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西行漫記 4
吃過晚飯后,崔兆麟依然興致不減,他請大家去本地最好的電影院——南苑門阿房宮大戲院看電影。看電影?正中下懷!齊承耀趕緊攛掇湄筠,“去看看,湄筠,內地跟北平興許不一樣。”
大戲院的門樓有古建風韻,室內四周為土坯砌墻,上覆鐵皮屋頂。戲院池座里有150張木制長凳靠背椅,每張坐4人,樓上辟有8間包廂。上映的片子是《黃浦江邊》,戲院的電力不足,屏幕感光不夠,三人坐在包廂里湊合著看。
“少爺喜歡上窮丫頭這狗血劇情我從來不信,都是無聊人的意淫!”崔兆麟一出戲院就開炮,“就中國這衛(wèi)生水平,窮人家的丫頭臉都洗不干凈,牙都不刷,更別提身上的臟臭!你看看街上這些女人,”他把手一揮,“少爺們怎么能看上?口味太重!難道天下真有逐臭之夫?”
“真有,”湄筠說,“蒼蠅!”
齊承耀這個別扭!他不說話能死嗎?“無聊的電影何必放在心上?”齊承耀握住朋友手臂,“天黑,仔細腳下!”
“我一大男人用你扶,你照看好湄筠就行!”崔兆麟不明就里推開他。“再說,你跟她們聊什么?聊三姑六婆、家長里短?書沒讀過一天,大字不識一個!老祖宗的話沒錯,娶妻就要門當戶對!”
他還有完沒完了?真是“成也蕭何敗蕭何”!
那邊還沒完,“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受圣人教誨方知禮義廉恥!放著知書識禮、干干凈凈的閨秀們不去親近,去抬舉下人?”
“快點走!趁著飯店酒吧沒關門,咱們趕回去喝幾杯。”
“來得及!走快了,怕湄筠跟不上。還記得《紅樓夢》里賈母評《西廂》嗎?編這樣書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貴,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污穢人家。他哪知道那世宦讀書家的道理!都是謅掉了下巴的話’。你說這狗血劇情都能拍成電影,我是不是業(yè)余該去寫劇本了?咱們三人喝酒的時候好好嘮嘮!”
那還是不喝酒了。
“我前些日子受《大公報》委托去一戶人家采訪,那家人住在大雜院里,挺熱情,”
謝天謝地,崔兆麟終于轉了話題。
“請我吃黃米粽子。咱們東北的風味,我本來有點興致,那家的女兒羞眉搭眼地過來說她特意把黃米粽子切了幾刀,好叫我吃起來方便。你不知道他家的菜板,我剛去的時候特意在他家里轉了轉,那菜板大概從來沒刷過,一圈一圈的菜漬。我硬著頭皮吃兩口,出門就吐了。”
窮人家突然來了貴客,自然趕著奉承,“羞眉搭眼”?自作多情!
“那女人脖子上那皴,大概打生下來就沒痛快洗過澡。”
崔兆麟這張碎嘴,聽天由命吧!
“我這般出身的人尚且不會動心,何況那世宦簪纓人家的公子!”
“凡事有例外。”謝湄筠悠悠地說。
“除非王八看綠豆對眼了!要不就是腦袋被驢踢了!”
“說得再對沒有了!”女孩兒沖著崔兆麟笑笑,“你家莊子上的驢踢了你以后可還健在?”湄筠小聲問齊承耀。
嗬,難得謝湄筠夸他!他這些天為著齊承耀跟她拌了幾回嘴。“什么驢?”
“沒什么!”我他媽的再也不跟你看電影了,否則就是驢日的!以后看電影就看那種一聽名字就知道結果的電影!
“所以,我就納悶了,《啼笑因緣》里銀行家的兒子樊家樹居然不愛財政總長的女兒何麗娜,偏偏喜歡在天橋唱大鼓書的沈鳳喜,不是有病是什么!”
