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秋雨，終霄驚窗。
    清晨，芭蕉葉端凝著晶瑩露珠，欲滴未滴。
    “啾啾……”
    翠鳥探首出窩，見雨已歇，輕啼兩聲，而后振翅疾旋，匆匆掠過枝頭，抖落細(xì)雨一蓬。
    蕭然轉(zhuǎn)出回廊，恰好迎上，瞅了瞅左肩，伸出三根手指將雨珠輕輕一彈，抬首仰望，目光追著翠鳥之尾插向青天，漸不可及，微微一笑，踏進(jìn)面前小院。
    行至階下，輕聲問道：“阿姐，起了嗎？”
    “起了，進(jìn)來。”
    “吱呀……”
    婢女將門打開，清悠暗香撲面浸來，郁郁綿綿、甜而不膩，于胸中蕩得一圈，令人形神通泰。正了正冠，掃了掃袖，沉目靜心，去木屐入內(nèi)，這位義姐雖然艷麗妖媚，但來歷撲朔迷離，阿父曾多次叮囑自己，應(yīng)當(dāng)事之以禮，不可妄念、不可輕褻。
    踩著墨蘭葦席，繞過四面梅花圍屏，宋祎側(cè)身跪坐于檀木梨屏前；貼身女婢分侍兩側(cè)，一人攬著女郎滿頭烏雪緩梳慢卷，另一人正將笛膽柔柔塞入青玉笛管中。
    蕭然跪坐在屏側(cè)，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笑道：“阿姐，阿父有信至！”
    “嗯，擱著吧。”宋祎凝視著鏡中的容顏，面上神色未見任何變化，平淡一如水，聲音也清伶。
    蕭然似早已習(xí)慣，將信輕輕擱于案角，雙手撤回膝上，眼觀鼻、鼻觀心，再道：“今日是辯論、書法，那人也將至，阿姐欲往否？若是有興，阿弟便至前院等候。”
    “辯論，書法？”
    宋祎稍稍側(cè)首。眸光在案角信上輕輕一漫，定得一瞬，隨后一路鋪前，將蕭然恭敬且稍顯不自然的神情盡落于眼，長長的睫毛微微一顫，淡然笑道：“宋祎欲往。勞煩蕭郎君至外等候片刻。”
    “是，阿姐。”
    蕭然微作闔首，暗中吐得一口氣，徐徐退出室中，嗅著院中雨后的清新之氣，神情豁然一松，而后灑然一笑，揮著寬袖，大步踏出小院。
    半炷香后。
    宋祎款款出室。漫眼四掠之際，似被廊下芭蕉所迷，俏俏的斜椅著檐柱，微瞇著眼打量那正凝作極致的葉尖水滴，一手捉笛，一手捏著信角。
    “哚兒！”
    水滴凝落，墜于青石。綠衣飄冉上前，手觸芭蕉葉片。微冷。垂首向下，珠已不存。石間唯余一點(diǎn)淚痕慢慢浸開，忍不住的輕喃：若秋露，不聞朝語，如霧幻滅，皆是這般泡影，亦或飄零……
    ……
    “好香的雨啊……”
    綠蘿站在檐下。美美的伸了一個(gè)懶腰，雙手抓著裙擺，輕盈的旋向轉(zhuǎn)角，而后慢慢蹲下來，將將把眸子往下一投。便是一聲驚呼：“呀，怎地又跑啦？！”
    墨璃正在室內(nèi)替小郎君束冠，聞得呼聲，嘴角微微一翹。木盒里的小蜘蛛是她放跑的，對(duì)于墨璃而言，防著綠蘿偷偷爬上小郎君的床，便是天下間最最緊要的事；如此一來，綠蘿的愿望當(dāng)然不可以實(shí)現(xiàn)。碎湖阿姐交待過，小郎君不喜婢女胡亂爬床，為何會(huì)不喜呢？墨璃懶得管，反正碎湖阿姐說得都對(duì)，小郎君尚未及冠呢，不過咱家小郎君，可真好看。
    服侍完小郎君束冠，替小郎君把袍子整理好，再擺上吃食。墨璃眨著眼睛默算，十根手指互相糾纏，終是忍不住，悄聲問道：“小郎君，咱們離回華亭，尚有多久呢？”
