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載明鴛譜 3
第二天一早,齊承耀先去謝湄筠姨母家接人,雖然謝湄筠說“車站見”,但他不差這幾步路。他讓仆人把驢車停在門口,自己敲門進(jìn)去。婆子讓他在堂屋等,轉(zhuǎn)眼謝湄筠就走過來,臉上仍是一點(diǎn)妝也沒有,她改了女學(xué)生裝束,湖水藍(lán)上衣、黑色中裙、白色棉襪、圓口布鞋,容顏如李花般清新。“等一下。”
“啊......”還沒等他說句話,女孩兒就走了,留他獨(dú)自在堂屋。
又過了一會兒,女孩兒走過來,“走吧。”她在門口晃一下,便徑直走過院子里短短的甬道去大門,這回齊承耀連“啊”字也沒能說出來。女孩兒的行李簡單,不過一只皮箱、一個書包放在門口。女孩兒把書包跨到肩上,剛要俯身去提箱子,齊承耀已經(jīng)從后面趕上搶先提起箱子。齊承耀把箱子放上驢車,轉(zhuǎn)身去扶女孩兒,“上車,湄筠。”
“不用!”她迅速躲開他的手。
“怎么不坐車,湄筠?”
“我走路。”
行李在車上,兩個人都在路上走。女孩子身量中等,剛好到他嘴的位置,他走在妻子身后一步處暗自端量。大約有160公分?他自己剛好180公分,在身高普遍高于全國平均水平的東北漢子中亦屬高個。女孩子身形苗條,步履輕盈。遇到有熟人打招呼,謝湄筠便站住,笑一笑、問聲好。女孩兒的笑容溫柔婉轉(zhuǎn),動人心弦,齊承耀的目光停留在女孩兒臉上。
從鐵嶺到奉天的鐵路屬于南滿鐵路的一部分,由日本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經(jīng)營管理。車站有能夠容納百余人的候車室、木制跨線天橋、以及附帶防雨棚的站臺。日本人規(guī)定,南滿鐵路客貨運(yùn)費(fèi)必須使用日元結(jié)算。當(dāng)中國人用中國貨幣兌換日幣時,又肆意提高日幣價格,使中國人遭受無理的盤剝和壓榨。
火車還沒到,一行人先去候車室。齊承耀掏出錢來讓車夫去買票,“少爺,您說的是頭等車廂?”車夫問,他以為自己聽錯了。自家少爺是個勤儉的人,不像那些紈绔子弟,少爺去奉天從沒坐過頭等車廂,因為二等車廂遠(yuǎn)好于三、四等車廂,很可以坐,況且時間不長。
“對,頭等車廂。”天氣熱,齊承耀怕二等車廂悶熱、空氣不好。謝湄筠天天沐浴,可見是個喜歡干凈的人。
齊承耀挨著謝湄筠坐下,他的屁股還沒挨到座位上,女孩兒便站起身去站臺。齊承耀心里咯噔一下,女孩兒居然不肯與他有任何身體上的接觸。
齊承耀望著站臺上謝湄筠俏生生的背影坐了兩分鐘,便起身過去。“湄筠,怎么不在候車室里休息?”
“熱!”女孩子看著車來的方向。
這話沒毛病。小日本蓋的車站挺講究,站臺上有遮陽擋雨的涼棚。兩人在涼棚下默立著。
一條長蛇嘶叫一聲,冒著煙從遠(yuǎn)處轟隆隆而來,地面微微顫動。及到近前,長蛇再次嘶鳴,把鋼鐵身軀在鐵軌上匍匐而過,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謝湄筠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齊承耀一步靠近抓住妻子的手臂,下一刻他的手就被謝湄筠猛地拂掉,女孩兒所用力量之大,使齊承耀感覺他的手是被妻子從身上打落的。一節(jié)節(jié)車廂從眼前過,車窗映照出車外與明晃晃的太陽地相比那個不甚真實的涼棚下的陰涼世界。
兩人上車,找位置坐下。兩人對面坐著,謝湄筠把雙腿合攏收住,緊貼著座位,不像鳳喜,總是拿腿來糾纏調(diào)笑他。
謝湄筠望向窗外。女孩兒不言不語、氣質(zhì)恬淡,齊承耀看了心動,“你在哪里上學(xué)?”他其實知道妻子在奉天省立女子師范讀書,他是沒話找話。
“女子師范。”謝湄筠望著窗外。
奉天省立女子師范是清末盛京將軍趙爾巽于1906年指示奉天學(xué)務(wù)處創(chuàng)辦的,還包括附屬小學(xué)和女中。奉天很多名流顯貴家的女眷都曾就讀于此,比如張作霖的四夫人許澍旸、張學(xué)良的夫人于鳳至、郭松齡的夫人韓淑秀。
“你在女中讀書?”
“本科。”
他們剛訂婚時女孩兒在女中讀書,不想女孩兒才17歲便升入了本科。鳳喜不識字,經(jīng)常他說句話,鳳喜聽不懂,他只好笑笑。鳳喜每每有些話出口,即使他身為一個東北漢子亦覺得不妥。“你們學(xué)什么?”
“都學(xué)。”女孩兒的視線始終未從窗外轉(zhuǎn)回來。
“我是問有什么學(xué)科?”
