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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的源頭……
    隨著亭州直抵雍州的這條官道慢慢竣工，往來的人也多了許多，來來往往看著也頗有些熱鬧，再不是曾經(jīng)的蕭條頹廢。
    整個工程期間，參與修建官道的流民達到數(shù)萬人，他們中有的不遠(yuǎn)百里接來親人安頓在附近（周遭荒棄的村落不少），有的或者因為親人在家鄉(xiāng)還勉強算安定，或者是因為親人身子不便接來，壯子便是其中之一。
    看著官道漸漸修好，春日也漸漸接近中段，壯子便生了去意，他想把糧票兌了，回家去看看老娘和妻兒，順便，多余這點米糧，如果勒緊褲腰帶，他賃了地，還勉強可以余出一點米糧做種，回頭沒準(zhǔn)可以種點出來，今年可能會艱難些，家中人口多了些，可是熬上幾載，兩個閨女出嫁、兩個小子大了些也能下地便好了，畢竟，眼下最難的時日已經(jīng)過去。
    說實話，能第一時間抵達亭州城下做買賣的這些流民，俱是青壯，老弱婦孺經(jīng)歷過過去幾歲，能熬下來的又哪里有體力跋涉到亭州城下來呢？他們一把子力氣，沒被世家、豪強收攏，原因也多半是因為家中負(fù)累太大，不肯獨自一人去投，似壯子這種實是再常見不過的情形。
    數(shù)日前，聽說壯子要走，郭懷軍來尋他：“司州大人說了，接下來還有更好的安排，你若此時便走，可就趕不上了。”
    壯子一撓頭，便將打算說了：“俺離家這些日子，留下的米糧不多哩，要給他們捎些，再者，該春耕了，若是再晚，俺怕蔣家老爺他們不肯賃地給俺家了。”
    郭懷軍道：“你若只是為了捎米糧，方才亭州城傳信來，有新福利哩，來來來，大家都聚攏來聽聽。”
    隨著后邊不斷有流民涌入?yún)⒓禹椖浚鶓衍娕c龔明所帶的隊伍漸漸直奔四百人，人數(shù)雖是多了一倍，卻因為先前的群眾基礎(chǔ)……至少一二百人他們是極熟悉的，后面新來的，便按鄉(xiāng)里劃，以舊人帶新人，隊伍凝聚力倒是依舊不弱。
    “一是因為現(xiàn)下咱們許多弟兄都是為了家中討中吃食，難免惦記家里，我們上次例會，已經(jīng)向司州大人反映了，大人安排了亭州城這些糧商一道商議，如今法子也有，大家可以把自己要托運的米糧做個登記，由鎮(zhèn)北都護府出面作保，由那些糧商送到你們家中，不耽誤你們做工賺米糧，有什么口信，也盡可托咱們隊里的弟兄寫了帶去，運米糧的商隊也會把消息帶下去，只是要抽你們一成的米糧作為運費。”
    底下登時嗡嗡議論一片，先時聽聞是把米糧交由糧商去運，還有些不信的人，聽到是由都護府出面做保，立時不問了。郭懷軍卻心知肚明，這等聞所未聞之事，也就司州大人敢做，一是司州大人對糧商們有種莫名強大的掌控，二來，整個都官體系俱在都護府控制之下，若真有一二糧商不開眼，都護府的官司立時能叫他們知道這米糧不是那么好貪沒的，那條款上白紙黑字寫得分明，貪沒者，以偷盜論處，這可是要罰沒十倍，杖責(zé)五十的！
    也難怪百姓們對都護府的信譽這般有信心，底下人轉(zhuǎn)而問起運費之事：“一成哩！”
    郭懷軍卻覺得這價錢還算公道：“你算算你跑一趟家中往返的工時，多的都賺回來了，再者，你那許多米糧運回家中，不需要雇車，雇傭車把式？這銀錢你自己算算。”
    這么一砸么，確實是這么個理，然后又有人問：“多少都給運？”
    郭懷軍道：“一斗起，若你只是一錢二錢的米糧，還不夠人抽成的，拿什么帶回去？”
    大家登時哄笑，壯子立時問起他關(guān)切之事：“郭大人，這道兒俺們已經(jīng)修好，留在亭州城，還有俺們的活計嗎？”
    登時，人人七嘴八舌問了起來：“正是，若是沒有活計便沒有米糧，我們留下來豈不是干瞪眼沒糧領(lǐng)！”“就是啊，還不如歸家去哩！”