謝湄筠突然笑了兩聲,女孩子很少笑出聲來。“張恨水少年時家道中落,大概就是賈母說的那種‘妒人家富貴,或有求不遂心’的人。”
“那人好像是王董豪。”崔兆麟說。
“誰?”湄筠沒反應過來。
“王董豪,我們工學院電機工程教授,早年在天津北洋大學預科,后來考取直隸省公費,赴麻省理工學院留學。畢業(yè)后又考入哈佛大學研究院,獲電機工程學碩士學位,留在哈佛大學任職。后來他辭職回國,先后在北洋大學和咱們東北大學任教。”齊承耀給湄筠解釋。
問你了嗎?他就是八卦,人家祖宗八代的事他都打探得門清!“做生意最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心只讀圣賢書固然清高,卻恐怕要清貧到老。”從前,齊承耀對她說的。哼,就是給他的庸俗找借口!王董豪她聽說過,東北大學的風云人物。“工學院遷到西安,他自然跟來了。既然是先生,你們怎么不去打招呼?”
“唉,你不知道,他為人很好,就是太熱情,絮絮叨叨地。趕上他沒事,一味拉著你扯東扯西,能耗去你一天時間!”崔兆麟唯恐避之不及,“哎,好像......好像真的是他啊。”
“王董豪!”謝湄筠突然亮出嗓子喊一聲。
崔兆麟愣住了。
“誰叫我?哎,誰叫我?”先生回身四處看,一臉茫然。“我怎么聽見有人喊我名字。”他跟同行的人說。
齊承耀攜著湄筠、與崔兆麟一起鎮(zhèn)定自若地向前,然后在離自己最近的一個路口拐彎,避開先生。湄筠淘氣,他習慣了。
“你從前怕是娶了一只猴子回家。”崔兆麟嘆口氣,女孩子出人意料地調皮!
謝湄筠怒向他。
“我說的是我跟承耀五百年前的姻緣,”他趕緊狡辯,“今世的朋友便是前世的夫妻。”
“幫你看清楚點,省得你干著急!”讓他天天替齊承耀抱打不平,大包大攬,今天便讓他攬一件事上身!“看看,你上學時成績有多差,面對面,先生都不認識你!”她轉向齊承耀。
“工學院幾百號人,先生怎么能個個都認識?”齊承耀笑笑,湄筠總不忘了攻擊他。況且先生的眼睛都在湄筠身上,怎么會注意到他們?他最了解男人的本性,崔兆麟多慮了。
三個人在城里逛了半天,決定仍舊回到西北飯店吃午飯。因為在他們眼里,西北飯店是西安城里最堪稱潔凈的地方。
餐廳里的女侍應生們皆頻頻矚目齊承耀,來回上菜的女子亦殷勤服務于他。因為齊承耀自遇見湄筠后十分注意個人衛(wèi)生,總是一身清爽。他著裝大方得體,并不油頭粉面、過分矯飾,自帶磊落的男子氣。他因常年做生意,最會應酬,舉止從容,西北少見這般齊整人物。況且他住在飯店里,來這里落腳的人不是公干就是富賈,顯然他屬于后者。齊承耀是場面上的人,能感受到女侍應生的異常,他一切如常。
女服務員屢屢瞟一眼謝湄筠,青年女子與兩個男人混在一起,她撇撇嘴,不知道他們是什么關系。仗著她漂亮,就為所欲為?
齊承耀這幾年生意場上風生水起,越發(fā)錘煉得沉靜圓熟,關注他的女人越來越多!謝湄筠心頭火起,偏偏齊承耀此時說一句,“這里的牛羊肉地道,沒什么膻味,湄筠你多吃點!”
