙切齒地來稟報(bào)：“六夫人！這群不知哪里來的喪門星竟攔了咱們前路！”
    大魏葬禮中，魂禮在前指引英靈前進(jìn)方向，神主靈位便是英靈所在，引樞安葬之路皆是事前測算好，按照魏人的習(xí)俗，這般被人在送葬途中攔下，豈不是要打斷魂靈前往地府、尋找安息處之途？
    一般的仇恨，若是不到殺父奪妻的份兒上，都斷不可能干出這樣的事。
    不論是不是相信這個(gè)，今天陸府這樣的儀式，不只牽系亡人，更深深關(guān)乎未亡之人，岳欣然絕不能容忍有人破壞。
    那些婦人一面嚎啕，一面大叫：“你們陸家的男人還能有棺材、有葬地，我們的夫君哪？”“他們跟著你們家男人去打仗，尸骨都沒能回來！”“現(xiàn)今家里沒米沒糧，連個(gè)墳都挖不成……嗚嗚嗚嗚嗚……”
    岳欣然沉下面孔，今日之事，又是一樁蹊蹺，陸府沒有通知什么故舊，這些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她冷冷朝阿鄭道：“領(lǐng)著人，把這些婦人圈到一邊去，不要驚了老夫人他們，小心些，不要傷到人，跑了的也莫追。我晚些來查！”
    岳欣然掌家之事，陸老夫人自然當(dāng)著闔家的面周知過，可那畢竟只是周知，就算先前見識過岳欣然行事，曉得她智計(jì)不凡，和現(xiàn)在見到這位當(dāng)家人這般果決，畢竟不同。
    肅伯信伯等，俱是精神一震，因?yàn)檫@些可能都是跟隨成國公的舊部家眷，先前他們便有些束手束腳，現(xiàn)在有岳欣然的命令，那還說什么！
    阿鄭亦是心中一松，神情肅然領(lǐng)命去辦。岳欣然隨即又想到了什么，叫來吳七和另一個(gè)部曲，吳七神情忐忑，終是奉命而去。
    那些婦人見情形不對，陸府先時(shí)好聲好氣勸的她們，怎么這個(gè)看起來嬌弱的小娘子一來，說了幾句話他們突然就翻臉，這和想的不一樣！
    她們正要大聲嚎叫，部曲們有一個(gè)算一個(gè)，塞了嘴綁了放到一旁，雖是農(nóng)婦都有些氣力，可要與軍旅出身的部曲如何能比？機(jī)靈些的見勢不對，立時(shí)拔腿就跑，部曲有令，也不去追，再敢來壞事再綁了就是！
    因此，被攔的路“清理”得十分迅速，眨眼間，隊(duì)伍又是繼續(xù)向前，后隊(duì)的陸老夫人等人都全然不知便解決了。
    阿鐘伯只朝肅伯信伯低聲慶幸道：“全虧得當(dāng)初聽六夫人的，咱們在魏京跟著一道回來了。”
    不然陸府上下孤兒寡母的，沒有人手，遇到這種根本不講道理的情形，豈不是要干吃虧？！
    阿方伯也吁了口氣：“還是六夫人見機(jī)果決。”來得迅速，處置果斷。可算知道老夫人怎么非要越過前頭幾個(gè)、一定要這一個(gè)來掌家了。
    魂燈與神位繼續(xù)前進(jìn)，到得地頭，陸老夫人跪了下來，顫顫巍巍給成國公、成國公世子、四位公子的靈柩灑下第一捧土，風(fēng)吹起她蒼白的頭發(fā)，沈氏再也忍不住，大聲哭著朝第二個(gè)新增的墳頭而去，嬤嬤婢女抱住了，她高聲哭喊：“陸仲安！陸仲安！陸……仲……安！”
    隨著泥土一點(diǎn)點(diǎn)覆蓋，陰陽終是兩相隔。
    陸府上下才一步一回頭，奉了神主靈位往祖屋祠堂，附于先人之旁，享香火供奉。
    岳欣然亦跟在陸老夫人、苗氏、沈氏、陳氏、梁氏身后，上了一柱香，看著悲痛難抑的陸老夫人，再看到成國公一側(cè)新增的靈位上“陸膺”二字，心中一嘆，你若有靈，請保佑你的母親身體康健、余生安泰吧，然后，岳欣然將第二柱香鄭重地插在了這新增的靈位前。
    模糊視線中看到岳欣然神情莊肅給成國公世子上完香，陸老夫人才強(qiáng)忍了悲意，扶著胡椅坐下：“今日既開了祠屋，也不必另擇時(shí)日，取了譜牒來，將阿岳添上吧。”
    然后，肅伯親捧了譜牒而出，翻開，在陸平姓名之下，清晰寫著“六子膺，生于開平十四年十月十七”那一格內(nèi)，多添了一行所卒年月，這一格的左下方，很快多了一行新鮮墨跡“妻岳氏欣然”。
    而岳欣然看到看著這兩個(gè)格子，不知道為什么，神情格外怔愣。
    陸老夫人這一日精神實(shí)是疲憊到了極處，未曾留意，苗氏看到這一幕卻心中一嘆，若六郎還在，他們二人不知多么般配，只如今，唉。
