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墻頭花【陸瀅】
,一品天下 !
(這也是小人物的故事,提前說一聲,不喜勿訂。不過作者挺想交待一回的,后面應(yīng)該是那小哥倆的了。嘻嘻^^ )
快過年了,京城里一處不大起眼的藥鋪跟前,站滿了排隊(duì)的人。這本是常事,正月十五前都諱疾忌醫(yī),所以一般的病患都會提前把藥備足,省得大過年的來觸這個霉頭。
但是跟別處病人家屬們總喜歡問東問西不同,這里來買藥的病人家屬們都把頭埋得很低,嘴也跟鋸掉的葫蘆一般,寡言少語,似是生怕人認(rèn)出來。
而熟識藥鋪底細(xì)的街坊們都知道,此中原因無他,皆因這家藥鋪的大夫最擅長治的是腦子方面的病。
這十個里頭有八個來看病的,都是家里有神智不清之人。不是瘋子就是傻子,這可比什么惡疾都讓人忌諱。
藥堂里,一個穿著艾綠襖子的清秀婦人低低哀求著,“大夫,求您行行好,就給幾副藥吧。我家小姑子也就吃你家的藥,才能安穩(wěn)的睡個好覺。等過了年,這錢我們一定還上。”
那大夫沒吭聲,旁邊小伙計(jì)說話了,“不是我們心狠,可你也得體諒下我們的難處吧。這賬單你自己看看,都欠多少了?你今天拿的這些錢還不夠還去年的賬,如今又要來賒,還欠得這么多,這讓我們怎么賒給你?”
那婦人臉上滿是尷尬,那樣晦暗的臉色,在已經(jīng)略顯陳舊的綠襖映襯下,越發(fā)顯出一種如過氣青菜般的寒酸之色,讓那本來還算秀致的眉目都失了顏色。
她局促的擰著手,為難的開了口,“我也知道,這……確實(shí)是賒得久了點(diǎn),不過這不是要過年了嗎?要不,我不要這么多。你們就賒一半,給一半我行不?”
那小伙計(jì)忍了半天沒出口的話,終于還是說出來了,“陸嫂子。我知道你們家如今過得不易。可再不易,這欠債還錢總是要的吧?你就是真為難,好歹先還上一些,我們也就睜只眼閉只眼帶過去了。可你呢,去年拿了那么些藥,就躲得無影無蹤,幾回上門去討,都躲在屋里鎖著門裝不在,這會子你倒是又來求我們了,有這么做人的么?“、”
小陸氏羞得滿面通紅。再也沒臉說賒欠之事,那大夫瞧她一眼,卻嘆了口氣,吩咐小徒弟,“去。給她抓上兩副藥,起碼讓人好好過個年三十和大年初一吧。”
小陸氏眼中含著淚,卻說不出感激的話,那大夫搖著頭,寬厚的擺了擺手,叫下一位了。
提著兩副藥出來,婦人埋著頭匆匆走著。一不留神,在巷子口差點(diǎn)撞上一輛馬車。
“你這女人怎么回事?沒長眼睛么?”
那車夫不悅的喝罵起來,小陸氏慌忙低頭賠罪,不意馬車上下來一個男子,替她解了圍,“算了。她也不是故意的,老周你先把車趕回去吧,我買了藥就回。”
看這男人打扮,是個府里的管事,已經(jīng)年近五十。但保養(yǎng)得宜,看著不過四十出頭,很是寬厚敦和的模樣。
可小陸氏看著他,卻有些不安。但還是斂衽行了一禮,叫了一聲,“程管事。”
見是熟人,車夫很識趣的拖著一車年貨走了。
那程管事瞧瞧陸氏手里孤零零的兩包藥和身上的舊衣裳,“怎么,又沒錢了?”
小陸氏臉紅得越發(fā)厲害了,“沒……不,我小姑最近好了許多……”
程管事看看左右,“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你隨我來。”
“不必了,不耽誤您了!”小陸氏連連搖著頭,窘迫得鼻尖都快冒汗了,轉(zhuǎn)身就想離開。
可程管事卻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小錠銀子,“拿去,這大街上拉拉扯扯的不好看。”
他說完,就轉(zhuǎn)身走了。
小陸氏想追,卻挪不動步子。再看旁人的目光,她逃也似的離開了,只手心里的銀子硌得人生疼,卻無論如何也不敢撒手。
直到一口氣回了家,她的心才略略安定下來。
這倒是一處不錯的大宅,只小陸氏卻是從后門一處新辟了才幾年的角門進(jìn)入。那里高高豎著一堵圍墻,把這個角落里幾間長年曬不到太陽的矮房,跟大宅嚴(yán)嚴(yán)的隔絕開來。
院子很是破敗,尤其冬天,那半墻的牽牛都灰敗下來,看著就有種頹喪之氣。
“你別過來,別過來!”