吃、吃、吃!他每回來看她都帶著各種吃食,他說怕學校里的飯菜清淡、沒營養(yǎng),自己快被他養(yǎng)成豬了!“要你管?廢話真多,吃個飯也不讓人清靜!拖出去打一頓板子就好了。”謝湄筠用她一以貫之的態(tài)度對待齊承耀。
“以什么罪名?”好端端的,怎么了!崔兆麟替朋友不平。
“隨便羅織一個!”
“然后呢?”
“還有什么然后嗎?”謝湄筠懟回去。
齊承耀笑笑。
她意思是承耀被打死了,最毒天下婦人心!“你為什么偏要跟他擰著干?”
“討厭他就要惹他生氣!”謝湄筠再懟他。
“我不生氣。”齊承耀再笑笑,他心里透亮地,知道湄筠呷醋。這些年他沒白忙乎。
“承耀哪里不好?要樣有樣,要錢有錢,”對,臉上還有塊疤,就他們兄妹干的!“受過好的教育,對你還好!”按說他一大老爺們不該管別人的閑事,可是八年了!
“你覺得好,你怎么不嫁?”
男子嫁人?過來給客人續(xù)茶的女侍應生手顫一下,幾許茶湯灑在茶托上。許是男人臉上有一道疤,女人不喜歡。那道疤跟臉上其它皮肉的顏色差不多,并不明顯。
“舒舒服服地靠著他吃喝享福,你以為我不想!可惜他不愿意!你等著吧,早晚有一天,他不耐煩哄你了,你就慘了!”
“哪一天?”女孩兒特別期盼,“我翹首以待!”
齊承耀再笑笑,這惹人憐的小模樣!
“你就該晾她半個月、一個月的,看她還敢!”崔兆麟恨鐵不成鋼。養(yǎng)只貓都叫“承祖”,他第一次聽見伯母喊那只貓的大名時,他嚼著豆面糕的牙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我猜那只貓姓‘齊’,對吧?”他把嘴里的“驢打滾”咽下去后問齊承耀,“謝湄筠給起的名字?”
晾?他不敢!他曾經晾了湄筠一個月,八年前,結果后患無窮。湄筠不是等閑女子,決絕得很。“女孩子就該慣著。吃飯,吃飯!”
“放在大清,憑你的容貌肯定進宮。在宮里,你這個擰脾氣活不過半年。”崔兆麟對謝湄筠有褒有貶。畢竟是朋友的心上人,他不好過分。但齊承耀活得太窩囊!
“承蒙你抬愛,我家不在‘八旗漢軍’,我不用進宮!”謝湄筠沖著崔兆麟挑挑眉毛,“再說了,我要是愿意,我就可著勁奉承人,準保讓他心里舒坦,怎么我在宮里就活不下去?”
沒錯,他就是讓謝湄筠奉承得一時間忘了與齊承耀的友情,同意帶她來西安,還答應瞞著齊承耀。誰能拒絕笑靨如花的麗人?
“做女人不要太傲氣,容易錯失良機。我跟你說啊,”崔兆麟苦口婆心,“從前在關外時咱們東北大學良師薈萃,有個教授最出眾,歐洲名校畢業(yè),一表人才,心儀他的女生特別多,趨之若鶩!”良師薈萃是真的,名校畢業(yè)的教授也是真的,至于那教授的相貌和情場際遇卻是崔兆麟信口胡謅,“結果,你猜怎么著,后來他娶的妻子最平淡無奇。因為有才有貌的女子通常都驕傲,不肯放下身段來迎合他,一定要等著男子追求;她的妻子卻肯倒追。那些仰慕他的女子都扼腕嘆息,所以要是換你來,肯定也......”
“他叫什么名字,在哪兒?”謝湄筠急切地問。
齊承耀扶著額頭笑,這調皮鬼!
崔兆麟本來想說換了謝湄筠肯定錯失良機,結果被女孩兒噎得說不出話來。笑,笑!就知道笑!“咳,寵著就完事了,男人心胸還容不下個女人?”這是齊承耀說過的最經典的話。咸吃蘿卜淡操心!與他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