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深知身在情長在 1
“惟楚有才,于斯為盛”,集句為聯(lián)最著名者莫過于岳麓書院門聯(lián)。書院歷經(jīng)千年而弦歌不輟,學(xué)脈綿衍。
崔兆麟看一眼十二級臺階上的五開間硬山造將軍門,繼續(xù)向前去蔡鍔墓和黃興墓。清晨,山間有些微的霧氣。蔡鍔墓位于黃興墓正下方,蔡鍔在日本病歿后,1917年歸葬于此。北洋政府在岳麓山為他舉行國葬,蔡鍔由此成為民國歷史上的“國葬第一人”。
冢上花崗石碑高約六米,周遭圍欄鑲嵌二十四塊青石,崔兆麟細(xì)讀青石上鐫刻的各省軍政首腦撰寫的銘文和挽聯(lián)。若黃興和蔡鍔泉下有知他們傾盡心血締造和維護(hù)的共和國竟丟了半壁江山,會作何感想?
周日清晨,崔兆麟必來城南爬岳麓山,下山時順便到住在山腳岳麓書院旁的葉普晴家里討碗茶喝。平常,他也要隔兩三天便來普晴這里跑一趟。順便?他在心里笑笑,想必早晨七點普晴還未起床。
“七七事變”后,他有驚無險地逃出北平,一路向南直奔長沙。他孤家寡人一個,去哪兒都方便。母親登報痛斥父親寵妾滅妻行徑,并宣布與父親解除夫妻關(guān)系后,父親顏面掃地淪為笑柄,旋即丟掉公職。他態(tài)度中立、不偏不倚,那個家他就不再回去了。母親離家出走前,他早已發(fā)現(xiàn)母親私會蘇醫(yī)生,他沒跟父親說。有果必有因,文鸞的婚變逼得隱忍到極致的母親終于爆發(fā)了。
為什么來長沙,長沙是他的心之所向!早在1935年,迫于北平局勢日益危急,清華便秘密籌備將學(xué)校轉(zhuǎn)移至長沙。清華撥巨款在長沙岳麓山下的左家垅動工修建校舍,計劃在1938年初交付使用。普晴婚后不久便隨著穆其琛前往長沙籌辦新校舍。
崔兆麟先于北平、清華、南開三校的師生到達(dá)長沙。1937年10月底,三所大學(xué)組成的國立長沙臨時大學(xué)正式開學(xué),他就住在校本部所在的城東韭菜園附近。再見普晴,女孩兒已是新婚少婦,愈添了幾分嫵媚,他看了心酸。
1938年1月下旬,國立長沙臨時大學(xué)開始放寒假,下學(xué)期在昆明開課,要求師生3月15日前在昆明報到。穆其琛不得不留下孕期內(nèi)百般不適的妻子托付給他照料,只身前往昆明。抗戰(zhàn)時求職不易,穆其琛別無選擇。
別無選擇?崔兆麟笑笑,換了他絕不會拋下普晴,即使她沒有身懷六甲!
“你忙你的吧,不用常來,有崔媽照顧,我一切都好。”婆子把他帶來的水果洗好端上來之際,普晴開口。
“其琛囑咐我好好照料你。”他來,不為穆其琛,為他自己跟普晴。普晴將近臨產(chǎn),越來越隆出的小腹十分刺眼,他心里堵得慌。“呂正茂怕早起,想住到城里去,我跟他換了房子,這兩天就搬過來。”呂正茂與他是報界同仁,跟普晴住在同一條街上,兩間小屋正對著普晴家。
葉普晴瞬了瞬眼睛沒說話。
崔兆麟喝一口茶,環(huán)顧四周,這屋子他不論何時來都是整潔的。
起初他不能原諒普晴,他不恨她的選擇,不,怎會不恨!但他更恨她明明知道自己難過,還要送喜帖給他,親自送!她倒不如殺了他了事!
可是戰(zhàn)事一起,他最牽腸掛肚、最想見的人就是普晴,不管自己心中有多少怨意。八月初北平停戰(zhàn)后,平漢鐵路、津浦鐵路都被切斷。平津線一開通,他立即乘第一班火車逃離北平。他從北平經(jīng)天津、煙臺、青島,一路舟車到南京。當(dāng)他想都沒想地便直接從南京溯江而上時,他就知道此后自己的人生都將與普晴糾葛在一起。
她新婚第二天,崔兆麟的小說斷更,斷更37天,她一天一天數(shù)著。當(dāng)報紙再次開始連載他的小說時,葉普晴發(fā)現(xiàn)這個人的文章沒有靈氣了。
贏了嗎?她報復(fù)了崔兆麟的同時也把自己傷得體無完膚。多少次她在浴室里狠狠給自己一個嘴巴......強(qiáng)悍的身體、持久的戰(zhàn)斗力......她在床上想的永遠(yuǎn)是那個人。她只有閉上眼睛想象是與那人糾纏在一起才能抵御現(xiàn)實中夜晚的難堪。
“你過得好嗎?”別后重逢,他站在門外看著她開口說第一句話時,她震驚惶恐到久久不能言語。“你......怎么來了?”
