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柔軟。
    楊柳青新，月色風(fēng)簾半挑。余風(fēng)徐來，幔曳枝搖，恰作絮起。
    清香隨之悄浸，似是桂香。
    橋然鉆出簾，站在車轅上，目視那兩排雍容成朵的桂樹，臉上笑意層層浮起，回首大聲道：“瞻簀，茂蔭，快到咯！”
    “哦，到，到啦……”
    祖盛自窗口探出迷蒙睡眼，嘟嚷著。
    劉濃跳下車來，雙手作拳對(duì)在胸前，緩緩用力左右一括，聽著肩上暴豆般的噼里啪啦聲，心情愉悅舒暢，笑道：“拘了大半日，茂蔭亦下來走走吧！”
    “嗯……正有此意！”
    聞言時(shí)，祖盛正在伸著懶腰，神色微微一愣，隨即想起已至橋然莊園口，理應(yīng)下車步行才是，趕緊哈哈笑著，跳下車來。
    橋然揮著袖輕快的迎向二人，經(jīng)得近二十日相處，三人已然彼此相知。當(dāng)他提議至自家莊園稍作盤恒時(shí)，二人皆是欣然應(yīng)允。
    此次踏游，三人皆有所獲。
    劉濃松下三問與所詠詩賦驚艷全場(chǎng)，料來其美名不日便會(huì)再漫吳郡；橋然與祖盛進(jìn)得第二問，詩賦亦頗佳。特別是橋然替劉濃代筆，一手鐘繇細(xì)楷遒媚飄逸，得法虔稱贊：墨瘦如風(fēng)，佳骨小成。而祖盛，劉濃尚未將其已被陶龍?bào)J看中一事相告，準(zhǔn)備待回歸華亭途中時(shí)再言。
    兩側(cè)桂花悄悄開，半邊夏風(fēng)暖暖醉。三個(gè)少年郎君踩著木屐，揮著寬袖，意氣風(fēng)發(fā)、神態(tài)洋洋。身后則跟著一竄牛車，三五婢，十余隨從。
    穿出桂道，三人襟袖染得一層香，莊園則橫臥于眼前。
    祖盛抬目打量，但見白墻連綿作圍一望而無際，邊角竟是朱紅作鑲，而莊門更是純紅；其雖早有所備，仍被此奢華景象驚怔，嘴巴張得老大。半晌，漬漬嘆道：“玉鞠，莊園真……真……真雅浚也，恰如其人矣！”
    “茂蔭過贊矣！”
    橋然淡淡一笑，引著二人向莊墻行去。
    劉濃雖然亦是微驚，可心中有數(shù)，橋氏起于橋公之前，百年前便是名門望族富庶無比，有此奢華莊園亦不為奇。況且，尚有那國(guó)色天香名傳千年的二橋遺澤，在孫吳據(jù)江東時(shí)，橋氏公候不絕。若非魏代天下，再加上橋氏一分為二，人丁日漸單薄，到得如今只余一根獨(dú)苗，斷然不會(huì)淪落至次等士族。
    此時(shí)，早有隨從奔至莊墻大聲通傳。
    待得巨大莊門緩緩而開，橋然負(fù)手立于朱門前，將手一擺，笑道：“瞻簀，茂蔭，請(qǐng)！”
    踏入其中，人入畫中。
    春夏秋冬四棟畫園，層疊而布。中有一條清溪繞園而走，宛轉(zhuǎn)流向莊后千頃農(nóng)田。沿溪遍植竹、柳、松，掩得四園若浮綠海。但見得白墻黑瓦、朱紅檐角、畫廊處處，轉(zhuǎn)首又見飛亭危危。而人行于其中，攬盡四色異彩紛呈。不愧是傳承數(shù)百年的大世家，昔日上等門閥。
    三人并排而行，沿著青石路漫游而過，橋然邊走邊介紹著四園之景。
    莊園極大，行得好一陣，落日將墜竹梢。
    祖盛懨懨不振地問道：“玉鞠，尚有多久到啊？”
    “嗯？怎地……”