“傻孩子,我是娘啊,讓娘給你擦擦臉,行么?”
“不要!你是不是要?dú)⑽遥渴窍肜账牢野桑也挪簧袭?dāng)!”
……
才到屋門前,就聽到這樣大同小異的對話。小陸氏從起初的難過落淚,到如今也只是略略一停,就回屋了。
把藥收進(jìn)柜子里,她才搬了個小馬扎去巴掌大的院子里洗衣裳。
因?yàn)榧依镉袀€瘋瘋癲癲的小姑,永遠(yuǎn)會把自己弄得一團(tuán)污穢,所以她也會有永遠(yuǎn)洗不完的臟衣裳。
可這能怪誰呢?
小陸氏暫時不想去思考,可有人偏偏不讓她安寧。
才洗了兩件,九歲的女兒哭哭啼啼的回來了,大她兩歲的兒子也帶著一身的污泥和青紫的眼眶,負(fù)氣的道,“娘,咱們把姑姑送走好不好?有她在,別人都欺負(fù)我們,連叔叔嬸嬸,堂哥堂妹都不跟我們來往了。”
要是平時,小陸氏還會好言相勸一番,可今天,她也不知是哪里來的一股無名邪火,頓時就吼了起來,“她再不好,也是你們的親姑姑。從前那些年吃她的喝她的,你們不說話。如今她遭了難,就把人送走,你們還有良心沒有?都這么閑得慌,不如你們來做這些家務(wù)!”
她把衣裳扔掉,轉(zhuǎn)身就回了房,大力將門摔上,顯是動了真怒。
而很快,就傳來隔壁婆婆的嗚咽,“是你們姑姑不好,如今連累了你們,可咱們總是一家人……”
在那明顯有氣無力的哭聲里。一雙兒女都冷著臉回屋了。
小陸氏煩躁的緊緊捂住耳朵,好似這樣就能把自己從這個家抽離出去。
可這,可能嗎?
似是鬼使神差一般,她又摸出那錠銀子。雖小了點(diǎn),但足有六七錢了,足夠全家過上一段日子,可能用嗎?
小陸氏心情很亂。
她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兒,雖不是千金小姐,可也是生下來就有人伺候,沒干過什么家務(wù)的。可這幾年,瞧瞧她這雙手,都快磨成什么樣了?
這一切,全都是她那個小姑子。陸家三姑娘所賜。
小陸氏,一直對這個小姑子的心情很復(fù)雜。
羨慕她的天份,佩服她為達(dá)目的不罷休的努力,還有,報(bào)復(fù)時的堅(jiān)決和狠辣。
公公當(dāng)年寵妾滅妻是有錯。可后來這小姑子為了泄憤,在公公死前對他的折辱,更把上頭兩個庶姐那樣輕賤的嫁掉,也是讓小陸氏很心驚肉跳一把的。
可也不能說她錯,畢竟小姑子爭取的,是他們的利益對不對?
只是誰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這個小姑子一點(diǎn)點(diǎn)的發(fā)生了變化。又或者說,是慢慢剝掉她從前的那些偽裝。
當(dāng)中的那些事,小陸氏不愿意去回想,只等到這小姑再度回到京城,重回皇后娘娘身邊,那時的她就開始不安了。她怕這個小姑會爬得太高,摔得太狠。
可惜結(jié)果,真是這樣。
誰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在先皇過世的那幾天,她突然就瘋了。任誰靠近她。她就說別人要?dú)⑺缓笃疵笕拢安皇俏遥銈儎e找我!”
