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國有殤 1
謝統(tǒng)勛坐在營房里擦槍。
入伍至今,他沒打過一次仗!東北軍和日本關(guān)東軍時有摩擦,最后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作為軍人沒仗可打,郁悶!
“中東路爭戰(zhàn)”,他在軍校,沒趕上,東北軍慘敗于蘇聯(lián)軍團(tuán),想想都窩囊。所以中國人強(qiáng)國、強(qiáng)軍的夢想還遙不可及,受強(qiáng)鄰壓迫仍舊是現(xiàn)狀。
他現(xiàn)在每周日去同義合進(jìn)貨,順便去看望兩個女人,湄筠跟淑惠。
與蔣淑惠相處,他心里是歡喜的。久在行伍的人需要女人的熱情來滋潤。淑惠算不得美人,勝在清秀可愛、青春洋溢。
“報(bào)告長官,外面有一個漂亮女孩找你!”士兵跑過來說,“特別漂亮!”他忍不住加一句。
謝統(tǒng)勛愣了,淑惠?淑惠絕對算不上特別漂亮。在一片雄性的部隊(duì)里呆久了,士兵們對女人的感受變得十分夸張。他認(rèn)識的特別漂亮的女孩有兩個,一個是湄筠,另一個如今與他是兩個世界里的人。
隔著很遠(yuǎn),他便認(rèn)出了女孩,錯不了!他加快腳步。確實(shí)漂亮,驚人的漂亮,不止于容貌,還在氣韻上。
“干什么呢?”他對趴在兩米高墻上吹口哨的士兵們喊,“滾!”女孩子有些被嚇著了,雙臂抱在胸前。
“你......怎么來了?”
“湄筠......讓我來給你報(bào)信!”女孩兒上前一步靠近他,驚魂未定。
齊承耀胸襟之開闊超乎他的意料,倒是條漢子!他的父親為了茍且的利益出賣自己的女兒,兩個人孰是孰非,高下立判。他苦笑。
“你等我一下,我請個假送你回去。女孩子一個人在郊外走路不安全。”
“幫我守著她。”他拜托守衛(wèi)們。他走回大門內(nèi),對仍舊逡巡在圍墻邊不肯離去的士兵們喊,“滾,滾回去!”
天無比地澄澈,薄薄的云絮像書畫里的“飛白”,寫字的人手腕一翻一轉(zhuǎn),墨色甩出去,蕩漾開。收割后的麥田一片金黃,這里那里散落著一個個干草垛,麥田的盡頭是起伏的山丘,光影在上面變幻。
“你一個人走來的?”謝統(tǒng)勛溫聲問女孩,他放慢腳步,他本來走得也不快。
“嗯,今天不是周末,況且是上午,學(xué)校門口找不到車子。”
“累不累?”
“我心里著急,沒覺著累。”
“坐一會兒吧。”他指指路旁的田埂,伸手去解胸前的衣扣。
女孩兒睜大了眼睛。
“我脫下軍裝給你鋪在地上。”他笑笑,他的舉動確實(shí)有不軌的嫌疑,女孩子剛才怕是被那些兵們嚇壞了。
“女人不好把男人的衣服坐在身下,我媽媽說男尊女卑。”
淑惠倒是沒這講究。他是個糙漢,以前不懂得要把衣服給女人坐著,淑惠教他的。“我不介意。”
“去那里吧。”女孩指著近處的干草垛。
“好。”男女大防,女孩子有顧忌。
“我沒想到它有這么高。”他們走到草垛跟前,女孩子羞澀地笑,“算了,就靠一會兒吧。”
“無妨。”他忽地伸手握住女孩的腰,把她抱起來放在草垛上。
“你......”崔文鸞剎那間紅了臉,她垂下眼簾,不敢看他。
女孩兒皮膚白皙,謝統(tǒng)勛可以看見那雪一般的肌膚下浮動的霞色。
兩個人都很尷尬。剛才他的所為不受頭腦的控制,是自然而然的行為。“我可以上去嗎?”他再次為自己脫口而出的蠢話懊悔。
“嗯,它......草垛很大。”
謝統(tǒng)勛一躍而上。
謝統(tǒng)勛坐在草垛邊上,離崔文鸞稍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他怕自己唐突了女孩兒。女孩兒很容易羞澀,不同于淑惠。
嬌羞的女人最迷人!
兩個人看向遠(yuǎn)處,沉默著。
“你看那云絮像不像書畫里的‘飛白’?”女孩終于開口打破沉默。
他們兩個居然想到一起去了!“像!我之前也這樣想。”
“湄筠說你的字寫得很好。”
“嗯,還好吧。”湄筠的評價很中肯!“你寫什么字體?”
“‘趙體’。”
嗯,趙孟頫字體娟秀,比較女性化,適合崔文鸞。
“味道真好,有麥子的清香。”
謝統(tǒng)勛轉(zhuǎn)過頭來微笑,“從前我在鐵嶺,秋收后去麥田,躺在干草垛上,我喜歡麥子的香氣。你呢?你喜歡什么?”
“我喜歡看太陽,漫無邊際地想象,想它從哪兒來,將到哪兒去......”她見軍人挑起眉頭來,便說“當(dāng)然,陽光很強(qiáng)烈,不能直接看......”