    “待得初雪后，便歸！”
    劉濃將碗緩緩一擱，按案而起，行至階上，感受著絲絲清新芬芳，將雙拳對(duì)在胸前緩闊。
    江南的雪來得晚，一般皆在年底深冬之際，那時(shí)為期四個(gè)月的修學(xué)便畢，而今不過將將開始。蓄美譽(yù)、積聲望，皆為日后中正評(píng)品做基也，雖然昨夜斬獲較豐，但切不可就此滿足，今明兩日的辯論、音律勢(shì)在必得。如此，待得初雪漫遍山陰時(shí)，便可吟嘯而歸。
    來福早已將牛車備好，今日仍與謝氏同往。
    劉濃與褚裒將將跨至小橋上，竹林之側(cè)便傳來一聲呼喚：“嘿！”
    側(cè)首。
    只見竹林斜斜，清溪碧綠，倒映牛車一輛，小謝安挑著邊簾，啃著青果，眼珠骨嚕嚕直轉(zhuǎn)。內(nèi)中尚坐著謝真石，一雙璀璨明眸來回掃著褚裒。
    初見時(shí)，褚裒面色由然一喜，而后亦不知想到甚，腳步猛地一頓，神情呈現(xiàn)澀然，暗自忐忑不敢前。
    劉濃微微一笑，昨夜便察覺謝真石與褚裒間的微妙，雖然錢塘褚氏不過中次士族，但褚裒的父親褚洽現(xiàn)為武昌太守，品階雖不甚高，卻亦是個(gè)實(shí)權(quán)人物。若是放在以往斷無可能，然現(xiàn)下瑯琊王氏權(quán)傾朝野，江左已呈危局。謝、袁若想將江東平衡局勢(shì)持續(xù)，便不得不多方聯(lián)合。據(jù)其所知，褚裒正是因?yàn)槿⒘酥x真石，得到謝氏的照拂，從而平步青云。
    輕輕一拍褚裒的肩，微微一笑，踏前兩步，朝著車內(nèi)揖手道：“劉濃，見過謝小娘子、小、小郎君。”
    “謝真石，見過劉郎君！”
    “咕……”
    小謝安用力的將卡在喉嚨處的果肉吞下，正欲作言。
    便在此時(shí)，從謝氏水莊正門方向駛來一竄牛車，謝真石匆匆掠了一眼橋上仍然愣著的褚裒，面色微微失望，緩緩將繡簾放下。
    劉濃暗暗搖頭一嘆，迎著謝裒的牛車而去。
    小謝安在身后脆聲叫道：“劉，美鶴，今日我是特地去為你助陣的哦！”
    咦！為我助陣……
    劉濃心中微奇，側(cè)身回首，嘴角浮笑。
    小謝案半個(gè)身子探在外面，揮著手中的青果，見劉濃轉(zhuǎn)身看來，嘴巴一嘟，悄悄按著襠部，嚷道：“何故驚疑？若言辯論，我不及你！是以。為你助陣！”
    劉濃將手半半一拱，笑道：“謝過，謝小郎君！”
    小謝安解釋道：“何必謝我，你若不如人，豈非顯得我更不如人！是以，你不可輸！”
    “承你所言！”
    劉濃哈哈一笑。轉(zhuǎn)身迎上謝裒的牛車。
    謝裒挑著邊簾，將二人的對(duì)話聽得清清楚楚，扶著短須笑道：“瞻簀，切莫理他。玄談辯論求索至理，此乃高雅之事，何必存有勝負(fù)之心！”
    “非也！”
    小謝安大聲道：“阿父，事不辯則不明也，既欲至明，便若尺寸。總有長短也！”
    “哈哈，吾家麒麟兒矣……”
    謝裒稍稍一愣，繼爾放聲大笑。
    眾人皆笑。
    車轱轆輾碎笑聲，穿過竹道，漫過山陰城，沿著兩排雍容若鐙的桂花樹，駛進(jìn)王氏莊園。
    今日將行雅以書法與辯論，因辯論極為耗時(shí)。且有不少人兩者皆會(huì)參予，是以書法先行。
    山腳松林。紅日映樹腰。半百衣冠四座于其中，陣陣墨香沖郁，沙沙落筆舞魂。王羲之背靠松樹，閉著眼睛，面上神情愜意，似乎正在享受晨間的微風(fēng)。