    橋然愣愣地側(cè)首，見劉濃面帶微笑神色尚好，而祖盛卻虛著眼睛仿若睜不開。神情一怔，隨后恍然大悟，輕拍額間連連告罪。三人回返時(shí)，并未停留山水，疾疾趕了兩日，若非自己因歸家而心喜，定亦疲不可耐也。趕緊命人牽來牛車，笑著將劉濃、祖盛請(qǐng)上車，而后奔著心中早已備好的園子而去。
    ……
    “咻兒！”
    青鳥細(xì)長(zhǎng)雙足在技頭一顛，身子如墨團(tuán)驟展，拍過柳梢直竄而下，將近廊中時(shí)揮翅漸慢，悄悄試探，隨后轉(zhuǎn)動(dòng)著小黑豆，輕臨白晰如玉的手掌。
    掌心，有粟。
    “小娘子，大郎君回來了！”
    脆脆的聲音自廊后轉(zhuǎn)來，正在喂鳥的小女郎雙肩輕輕一顫，輕聲道：“知道了！”隨后將雙手一抬，青鳥撲簌簌飛走。
    “啪，啪……”
    便在這時(shí)，廊后木屐聲頻頻響起，熟悉的聲音……
    莫非阿兄將，將那美鶴，帶，帶來了？
    小女郎心中一驚，隨即將手端在腰間，緩緩轉(zhuǎn)過身，漫眼看去，朱紅畫廊中行來了阿兄，卻未見那美鶴。悄然吐出一口氣，輕邁藍(lán)絲履，款款迎向前，淺聲問道：“阿兄，踏游可還順?biāo)欤俊?br/>     “甚好！”
    橋然轉(zhuǎn)過廊角，接過女婢遞來的絲帕，邊抹汗邊笑道：“小妹，瞻簀、茂蔭皆隨我而至，將在咱們園子盤恒幾日。近些日子，小妹身子可好？”
    “好著呢。”
    小女郎恬靜的答著，冉冉跪坐于案前，捏起案上白子，看向盤中略一思索，落子。隨后淡淡的笑道：“阿兄此番踏游，料來定有所獲吧。前兩日，聞聽姑蘇斷流，便和阿兄有關(guān)呢……”
    “姑蘇斷流？”
    橋然大惑不解，捉著茶碗看向獨(dú)自對(duì)弈的小妹，見其細(xì)眉淡若云煙，嘴角略略帶笑，實(shí)是美得不可方物。心中卻暗嘆：小妹自小便聰慧過人，不論棋、畫皆勝過我不知凡幾。自阿父、娘親走后，這偌大的莊園便是她一人打理，若非如此，我怎可踏行于外！葛先生曾言，過慧易夭……阿弟已去，小妹……
    “啪！”
    小女郎持著黑子落向棋盤，似乎覺得這一著極妙，嘴角的笑意漸濃，緩聲道：“華亭美鶴攜友至姑蘇，逢人揮麈邀談?dòng)谙νぶ校磺∈聲r(shí)，聞?wù)呱醣姡嬐きh(huán)牛成群，渡口排舟似欄，以致斷流……”
    ……
    夜月初流，無聲。
    劉濃小憩而醒，三足金烏銅燈靜吐火舌，將室內(nèi)映得通明。默然下榻，綠蘿棲于前室睡得極沉，眉頭微微皺著，不知夢(mèng)里在想甚，矮床邊軟著藍(lán)底紫邊繡花船鞋。看來她是真累了，竟將鞋脫在這里。不過，漫說是她，便是自小習(xí)劍的自己，何嘗不是倒下便睡。
    輕手輕腳繞過屏風(fēng)，緩緩拉開門。月華水灑于院中，桂花樹下有案席。立于階上，聞著陣陣若有還無的香氣，情不自禁的伸了個(gè)懶腰。
    “小郎君，要練字么？”
    身后傳來軟軟糯糯的聲音，劉濃微一側(cè)身，見綠蘿頭發(fā)蓬亂，神態(tài)羞窘，腳上繡鞋未穿好，尚露腳后跟一截雪色羅襪。
    “小郎君？”
    綠蘿順著小郎君的目光一溜，唰的一下臉紅盡，兩只手在腰間絞來絞去，想彎身將鞋穿好，可又怕這樣極是失禮。愣在當(dāng)場(chǎng)，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卻幽幽地：碎湖說過要端莊知禮……