“誰愿意在異族統(tǒng)治下生活?北平一停戰(zhàn),我就跑出來了。”
“你怎么來長沙了?”
“這里是內(nèi)地,安全。我聽說你在這里,順便來看看。”
兩個人一個門里一個門外,她垂著眼,不敢看他。
“你要是方便,就請我進(jìn)去坐坐,要是不方便,我就請你出去坐坐。”隔了一會兒,他說。
他挑了個上午來,穆其琛不在家。沒什么不方便的,家里有一個幫傭的婆子。直到女傭為崔兆麟端上熱茶時,葉普晴還是神思恍惚。兩人對面坐著,恍若隔世。
“你好嗎?他對你好嗎?”
“很好。”
兩個人都沉默。
“你后來寫的小說不好,沒有才氣。”她終于再開口。
“不是說很久不看‘鴛鴦蝴蝶派’的小說了嗎?”他苦笑。
葉普晴笑笑,她笑得很傷心。這些年他寫的所有文章她都看過。她在那些文章里每每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他們從前的過往。
晚上,穆其琛回來后,她自自然然地跟他說起崔兆麟,說他從北平來。“我們請他吃頓飯吧。”穆其琛說。
此后,崔兆麟經(jīng)常來走動,兩三天便來一次。他總是白天來,穆其琛在學(xué)校。他邀她出去喝茶或是吃飯,兩人在咖啡館里聊天,坐上很久,像他們年少時的樣子。
“還記得女子師范附近那家咖啡館嗎?我后來常常去那里,一個人去,每個周六。”
“哦。”
“你后來去過嗎?”
“沒有。”確實沒有,自喬世瑛宣布跟崔兆麟約會后,她便與往事一刀兩斷。
“哦......”女人們都是狠角色!謝湄筠耗了承耀九年,普晴直接嫁給別人,只因他們起先做錯了便不肯原諒,不給機(jī)會!“我坐在窗前咱們常坐的位置上,沒看見你走過。”他頓了頓,又說。其實,見過的,只見過一次。
“哦。”每一個周六,她都是在教室的窗子里遠(yuǎn)遠(yuǎn)看著喬世瑛跟他離開了,她才慢慢收拾了,下樓。所以,他不會看見自己。
年初,她得知自己懷孕后便不再跟崔兆麟出去。因為懷孕,她萬念俱灰,崔兆麟將看到她日漸臃腫的身體,聯(lián)想到穆其琛在她身上的所為。
起初,普晴不再跟他出門了,他不明所以。后來當(dāng)他厚著臉皮去穆家竄門,穆其琛攬著普晴的腰自豪地對他說妻子懷孕了時,他遭受了百爪撓心的酷刑。他刻意忽略了夫妻在床上會做的事,跟他談天說地的女人有著花一樣的容顏、柳一般的身體,哪個男人會放過?
葉普晴記得崔兆麟聽說她懷孕時的神情,要是盤古可以再開辟一次天地,她寧愿周遭的一切都灰飛煙滅,連同自己。
崔兆麟有整整一周不上門,再來時仍舊挑了個穆其琛不在家的時候。“出去喝茶,好不好?”他站在門外說。
“我......我要出門買些東西。”
“我陪你去,然后我們?nèi)コ燥垼貌缓茫繎言辛瞬灰惨炔璩燥垎幔俊彼怪邸?/p>
他站在門外看普晴落淚,淚如雨下。她別過臉去,不肯讓他看見自己的難堪。這一刻,他看見了女孩深深的悔意和自己無限的遺憾;這一刻,他原諒了普晴對自己所有的傷害。
崔兆麟現(xiàn)在依靠積蓄和給報紙寫文章、寫連載小說謀生。普晴閑著沒事便為他整理書稿,“自己寫的文字一定要保留下來,等老了拿出來看。”
“好,等老了,咱們一起看!”
普晴沒回應(yīng)他。
他意識到作家若想令自己的作品名垂千古,少不了要寫悲劇,要設(shè)身事外,冷靜、殘忍地寫盡悲歡離合。他做不到,他愛自己筆下的人物,這些生命是他親手締造的,他與他們感同身受,他舍不得毀掉美好的人和事。所以,去他的名垂千古吧!就當(dāng)是寫給自己玩的。做個鴛鴦蝴蝶派作家沒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