    臉側(cè)兩縷冠帶被風(fēng)一撩。仿若靈蛇就舞，煞是奪目。
    王羲之，王逸少，瑯琊王氏本代最杰出的精英子弟，何人不知、誰人不曉。自幼便擅書法。更與新亭拜得衛(wèi)茂猗為師；自那而后，一發(fā)不可收拾，以其書法拜暨過不少當(dāng)世名家，皆受稱許！元帝司馬睿曾贊：筆染沉潭作墨，力劃千斤透案。
    松間有亭，亭中坐著謝裒、王侃、紀(jì)瞻。三人品著茶閑聊，王侃借著舉碗之機(jī)，不時(shí)的瞥向假寐的王羲之，面色略呈擔(dān)憂。謝裒笑道：“顏淵勿憂，逸少之書法，便是我輩亦難言高下！若再磨歷兩年，怕是你我也將望而生嘆矣！后生可畏，便是如此！”
    “然也！”
    紀(jì)瞻目光鎖著王羲之，以及其身側(cè)不遠(yuǎn)處的劉濃，扶須笑道：“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
    恰于此時(shí)，王羲之突地睜開眼睛，眼中精光瞬間驟放，而后將浸泡于研的毫筆一提，片刻亦不停，揮毫落墨，洋洋灑灑一陣翻袖卷浪。
    稍后。
    筆鋒嘎然一頓，提著毫筆略作打量，嘴角斜斜一裂，將筆一扔，大步邁出，直直踏至劉濃面前，揖手笑道：“瞻簀，久侯矣！”
    “劉濃，賀喜逸少！”劉濃還禮，淡然而笑。
    王羲之臥蠶眉一揚(yáng)，追問：“何喜之有？”
    劉濃眉梢悄拔，撇了他一眼，笑道：“適才，劉濃觀逸少縱書，行筆時(shí)若輕云閉月，轉(zhuǎn)腕時(shí)似流風(fēng)回雪，神意與筆鋒愜合致極。是以放言：此次逸少所書，定為平生之最也！然否？”
    半晌，無語，林間清風(fēng)悄卷二人袍角。
    劉濃負(fù)手而立，坦然自若。
    王羲之深深凝視劉濃，少傾，渭然嘆道：“然也！瞻簀，吾之知已也！”
    言畢，重重一個(gè)揖手。
    六年來，倆人其實(shí)一直有心較出高下，王羲之書法大有增益、漸呈爐火純青之勢(shì)，但劉濃亦未有半分落下，雖書法有缺，然其精通《老》《莊》《周》《儒》，靈慧俊秀已具章統(tǒng)，言語之間盡顯洞見率真之妙。恰若昔日郗鑒所言：珠聯(lián)共輝！
    稍后，眾人罷筆。
    謝裒三人將書法閱盡，果不其然，王羲之得了最高品：一品。紀(jì)瞻更是將其所書展閱于眾，竟書的是劉濃昨夜所詠之詩，雖寥寥不足百言，然，觀其字跡，飄若游云、驕似驚龍，恰作神來之筆，當(dāng)屬名至而實(shí)歸，眾人皆服。而這次，褚裒再未錯(cuò)失時(shí)機(jī)，以一手雄健剛正的鐘繇正楷獲得謝裒青睞，評(píng)其為：上次。
    待得論畢書法，眾人徐徐漫向山顛，辯論將于此展開。
    玄談辯論共分三類：其一，主客相從，一對(duì)一；其二，一對(duì)多，一主多客，亦或一客多主；其三，則為自疑自釋，引發(fā)眾人攜問。
    此次辯論因參予者眾，共計(jì)半百之?dāng)?shù)，是以行的便是一對(duì)多，而非一對(duì)一。再因人數(shù)委實(shí)過多，若歸作一處言談甚是不便，是以又分三組，待三組各決拔籌者后，再行對(duì)決。