    這一日起得絕早，完成所有儀式又已經(jīng)是日上三竿，陸老夫人卻未能進(jìn)多少飯食，岳欣然連請了向太醫(yī)來。
    她們奉著陸老夫人服了些安神藥歇下，祖宅自不能與益州的府第相比，可不知為何，大概因?yàn)殪粑菰诖耍翊笃鸫舐渲猓K于了卻一段心事，又也許是因?yàn)榘采袼帲鼇硪恢毙菹⒌貌缓玫年懛蛉私K于沉沉入夢，不知夢中能不能見到她心愛之人。
    向意晚出來才對岳欣然、苗氏等人語重心長地道：“老夫人有年紀(jì)了，素又有疾，情緒再經(jīng)不起這等大起大落，還要妥善伺候、精心照料為要，不能再叫她費(fèi)神。”
    思及這一路艱辛，應(yīng)下的同時(shí)，苗氏等人心中也不免惻然而愧，勞動(dòng)阿家這般年紀(jì)還要操持，確是她們不是，幾人視線交匯，難得竟生出了一般的心思：今后自是再不能勞煩阿家。
    然后，不知為什么，她們俱是看向年紀(jì)最小的岳欣然，陳氏率先開口道：“阿岳，你的名字已經(jīng)上了譜牒。”
    岳欣然本來正思忖如何開口，聞言不由一怔：“四夫人？”
    苗氏不由捏了捏她的面頰道：“還叫夫人？”
    若不是夫君早逝，她的孩子都要比岳欣然大了，只素來見她沉穩(wěn)多謀，叫人忘記了年紀(jì)，今日打開譜牒時(shí)，才意識到這不過與六郎一樣，也只是個(gè)十來歲的孩子而已，還在該叫人憐惜的年紀(jì)。
    過往，她待六郎如己出，今后，她待岳欣然也該這般。
    岳欣然被捏得一呆：“啊？”
    沈氏噗嗤笑出了聲。
    岳欣然揉了揉額頭，把滿腦門兒的陰謀詭計(jì)且清一清，看著她們四個(gè)紅腫未消卻猶帶笑意的眼眸，岳欣然輕吁了一口氣，似乎一直以來維持著的什么終于再無痕跡地消散，她苦笑著朝苗氏鄭重行了一禮：“大嫂。”
    苗氏大笑著再撫了撫她的面頰，縱苗氏素來是個(gè)心眼敞亮的人，這一聲之后，眼神中還是格外再不同了些。
    她朝沈氏行了一禮：“二嫂。”
    沈氏只爽朗一笑，答應(yīng)得格外響亮：“哎！”
    她朝陳氏行了一禮：“四嫂。”
    陳氏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還欠著阿家一聲，記下了？”
    岳欣然苦笑著應(yīng)下，朝梁氏再行了一禮：“五嫂。”
    梁氏最溫柔，連忙扶她，悄聲道：“四嫂沒有旁的意思，就是，”她抿嘴一笑，隱隱可以看到一個(gè)淺淺梨渦：“咱們是一家人啊。”
    再然后，苗氏扶了她還未完全長成的肩膀：“今后，我們都聽阿岳你的吩咐行事啦。”
    不待岳欣然說什么，苗氏又用力扶了岳欣然的肩，將她牢牢扶坐在上首的位置，不容她起身。
    苗氏眼眸極認(rèn)真又極溫柔：“可你不必害怕，我們都在旁邊看著你、幫著你，再難，總能過去！”
    陳氏微微一笑，在下首坐下：“正是。”她語氣極為鄭重地道：“阿信一直念叨著要像你一般，今后，你可不只是他的六叔母，定要越來越了不起才對。”
    岳欣然看著她們，想說什么，又終于只是說道：“……好。”
    明明她素來無所畏懼，可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刻好像脅出雙翼、腳下生風(fēng)，從此以后，無所不能。
    岳欣然收攏心神，很快道：“確有一事。”
    喚了阿鄭、肅伯、吳敬蒼等人同時(shí)，岳欣然將事情迅速說了一遍。
    沈氏簡直氣炸：“這算什么？！靳氏便算了！現(xiàn)在連鄉(xiāng)野間的阿貓阿狗都敢欺負(fù)上來了？！”
    如果沒有岳欣然，今天陸仲安的亡靈都沒辦法安息！想到這里，看著被帶上來的這十來個(gè)婦人，沈氏生吃了她們的心都有！
    看著堂上坐的這些娘子，雖是一般重孝在身，可個(gè)個(gè)氣勢非凡，坐在最上首的那一個(gè)，明明年紀(jì)最幼，甚至面上也不似余人帶著明顯怒意，神情就屬她最為平靜，可這些農(nóng)婦卻偏偏最不敢看她，方才一見她們便下令捆了她們的，便是這個(gè)最小的娘子！
    岳欣然一指最左邊一個(gè)：“一個(gè)個(gè)來說，先解開她。”