    劉濃笑道：“歇著吧，晚些我若練字，會(huì)叫你！”
    “哦！”
    綠蘿疾疾的竄至角落，先將鞋穿好，回首一眼看見銅鏡中的自己，“呀！”的叫了一聲，急急的跪坐于鏡前梳頭，心道：丑樣都讓小郎君瞧見了！
    莫怪她，自從碎湖做得莊中大管事，制定了各項(xiàng)內(nèi)事規(guī)矩禮儀。誰人不曉，何人不遵！她的心思明凈如雪，奈何小郎君仿若未開竅一般呀。
    想著想著，綠蘿心里亂了。
    而室外，月袍郎君度步行至樹下葦席，將將撩袍落座，院外便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而后兩個(gè)人影一前一后自月洞口邁進(jìn)。
    “哈哈……”
    橋然揮著大袖，邊走邊笑：“茂蔭，如何？我說瞻簀定然正在賞月，汝竟不信。瞻簀，今夜咱們對(duì)月長(zhǎng)談！”
    祖盛猶自睡意朦朧，嘴里嘟嚷道：“瞻簀，非常人也，豈能與之相比！”心里則在腹誹：唉，你個(gè)橋玉鞠，我睡得正濃，偏要拉我起來侍月歌詠……
    當(dāng)下，三人落座。橋然命人呈上各色吃食點(diǎn)心，劉濃叫來福擺上一壇竹葉青。一番推杯換盞后，三位少年郎君眼花耳熱，意氣素霓生。
    祖盛飲得最多，酒意將疲累盡數(shù)逐走，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歪歪斜斜地指著鉤月，大聲詠道：“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zhǎng)，何不秉燭游！”
    “妙哉！”
    劉濃、橋然拍案齊贊。
    如此一來，祖盛興致更佳，猛地一把拽起橋然，拉著他繞桂樹打轉(zhuǎn)。橋然自回莊后，性情不復(fù)以往溫雅內(nèi)斂，仿若豁然開朗，哈哈笑著與祖盛執(zhí)袖亂舞。
    當(dāng)此時(shí)，天上月魅，地下人醉。
    祖盛興起，放聲歌詠：“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橋然接詠：“彼黍離離，彼稷之穗……悠悠蒼天，汝與我哉！”
    “啪，啪……”
    劉濃面帶笑容身子斜歪，左肘撐席，兩腿自然作曲于懷前，右手則隨著他們的詠嘆節(jié)湊緩緩拍膝。來福與綠蘿侍在一側(cè)，笑意溢得滿臉，他們尚是首次見小郎君如此閑適呢。
    歌詠畢。
    祖盛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撐在背后，仰望蒼穹星月，嘆道：“玉鞠、瞻簀，日前蒙君得問祖盛之志。現(xiàn)下，尚愿再聞否？”
    眉色正然，神情幽幽！
    聞言，劉濃、橋然對(duì)視一眼，齊道：“愿聞茂蔭之志！”
    “無它，唯愿似陶公爾！”
    言罷，嘴角一歪，嘻然而笑，隨后仰天便倒。幸而侍婢雪瞳知其酒量不佳，一直小心翼翼地在其身后候著，趕緊一把扶住，嬌聲喚道：“郎君，醒醒！”
    “呼呼……”
    鼾聲已起。