    山顛，葦席繞布四方，矮案上置著各色佳肴美酒，其間婢女林立。因今日是玄談辯論，理深意奧、晦澀難明，郎君們喜之愛之，女郎們卻并非如此，是以世家女郎較之昨夜近乎少了一半，但仍有十余翠紅俏綠簇落各處。不知何故，劉濃隨意一眼便看見宋祎，不與任何人成群，獨(dú)自一人跪坐于緊靠林間的邊緣處，默然小酌。
    綠衣與翠林互掩，難辯你我。
    許是投目已有三瞬，為其所察覺，宋祎手指猶在繞著杯口打轉(zhuǎn)，盤恒髻卻驀地側(cè)抬，兩眼悄然一對(duì)。眸子如深秋平湖，未見波瀾紋路，安靜湛幽；但恰是這極致的靜瀾，教人突生一種莫名的心悸。
    稍徐。
    劉濃徐徐壓低目光，不著痕跡的遙遙一個(gè)微揖；宋祎鼻子慢慢皺起來，隨后嘴角緩緩展開，細(xì)長的眉眼沿著臉頰斜斜鋪冉，笑意盡聚于眼底；而后一凝一放，霎那間，靜湖頓時(shí)掀起狂瀾，星光眩目直欲捕人之眼；漸爾一收，捉起酒杯靠在嘴邊，慢飲而盡，睫毛輕輕一唰，朝著劉濃指了指自己的衣袖。
    何意？綠衣，綠衣，綠珠之弟子……
    劉濃默然，腳步隨之一頓，劍眉暗凝，胸中念頭如潮狂涌。這時(shí)，謝尚悄悄踏至她身側(cè)，亦不知說了甚，宋祎將酒杯重重一擱，櫻唇緩緩開闔，眉色呈寒。
    謝尚的眼光在其身上輾轉(zhuǎn)流連，終是一揮寬袖，黯然離去。
    “嘿，走啊……”
    小謝安被劉濃擋住去路，探首探腦亦看不見前方有甚，心中極不痛快，伸出一根手指頭想戳劉濃的腰，未料個(gè)子不夠，戳中了屁股。
    咦？！
    劉濃回首，俯視，混亂的思緒因此一掃而盡。
    小謝安愣愣的看著自己的手指，嘴巴撇了撇，謹(jǐn)慎的將它置于鼻下，憋著氣嗅了嗅；咦，不臭，而后突然想起昔日之事，眼光豁然晶亮，疾揮兩下，開心之極。
    這便是日后的謝太傅？
    劉濃自然知道他在開心什么，無它，乃報(bào)昔日被自己三彈之仇也！灑然一笑，忍住想揉他腦袋的念頭，踏著大步而去，與謝奕、袁耽、褚裒匯合，落座于案后。
    今日，他們皆會(huì)參予辯論。
    而此時(shí)，謝裒、紀(jì)瞻、王侃恰好踏入正中之亭，在三人身后圈圍著一排屏風(fēng)。
    紀(jì)瞻漫不經(jīng)心的朝著屏風(fēng)微一闔首，而后徐徐起身，迎著山風(fēng)，緩捋銀須，朗聲笑道：“太興元年，歲在戊寅，秋色乍起，引燕北回，與諸君會(huì)晤于蘭亭，歌詠當(dāng)斯志，暢懷正緒寥也……”
    致辭畢，自有寬袍儒者上前，將三組辯論人選通傳。隨后便見冠袍一陣浮動(dòng)，在座諸君紛紛離案而出，環(huán)圍于東、西、北三亭之中。
    “華亭劉濃，西亭！”
    聞言，劉濃劍眉輕揚(yáng)，雙手在膝上輕輕一按，便欲起身而出。
    突然，眼前打橫出現(xiàn)一枚青果，稍稍一愣，側(cè)首。
    小謝安神情扭捏，面如紅玉，眼睛卻雪亮，低聲道：“拿，拿著吧，待你贏了，我請(qǐng)你再吃三枚……”
    “啊……”
    劉濃愣愣的接過青果，稍作端祥，微笑道：“再備三枚吧！”
    言罷，將果子合于拳中，負(fù)手直往。
    將行幾步，身側(cè)有人投目凝注，劉璠……(未完待續(xù)。)</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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