宮里連殺她都懶得臟了手,直接把人送了回來。
從此,陸家就象掉進(jìn)了泥潭。
先是陸家所有在宮中任職的子弟全被罷免了,連徒弟或沾邊的人都不行。然后,還不許他們?nèi)译x京,每月都要接受官府的查驗(yàn),看有沒有偷跑之人。
這樣的集體失業(yè)加打臉,對于靠著手藝混飯吃的御廚世家來說,不吝于絕了他們的生路。
逼得府中從前挑三揀四的老少爺們,只能委委曲曲的靠從前置下的田產(chǎn)店鋪等產(chǎn)業(yè)維生。有些沒本事的,只能低三下四的尋了個小飯館掌勺。
而這一切,都是陸瀅帶來的。
陸家上下,全恨毒了她。
但最初,小陸氏是很同情自己這個小姑子的。
看看她身上這件綠襖,擱在幾年前,還是很光鮮的。這是宮中的好料子,小姑送她的,這小姑縱有千般錯,但對自家親人,真的沒有小氣過。
其實(shí)她的優(yōu)點(diǎn)還很多。
象早些年,小陸氏剛嫁過來的時候,親眼看著這個小姑子,為了護(hù)住懦弱的母親和兄長,和一府的人抗?fàn)帯D蔷筒皇且话愕呐⒆幽茏龅降模£懯铣姓J(rèn),自己都不行。
可她就是心氣太高了,就象墻上那牽牛花,都已經(jīng)爬到頭了,還想往上爬,可翻過墻不就得往下掉了?
她就是看不透,不肯認(rèn)命。
不過就算是她后面不愿嫁人,離京出走,小陸氏雖然驚詫,可心里對這個特立獨(dú)行,無所畏懼的小姑子,還是存著幾分敬佩的。
尤其她后來還源源不斷的送回來那么多的錢財(cái),就讓她對她的好感更進(jìn)一層了。她甚至在想,如果這小姑子不是個女人,而是投了個男胎,只怕是要做出了不起的功績的。
可是,如今呢?
小陸氏譏誚的勾了勾嘴角,灰敗的牽牛花還有春來花開的時候,她呢?比死人還不如。
因?yàn)殛憺]的發(fā)瘋,又連累了全家,陸家本是要把他們?nèi)亿s出府去的。小陸氏那個不靠譜的婆婆和相公居然商量著,把家產(chǎn)全部獻(xiàn)出去,給他們一家在這個角落里留下一個破敗的小獨(dú)院。
當(dāng)時,小陸氏就覺不妥。憑當(dāng)時他們手上的錢財(cái),上哪兒不好?干嘛要在這里受氣?
可婆婆和相公被護(hù)了一輩子,生怕脫離了家族會沒人庇護(hù),所以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把錢給充公了。
現(xiàn)如今,他們也知道當(dāng)初的決定實(shí)在是太蠢了。
拿那么多的錢,只換來這么小塊地方,而高墻那邊根本對他們不聞不問,就是死皮賴臉的求了過去,至多也是三五十文的打發(fā)。還一臉的債主表情。
一想到這些年因?yàn)闆]錢受的憋屈,小陸氏臉上的譏誚更濃了。
這兩母子,一輩子都被那小姑護(hù)衛(wèi)得太享福了,如今。也該是他們還債的時候了。
可憑什么,還要拖上自己和一雙兒女?
照照鏡子,其實(shí)她還不算太老,三十出頭的年紀(jì),還是身材苗條,美貌可人的。要不,那個程管事也不會在認(rèn)得她之后,總想著勾引她。
男人啊,別看裝出副道貌岸然的樣子,真吹了燈還不都一樣?
前頭那條街的吳嫂子就是這么說的。她就是個暗門子。她家男人的小本生意有時開不了張,她就在底下接點(diǎn)見不得光的私活。
“真閉了眼往炕上一躺,把人當(dāng)成你男人就完了。說心里話,那可比兩口子弄那事還快活。”這是上回,她悄悄跟自己說笑的話。
小陸氏知道。她在誘她下水。
那吳嫂子漸漸年長,姿色大不如前,自然想找?guī)讉€下家,好掙些介紹錢。可自己若是要做,憑什么給她賺去?就找那程管事……
天!
小陸氏忽地警醒,緊緊捂著臉,她在想什么呀?那可是能當(dāng)自己父親的人了。就算年貌相當(dāng),她也不能動這樣念頭啊!
不行,她得找點(diǎn)事做,找點(diǎn)事做才不會胡思亂想。
當(dāng)出了房門,卻見老實(shí)憨厚的丈夫,表情極不自然的跟吳嫂子一起回來了。
這是怎么了?