    七嘴八舌的詢問中，龔明卻是笑了：“好了，都莫急，我們都已經(jīng)收到了通知，接下來還有的是活計，不過不是修官道，而是修整田地、架設(shè)筒車。”
    一聽這個，才歸隊未久的關(guān)大郎登時想起來了：“上次，二黑是不是被司州大人征進城了，他家是木匠來著！莫不是為筒車？”
    龔明點頭道：“不錯，接下來，我們要往北，伐木進城，讓二黑他們打筒車、渠車，并且給裝到地里去。”
    這個活計聽起來比修路可輕省，登時有人問了：“可還是一樣的米糧錢？”
    郭懷軍點頭確認(rèn)：“還是一樣的考核。”
    壯子一聽，登時便有些猶豫，他是留下來接著給都護府干活，還是回去春耕？若是錯過春時，今歲便難有收成了。
    龔明看到他們不作聲，便道：“這次的活兒不少，可不是修路這樣半月能完事的，怎么著也得三月半載了。你們算算到手的米糧，若是現(xiàn)在你們折回去，算算回去又哪里來的米糧，這些日子，基本的識字算術(shù)你們都學(xué)過，算清楚了還想回去的，我也不絕不攔著。”
    壯子真的掰著手指頭算起來，可是任他怎么算，發(fā)現(xiàn)回村賃地都還是不如給都護府做工。這筆賬，關(guān)大郎更是算得清楚，他不由問道：“龔大人，俺們是人人都有活兒干嗎？”
    該不會只選幾個人吧？
    龔明與郭懷軍對視一眼，哈哈大笑：“活兒多得是，只要你們肯留下來！”
    司州大人的話是怎么說的？勞動力是目前最寶貴的資源，給他們定下的結(jié)業(yè)大考中，最后便是看他們能留下多少人，沒有強迫，沒有威脅，只看他們這段時日的努力，能叫他們隊中多少人信任他們，愿意跟他們往北，去奔一個前程。
    那個最終的計劃，還沒有完全公布，但不論是郭懷軍還是龔明，看著眼前這群猶豫之后選擇留下的漢子，心中都充滿了無比的信心，二人相信，現(xiàn)下，只要把那條光明的前程放在這群漢子面前，他們自然知道該怎么去選。
    壯子如今勉強用上十根指頭能算個半清半楚的賬，哪怕如此，這也叫他想明白了，就算他回去，也不過一家人守在一處半饑半飽，倒不如他留在此處，一家老小都能吃個飽腹，反正他在這工地上，食宿皆由都護府包攬，還能結(jié)了糧票捎了糧回家。
    既是決定留下，壯子當(dāng)時便進了城，將身上所有的糧票都兌了糧托回家中。事情辦起來倒是極其順利，在郭龔二人這里做個米糧托運的登記，然后隔天大人們進城開會，會把安排好的糧隊條子帶給他們，自己拿著條子進城去交糧票，糧隊自會把米糧托回去。
    隔了四天之后，壯子竟第一次收到了家中的口信，最小的閨女餓得病了，家中實在沒有銀錢看大夫，是歿了，她小小人兒，家中沒法歸葬祖墓，便只能葬在村外那株桃樹下，他送去的米糧很及時，兩個小些的兒子也已經(jīng)餓得不行，那簡單的口信上寫著他家中情狀，老娘和媳婦托人帶了一雙匆匆織就的芒鞋，十分合他那雙大腳，直叫這人高馬大的漢子哭得泣不成聲，可終究，他咬咬牙，換了新鞋子，拭了眼淚，便加倍賣命地干活去了。家里已經(jīng)沒了一個，不能再叫其他人也沒了活頭。
    關(guān)大郎家中還好些，他畢竟是族人守望相居，略微能相互照看一些，這一次，他和當(dāng)初一道來亭州的同鄉(xiāng)都托了米糧回去，帶回來的口信中，話里話外族人都是為他們高興，慶幸他們找了條活計，托來的東西也五花八門，直叫一個個傻笑得不成。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眾人的工作內(nèi)容從修路到伐木/架設(shè)筒車，漸漸習(xí)慣了新的工作內(nèi)容，也慢慢習(xí)慣了生活中多出一件事，攢了糧票便去登記，把米糧托糧隊捎回家中。
    而這一日，關(guān)大郎與壯子又約好了進城，除了似往常那般，除了將糧托回家中，二人還另有一事，要參加郭大人與龔大人的升官大典哩！