“透過指間的縫隙。”
“啊......對,你怎么知道?”女孩驚奇。
“我也喜歡看,”謝統(tǒng)勛微笑“你接著說。”
“追逐太陽的光,好像自己是夸父,跨過黃河到渭水邊,‘北飲大澤’,看華陰三百里桃林。我是不是很可笑?總有一天,我要去陜西看看!”
“沒有。”天真又性感,這致命的誘惑,釋放誘惑的人無辜得像個孩子。“為什么想去陜西?”
“它是華夏文明的根源,華胥古國,三皇五帝,還有后來的那些王朝。”
“你還想去哪里?”
“北平,去看看‘四九城’、皇家園林;南京,六朝古都,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武漢,九省通衢之地;廣州,嶺南文化;澳門、香港,異族統(tǒng)治下的國土,希望有一天,它們能回到我們手中。還有成都,去武侯祠;重慶,巴山蜀水......我是不是太貪心?”
“沒有。”女孩子心懷天下!謝統(tǒng)勛心里激賞。“你不想去上海嗎?”淑惠首先想到上海,只想到上海,要逛百貨商店,去夜總會跳舞,看十里洋場。
“啊,忘了......也許,華洋雜處,會有很多不同風(fēng)格的建筑,不同的文化。”
“你不買東西嘛?女孩子不喜歡逛百貨公司嗎?”
“這里不一樣買嗎?千里迢迢地去,只為買東西?不,我舍不得時間!”
女人跟女人不一樣,他喜歡文鸞的回答。
“你呢?”
“我想去美國、英國、法國,去看看那些軍校,‘西點(diǎn)軍校’、‘海軍學(xué)院’、‘桑赫斯特皇家軍事學(xué)院’、‘圣西爾軍校’,嚇著你了吧?”
“沒有,你是軍人哪,自然想去看看最好的軍校。羅伯特.李將軍放棄游擊戰(zhàn)時,全體受降的北軍將領(lǐng)都向他致敬呢,因?yàn)樗恰鼽c(diǎn)軍校’的校長。他獲得了不下馬的榮譽(yù),他那匹馬很有名......”
“‘旅行者’,一直跟著他。”謝統(tǒng)勛掩不住眼里的光芒,“你還知道什么,關(guān)于軍校的?”
“弗雷德里克·羅伯茨,英軍總司令,畢業(yè)于‘桑赫斯特皇家軍事學(xué)院’,他打贏了‘第二次布爾戰(zhàn)爭’,我喜歡看他的自傳《在印度四十一年》。”
“我也喜歡看,十九世紀(jì)最好的一部軍事回憶錄!”英文版的,沒有中文版,女孩子的英文水平應(yīng)該很不錯。“還有呢?”
“拿破侖創(chuàng)建‘圣西爾軍校’,約瑟夫.加利埃尼——巴黎的拯救者、總統(tǒng)麥克馬洪都畢業(yè)于‘圣西爾軍校’。”
“你想去軍校看看嗎?”
“想啊,我雖然是女人,可是想到軍事史上的那些英雄們,亞歷山大、漢尼拔、凱撒、哈立德、拿破侖、蘇沃洛夫,還有成吉思汗,不由得心潮澎湃!”
她居然知道哈立德,阿拉伯人的“安拉之劍”!淑惠說“只想去軍校?真無聊!”
“‘壯歲旌旗擁萬夫’是每個軍人的理想吧?”
這女孩不止一次正撞在他的心頭!
“可是,希望軍校不要是剛才那樣的,”女孩兒很嬌羞,“太嚇人!”她撫一下自己的胸口。
謝統(tǒng)勛看著她發(fā)愣,女孩羞得低下頭。
“你喜歡做什么?我指功課以外。”謝統(tǒng)勛從愣怔中回過神來。廢話,當(dāng)然是看書了,只有看過很多書的女孩才會知道“安拉之劍”。他隨手抓個話題來,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
“看書。我是不是很乏味?可是,我就是喜歡!你知道,我看書看到妙處,是會站起來轉(zhuǎn)一圈,平抑一下激動的心情再繼續(xù)看的。有的人真是妙筆生花!”
沒錯,他看過精妙處也要暫停,回味。謝統(tǒng)勛微笑。
“你周末做什么?”
“看書、寫字,偶爾陪母親去看電影、吃飯。”
“只是這些?”只陪母親嗎?他其實(shí)不該問,他沒來由地想知道她跟別人的相處。
“嗯,一本好書在手,一天就過去了。等看完書,一抬眼發(fā)現(xiàn)天都黑了。”
一大片云飄到遠(yuǎn)山上,方才流光溢彩的山巒黯淡下來。“走吧。”戀人相處是要逛街、吃飯、看電影的。可是他憑什么該知道她與戀人的相處,她怎么會告訴他?
八公里的路是謝統(tǒng)勛長到二十三歲走過的最短的路,不知不覺便到了盡頭。中途,他們又休息了兩次。崔文鸞是最好的對話者,柔和、體貼、坦誠、涉獵廣泛、有思想。
他一直把女孩送到文學(xué)院宿舍樓前。
“我走了。”
“好。”
謝統(tǒng)勛走了幾十步回頭看時,女孩子還站在門口,沒進(jìn)去。他揮揮手,他居然忘了跟女孩兒說“謝謝”!
那小子何幸之有,可擁此璧人在懷!假如他沒有入伍,他會在東北大學(xué)與崔文鸞相遇,假如......人生沒有假如,況且他已許下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