吳嫂子帶著偽善的笑意。跟她們說,“……前頭街上的王家,這不是討了媳婦一直沒生養(yǎng)么?所以想上門來典妻。”
小陸氏頓時色變,再看向丈夫,“你敢!要是那樣。我寧肯被休!”
那王家窮得叮當(dāng)響,一共兄弟三個,才討了一個媳婦,整晚整晚鬧得鬼哭狼嚎,那媳婦都快給折騰成人干了,哪有本事生孩子?
吳嫂子忙道,“你誤會了,要典的不是你,是你家小姑子。”
“我不同意!”
操心操得幾乎頭發(fā)全白的婆婆的站了出來,看著自己兒子滿臉憤怒,“你怎么能這么待你妹妹?”
男子吶吶著不敢答,還是吳嫂子道,“那王家應(yīng)承過會好好照顧你家閨女的,只要她生下兒子,馬上把人還回來。你們?nèi)缃襁@情況,也不是我說,還不如把她送出去,謀一條出路。”
忽地,一雙兒女也跑了出來,“可懷孕生子,很危險(xiǎn)的吧?姑姑又什么都不懂。”
但他們的父親一臉懊惱自責(zé)的說,“上個月,我燒壞了一道很貴的菜,已經(jīng)被酒樓開除了……咱們家,真養(yǎng)不起你們姑姑了。”
陸文氏驚得掩嘴,連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了。
眼看事情似乎就這么定下了,小陸氏忽地冷笑起來,“既如此,就煩請吳嫂子跟我走一趟,去隔壁把話說清楚。”
看丈夫一臉這種丟臉的事情怎么還要往外說的表情,小陸氏心中冷笑,真該讓小姑子清醒過來看看,她竭力維護(hù)了十幾年的家人是怎樣的嘴臉。
明知道是丟人的事,居然還會被人說動答應(yīng)?若不是顧忌著兩個未成年的兒女,她現(xiàn)在就撂挑子不管了。
可她不能。
她不能讓小姑子被算計(jì)之后,又輪到自己,然后象掉進(jìn)染缸里越染越黑,終至爬不起來,所以她要自己為自己,還有兒女掙一條活路。
果然,當(dāng)把那層面皮豁出去之后,也沒什么辦不成的事了。
當(dāng)她扯著吳嫂子,闖進(jìn)陸家,把要送小姑去借腹生子之事宣揚(yáng)開來之后,陸家人不淡定了。
就算陸瀅連累了全家,可只要她一天頂著這個陸姓,陸家就不能放任她去丟人現(xiàn)眼。
當(dāng)場疾言厲色把吳嫂子大罵一頓,趕出門去,可關(guān)起門來,又一個個的打起了太極。
小陸氏既然敢來,就再也不怕得罪人了,“……你們?nèi)舨辉赴旬?dāng)年的錢財(cái)還來,就去把小姑活活治死算了,否則再逼下去,我們什么樣的丑事都做不出來,到時別怪我們帶累了門風(fēng)。”
有時人跟人之間,賭的就是哪個更敢豁出去。
陸家人商議再三,到底妥協(xié)了。充入公中的家產(chǎn)是不可能退回的,但允諾每月他們一家應(yīng)有的份例,將來家人的生老病死,孩子的讀書嫁娶也都由府里照應(yīng)。
小陸氏怕他們?nèi)蘸笥终医杩诜椿冢北浦鴮懴挛臅@才松了口氣。
重回了那個巴掌大的小院,看著目光呆滯,已經(jīng)瘦得不成人形的小姑子,她的心里泛起淡淡的憐憫。
這是她為她做的最后一點(diǎn)事了,只當(dāng)是還她照顧過自己那么多年的情份。
再轉(zhuǎn)過頭,看著婆母丈夫既敬且畏的目光,她的心里忽地就明凈起來。
其實(shí),就算一個女人,只要自己肯撐起來了,又怎會有過不去的坎?
就算,她也只是一朵卑微的墻頭花,可只要認(rèn)認(rèn)真真的順桿爬,有什么過不去的磨難?
小姑就是心思左了,才會走歪了路。可她不會,所以她,會比小姑做得更好。
雖然婆婆丈夫都是指望不上的,但她的一雙兒女還有希望,她好好的教,待日后他們都成家立室了,說不定她還可以享點(diǎn)晚福。
至于那錠銀子,哼!那老色鬼敢給,她還有什么不好意思花的?
要不換成銅錢,等下次見面,砸他臉上必也是痛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