    他們這些流民不知道什么叫結(jié)業(yè)，只是聽說，因著二位大人待他們這些人不錯，得到了司州大人的賞識，要升官。
    這二人與他們一路相聚，大家齊心協(xié)力，度過了多少難過，雖然看著時日尚短，感情卻是真摯，流民也都樸實，大家都想來給二位大人道賀，可是大人們說了，都護府地方有限，每個隊只得兩人可以去，壯子仗著平素表現(xiàn)積極被選中了，關(guān)大郎先時雖受了傷，回到了隊里干活更加拼命要把米糧掙出來，也被大家公推為代表。
    這是給郭龔二位大人撐臺面的事兒，就是賺工錢最兇猛的二人，也商議好了定要進城，因此，二人都是換了自認(rèn)為最干凈整潔的衣裳來參加這次大會。
    甫一進城，二人便覺著亭州城中是一日比一日熱鬧了，到了那白家糧鋪門前，遞條子交糧票的托運人竟然已經(jīng)排了隊……大概是今日許多人都進城參加那什么升官大典的緣故，人格外地多了起來。
    排著隊的當(dāng)口，居然還有不少小販來問他們：“二位，是給家中托送米糧嗎？家中有小兒嗎？買些飴糖吧，小孩兒家家最饞這口了，這玩意兒在家中可買不著，甜甜小小娘小小子們的嘴兒也好吖！這年歲娃兒們苦著哩！飴糖怕東西小份量輕又經(jīng)得放，白東家心善哩，會寫進運契里幫你們帶回家，喏，這么多排隊的，都是沖著這條來的哩！”
    他們二人看過去，果然，前頭隊里的許多人，手里都拿著些東西，顯然也是要“托運”回家的。
    壯子心動了一瞬間，沒了一個小閨女，他一個漢子嘴上說不出什么，可心中難過，便越加想對剩下的幾個好些，只是，他蒲扇大的手掌在衣擺上局促地摩挲了幾下，與關(guān)大郎對視一眼，關(guān)大郎也是一般，極疼愛家中那小子，這么些時日不在家中，也不知那小子是不是又皮了些，有沒有照顧好他娘親，二人對視的眼神中，俱是一樣的內(nèi)容……心動，但囊中羞澀。
    那小販近日在這做買賣，心眼那叫一個機靈，立時笑瞇瞇地道：“呀，二位只有糧票，糧票便可兌啊！不要那面額大的，最小的一斤票便能兌二兩糖！”
    一斤米糧雖然也有些心痛，但以他們二人一日所賺的米糧而言，也算不得一個夠不著的數(shù)，壯子登時一咬牙：“俺……俺來二兩！”
    關(guān)大郎本在猶豫，看壯子買了，掐指一算，買一次也壓根兒影響不了家中生計，大不了自己下次便再多做些活兒，便也奢侈一把道：“我也一樣吧。”
    “除了糖，還有不少好東西，家中老人皆愛不費牙的糖膏，這個呀加了不少滋補之物延年益壽，還有年輕媳婦喜歡的彩繩花布，這可是村里鄉(xiāng)里絕計見不著的鮮艷花色……”
    壯子和關(guān)大郎，兩個不過村里漢子，何曾見識過來自州府繁華的巧舌如簧……前幾次他們來的時候，亭州城荒著呢，鬼影都見不到幾只，也不知這些小商小販?zhǔn)菑哪膫€犄角旮旯復(fù)活過來的……待他們二人終于排到交條子時，不知不覺，二人加起來十斤米糧都已經(jīng)花銷出去了，可是一看手中給媳婦的、給老娘的，給小小子、小小娘的東西物什，卻又不知為何，咧著嘴將東西遞進去給了里面的白家掌柜。
    掌柜的檢查了沒有易碎易壞的貴重物品，只象征性地多收了他們一丁點米糧作為運費，白家商鋪的東家果然是個心善的。
    辛苦便辛苦著些吧，家中人活得好些，也成哪。
    小販那么多話，有一句不錯的，這年歲，大家活著苦啊，捎帶些東西回去叫他們開開顏，多好。
    雖是這么想，二人大抵還是怕了亭州城的小販，除了付運資，剩下的糧票一股腦兒地全都兌了米糧托回家中了。
    二人朝都護府去的路上，才叫大開眼界，如今糧票可真是什么都能兌，什么都能往家中捎帶啊，先前那些飴糖布匹也罷了，還有農(nóng)具、種子……
    整個亭州城，真的就像突然不知從哪兒來了許多人一般，一派欣欣向榮的模樣，而這一切的源頭，都護府就在前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