    待送走祖盛與橋然，劉濃返回室中，得來福奉上酸梅解酒，隨后換得一身箭袍，練劍一個(gè)時(shí)辰，而后再是練字。待停筆時(shí)，已是三更時(shí)分，四野皆靜。凝目投紙，磨筆已有月旬，字跡已然工整許多，可筆髓依舊尚缺，總在得與不得之間徘徊，似清風(fēng)難定其形，心道：看來，會(huì)稽是不得不往。總不能，次次讓人代筆啊！
    綠蘿雖然困得眼皮老打架，但看著小郎君專注的模樣，心里卻滿滿的盡是驕傲，暗想：天下間，恐怕就屬我家小郎君，最是勤奮了……
    ……
    豎日，曲廊。
    矮案上擺著棋盤，黑白子縱橫廝殺，執(zhí)黑的郎君圓臉大眼，時(shí)爾捉著下巴思索，倏爾捏拳擊掌，總是皺著眉的時(shí)候居多。執(zhí)白的郎君面目英俊，嘴角帶笑，左手輕撫棋壺，右手兩指捏弄著棋子，秀麗的眉時(shí)桃，時(shí)挑。
    觀戰(zhàn)的郎君絕美，著青冠月袍，面若冠玉晶透，劍眉斜長(zhǎng)欲飛；鼻側(cè)如刀削，懸危；丹眼似畫，鋒唇略薄。此刻身子微微前傾，瞇眼琢磨棋中妙境。
    “嘰啾！”
    梁上燕子一聲輕喃，將這靜畫打碎。
    劉濃回過神來，瞅一眼祖盛，再看一眼微笑的橋然，雙手按膝，搖著頭緩緩直身。此局祖盛必?cái)。皇瞧湎騺砥邃h堅(jiān)韌，不殺至山清水明時(shí)，斷不肯輕易認(rèn)輸。料來，最終投子尚得半個(gè)時(shí)辰。
    舒展著肩漫眼四掠，微雨后的畫園格外幽清。對(duì)面的長(zhǎng)廊中穿梭著一群女婢，正將懷中紙卷逐一掛于迎陽兩面。紅日透映，隱約可見是畫。
    曬畫？
    嗯，對(duì)了，橋然有個(gè)極擅作畫的妹妹，其畫最擅捕神……
    看看去！
    劉濃拿定主意，見二人猶墜棋局，亦不言語徑自起身，沿著朱廊行至對(duì)面。此時(shí)婢女們曬畫已畢，只余兩個(gè)小婢看守著，以免畫作被鳥雀所毀。瞧見劉濃負(fù)手而來，知曉這是自家郎君好友，齊齊欠著身子萬福。劉濃微笑闔首，駐足于畫前細(xì)觀。
    有山水、有人物、亦有花鳥，各作不同。
    捕神立意確是絕妙，亦不知作畫者是甚樣人物，視角極為獨(dú)特，便是平凡一株松柳，在其筆下只需借著霜、月，悄然間即賦于靈魂。
    一幅幅觀過，越看越是心驚。觀其形，知其意；意猶未盡時(shí)，神再起，恰是畫中藏畫矣！若是將自己正作的《夏日桃亭》與之相較，無異于天壤之別也。
    云泥，高不可攀矣！
    劉濃止步于最后一幅畫前，陷入其神不可自拔。突地想起楊少柳所言：若想事事皆達(dá)，則難致其極……
    莫非真是貪多嚼不爛？
    轉(zhuǎn)念再思：若遇難則退，如何可致其極！
    沉吟半晌，眼底漫散的光芒徐徐而收，隨即展顏而笑，恍若陽春融白雪。看得廊側(cè)的兩個(gè)女婢神色微愣，隨即悄然低首斂眉，心中暗贊：好美的郎君呀……
    劉濃回首見橋然、祖盛仍在行棋，正欲轉(zhuǎn)身而回，便在此時(shí)，眼底驀然一凝。
    是她？！
    稍遠(yuǎn)，青柳下。
    雪色人影跪坐于地，背對(duì)，墮馬髻、雪蓮步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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