“都一樣。”女孩兒從書包里拿出一本書來看。
“你看的什么書?”
女孩兒合上書把封面給他看一眼,其實女孩兒從包里拿出書的時候,他已經(jīng)看到了書名,《撒克遜劫后英雄略》。
“講的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她已經(jīng)看了一半,怎么會不知道?女孩兒自顧自低頭看書,兩人一路無話。不是他不愿意說話,謝湄筠淡淡的,回答他的問題能怎么精簡便怎么精簡,他說起來沒意思。
車夫把驢車趕回家,進(jìn)門,剛安置下車和驢子,姚姨娘的丫鬟三鳳便過來,“老唐,姚姨娘找你問句話。”
女孩兒看書時喜歡用一只手輕輕托著粉腮或下巴,他再沒見過比這還漂亮的手,纖巧柔嫩,指甲修剪得極漂亮。她并不把指甲剪到頭,而是在指肚的外緣留了窄窄的一道邊,大約一毫米寬,指甲縫里沒有一絲污垢。尋常人不常用水、不太講究衛(wèi)生,指甲縫里通常都是黑的,比如他、他的朋友們、還有鳳喜。齊承耀收攏展開的手掌。
女孩兒的手腕纖巧,裸著的小臂更是曲線優(yōu)美。齊承耀的目光在女孩兒的臉上、手臂上輾轉(zhuǎn)。他從前以為女人的性感表現(xiàn)在豐man上,眼前這個女孩兒僅以一段手臂便激起他的欲望。他的目光亦在女孩兒的xiong前流連,女孩兒應(yīng)該是束xiong,看不到明顯的xiong前溝壑,他暗自揣度那里的風(fēng)景。
火車將近奉天時,齊承耀的目光又轉(zhuǎn)到了女孩兒qun子下lu出的半截小tui上,他一路上眼睛不閑著。他自有經(jīng)驗后,便純粹從男人的角度來打量女人。女孩兒的小tui纖秀光潔潤澤,透著粉色,一根汗毛也沒有,完全不同于鳳喜的腿,他心里起了騷動。
女孩兒看書的速度很快,火車到站時,半本書也看完了。
“看完了?講的什么?”
“騎士。”
她還能再簡潔些嗎?“是關(guān)于獅心王理查、失地王約翰、俠盜羅賓漢、圣殿騎士和猶太人,對吧?還有諾曼貴族對撒克遜貴族的歧視。”司各特的小說他也喜歡看。而且他特意要謝湄筠了解他們夫妻之間會有很多共同話題。
“嗯。”女孩兒看向窗外。知道了,你還問我!
火車到奉天車站,齊承耀叫兩輛黃包車先送妻子去學(xué)校。
“上車,湄筠。”他再次伸手去扶妻子。
女孩兒迅速向后退一步避開他的手,動作之明顯惹得黃包車夫們不由得打量齊承耀一眼。
黃包車在女子師范學(xué)校大門前停下,齊承耀從后一輛車上下來,他先于謝湄筠從車上拎下女孩兒的箱子。人不讓扶,箱子總讓他幫忙拿吧。他一手一只箱子跟著謝湄筠步入校園。
女子師范在大東門里,緊挨著城墻,北面就是曾經(jīng)的“金王府”。學(xué)校占地不大,晚清和民國所建的兩座二層教學(xué)樓拼成“L”形狀,偕同一排平房圍住操場。開學(xué)第一天,滿操場都是嘰嘰喳喳的女學(xué)生,齊承耀掃一圈,他的妻子當(dāng)屬其中最出色的。
謝湄筠穿過操場,徑直走到古樸的紅磚樓前,“到了。”
齊承耀放下箱子從懷里掏出一個信封,里面是奉票,“這是給你的零花錢。”昨天下午他從柜上支取時,母親驚訝于金額之多,“這么多?她跟你要的,承耀?”“沒有,我想到的。”齊承耀倒是很希望謝湄筠自己開口要。“師范學(xué)校不收學(xué)費(fèi),還免食宿費(fèi),為什么給她這么多?鳳喜才有多少!”姚鳳喜月錢兩元,齊承耀給謝湄筠的是姚鳳喜的十倍。從八月到第二年的一月,六個月一百二十元,他再格外添上三十元。“湄筠在外面上學(xué),花費(fèi)多。”妻妾有別,王夫人的月錢是趙姨娘的十倍。齊承耀看《紅樓夢》,那唧唧歪歪吟詩作賦的情節(jié)大都忘光了,關(guān)于各人的月錢卻是記得牢,他天生對錢感興趣。齊母挑挑眉,一百五十元,謝湄筠打著滾花也花不完!普通人的工資每月不過十元,東北大學(xué)連學(xué)費(fèi)帶伙食費(fèi)一學(xué)期才需五十元,承耀在此基礎(chǔ)上不過給自己多添五十元!
“不用。”女孩兒根本不伸手,也不看。謝湄筠不知何時已把手帕握在手里,此時她用手帕包住箱子把手,提起箱子。
齊承耀一口氣堵在嗓子眼里,他生生地咽下去。女孩兒的行李箱不小,“哎,湄筠,我送你進(jìn)去。”
謝湄筠頭也不回地進(jìn)去了。
齊承耀在宿舍樓門前站了一會兒,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