    滿面臟污瘦得脫形的婦人，連一身孝服都是茅草布頭東拼西湊而成，何曾見識過這種場面，嚇得腿都軟了，只知道連連磕頭：“賤婦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岳欣然心中一嘆：“算了，先帶下去，叫她們吃些東西，看著份量，莫要撐壞了。”
    沈氏剛想跳起來，可看到上首的岳欣然，咬咬牙，又生生忍了下去。
    岳欣然：“吳七回來了嗎？”
    阿鄭自將吳七、他的舅母、兩個(gè)嫂子帶了上來。
    岳欣然這一次十分客氣請他們一起坐下，大抵是吳七路上說了什么，雖是一般破破爛爛的重孝，這三個(gè)婦人看起來只有些自慚形穢，抬不起頭來，倒沒有太多畏懼。
    岳欣然微微一笑：“這位大嬸如何稱呼？”
    為首女人惶恐連搖手，吳七亦是立時(shí)起來躬身道：“舅家姓馮，舅母娘家姓鄭，您直呼她姓氏就好，萬不敢當(dāng)?shù)摹！?br/>     “馮家嬸子，不必如此，坐下吧。”岳欣然很和氣，隨即便把今天早晨他們送靈安葬路上所遇之事一說：“您的村子離得并不遠(yuǎn)，我家的部曲先前問了，她們亦不是一個(gè)村來的。您先前可知道消息？”
    馮鄭氏目光中一愀，看了眼吳七鼓勵(lì)的眼神，終是開口道：“前幾日，娘子們回來，大家伙都傳來開咧。早先，夫君跟著陸國公去打仗，沒能回來，村子里就有說頭，道是，”見岳欣然依舊神情溫和，她才敢小聲把話說完：“道是陸國公不對……害了大家伙……”
    她垂著視線，滿面的愁苦，抹了抹眼睛道：“去歲年景不好，連地里的黍種都是借的，夫君便道跟著成國公去打仗，分些軍晌也好過活，誰成想，人沒能回來，更無銀錢。
    今年光景本還成，還上懸契利錢，官府來催糧，偏要稻谷……村子里哪來得稻谷，人人便說，是成國公打了敗仗，害得北邊當(dāng)兵的不吃稻谷便不敢去打狄人，若是成國公沒輸了那仗，怎會(huì)是這般光景。沒得法子，我等只能賣田地了……聞?wù)f娘子們回來，她們便相約早早來守……
    小娘子，沒了田地，她們家里日子過不下去，誰也不好過……你放過她們吧！”
    馮鄭氏不顧吳七的示意，淚眼朦朧地朝岳欣然道。
    吳敬蒼在后邊站著，早就氣炸：“我就說這個(gè)州牧不是好東西！”
    似成首縣這等山多的田地，種些黍粟能有收成就不錯(cuò)了！百姓活得何其艱難！怎么可能伺候得起稻谷！魏朝開國未久，尚是輕徭薄賦，三十稅一，何曾有過只收稻谷為稅的規(guī)矩！
    北邊怕打敗仗非要吃稻谷！什么玩意兒！分明是他自己要盤剝卡扣，還編出這樣的名目！居然把臟水一個(gè)勁兒往成國公身上潑！民情怨懟往陸府身上引！
    這狗官！只來唁信不曾親登門吊唁時(shí)他就知道了！這狗官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里了！他是不是忘了去歲誰舉薦的他！寒門士子，沒有成國公一力舉薦，怎么可能做到州牧！忘恩負(fù)義之至！
    吳敬蒼不只怒，更是急，這般的民怨，不是一村兩村，可能是一個(gè)縣，一個(gè)郡，甚至可能是整個(gè)益州，便如澆了油的干柴，萬一扔個(gè)火星，便是熊熊大火，能將現(xiàn)在的陸府燒個(gè)干干凈凈！
    畢竟，滅掉一個(gè)只有婦孺無足重輕的家族，和平息沸騰的民怨，不論在哪一級主政者看來，這筆賬都是清清楚楚。
    吳七等人退下后，陸府上下聽聞吳敬蒼一番解釋，俱是驚怒交加，萬萬沒有想到，都避到益州鄉(xiāng)下，竟還敢遭遇這樣的惡意！如果說送葬被攔叫他們怒火交加！這種惡意的構(gòu)陷便簡直叫人不寒而栗！
    可要如何去解？這些人失了男人，交不上稅，只有靠賣田地，更沒了謀生的法子，民間物議現(xiàn)在已經(jīng)又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便是去辯解，誰人肯聽？如若放任，這口鍋扣在陸氏上下，便真要成一樁慘案。
    一時(shí)間，該如何處置又成難題。
    唯有岳欣然，卻是處變不驚，她神情若有所思：“無妨，先回益州城。”
    然后，她向陳氏微微一笑：“看來，四嫂收到的那封信約，我們是非去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