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動者雷霆
月如幽鏡,恰似昨昔。
漫天的月華似獨(dú)愛她一人,洋洋灑灑只眷顧著她。任是半遮妝顏,任是眾嬌叢圍,亦難竊其半分水色。自她一來,碎湖三人便默然而退。
楊少柳!
謎一般的女郎,若仙似畫。
嫣醉踏前兩步,將案上芥香爐微微一推,然后把手中燕踏蘭花熏香爐擺上案,待得一品沉香緩緩燎起時,用手扇了扇,悄然退至一側(cè)跪坐;夜拂朝著劉濃輕輕萬福,隨后將繡著暗紋的白葦團(tuán)席鋪在案前,細(xì)細(xì)整理葦席邊角,待見尚好時,低眉斂目的退向另一側(cè)。
靜瀾如水!
而此時,楊少柳滿意的點(diǎn)點(diǎn)頭,正準(zhǔn)備踏進(jìn)室中,突地眉頭一皺。
進(jìn)來啊,倒要看看你如何脫得青絲履!
劉濃好整以暇的坐在案后,拇指輕叩著食指,忍住心中股股笑意,暗中則在腹誹。非是他有意若此,實(shí)是楊少柳行事從來不顧及他人,一來就把他的芥香給推了,說不惱亦有些不痛快呀……
“咳!”
紅筱輕咳一聲,提醒小郎君轉(zhuǎn)身回避。
劉濃故作不知,唇往左笑,淡然笑道:“阿姐請進(jìn),正有事想跟你商量,不想阿姐便來了!”
“哼!”
楊少柳冷冷一哼,怎肯當(dāng)著他的面彎身脫鞋。紅筱正要蹲下身替小娘子去鞋,卻見她眉間一挑,端著手便踏進(jìn)室中,微一撩裙擺,如同含苞花朵驟放,盈盈下落,雪裙鋪開。
稍一斜眼,眉色便寒,見劉濃嘴角略彎,懶得理他,冷聲道:“目無尊長,何事?”
“嗯!!”
劉濃放了一聲干嗓子,自案上拿起茶水潤喉,嗅著芥香與一品沉香互燎,暗中覺得這樣著實(shí)不清爽,索性速速將想請李越前往烏程縣的事說了。
“哦,原來如此。”
楊少柳略作思索,仿似也覺兩種截然不同的香燎在一起,有些不大習(xí)慣,朝著嫣醉微一點(diǎn)頭;嫣醉自然知意,竟將案上的芥香爐一端,拿至后室擱著去了。
忍!
劉濃默然無語,心道:現(xiàn)下有求于人呢,尚是忍忍吧。這種家族間的爭斗非同小可,皆是你來我往傾力博弈,雖不似明面廝殺,卻往往比廝殺更為慘烈,稍有不慎則一潰千里!獅子博兔亦得盡全力啊!
稍徐。
楊少柳微瞇著眼,淡聲道:“甚好!將未知危局拒之于外,確屬最佳!有長進(jìn)……”
劉濃兩手?jǐn)n在眉前,重重一個揖手,沉聲道:“謝過阿姐!”
楊少柳冉冉起身,行至門口,突又回頭,俏聲道:“劍衛(wèi)需得盡隨,我會讓紅筱亦去,再帶上五名隱衛(wèi)。若事有不諧,尚有下下策可為!”
下下策?
劉濃斜倚門口,目送雪色襦裙隱在月洞口。暗道:確是下下策啊,不至萬不得已,切不可行此策。就算真能得逞,不能拔根,有何意義?要作,便要徹底……
思索間面色沉寒,隨后灑然一笑,笑意瞬間陡轉(zhuǎn)融雪:各方棋子皆已暗布,嚴(yán)陣以待便是!縱是那張芳背后真有張氏照拂又若何?他自身不過是個庶族,這便是其致命弱點(diǎn)。不必過多,只需萬事俱備后雷霆一擊,一擊破族!而現(xiàn)下我首要之事仍是積蓄聲譽(yù),以待他日及冠爾。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豈可因風(fēng)而掩樹……
轉(zhuǎn)入室內(nèi),自行研墨,準(zhǔn)備練字。
來福按劍而至,低聲道:“小郎君,莫若把此事給參軍說說?”
聞言,轉(zhuǎn)動的墨條稍頓,劉濃緩緩抬起頭來,微笑道:“來福,別擔(dān)心,此事尚不至勞煩參軍。不過,倒是可以讓參軍打探一下。嗯,我修書一封,明日你遣人送至建康!”
“是,小郎君!”
來福頓首,重劍扣環(huán),鏘鏘作響。
……
六月初八,天高,云闊。
叢叢白云環(huán)綿成陣,鴻雁斜插而過,掠向北方,啼聲悠遠(yuǎn)漫長。
“啪!”
鞭響清脆,牛車浮現(xiàn)于柳間。轅上的車夫抬頭仰望,見得巨大的莊墻聳立于山崗,回頭笑道:“郎君,快到華亭劉氏了!”
“好極!”
簾中聲音極喜,隨后邊簾疾挑,一個圓臉大眼的郎君探出頭來,遠(yuǎn)遠(yuǎn)看見渾白的莊墻與山體連作一起,恍若城池巍峨莫匹,咂舌道:“真壯矣!不愧是華亭美鶴棲息之地,氣勢極雄!”
……
桃林青綠。
此時桃花盡凋,落紅隨雨潤得林間似染一層朱。林中深處,碧綠潭水渾似玉,四繞六角風(fēng)亭,條條碩大的鱸魚穿棱來去。
潭邊,嫣醉將手一揚(yáng),灑出一把魚食。
唰唰唰!
靜湛如鏡的潭中頓時白魚飛舞,掀起浪花朵朵。其中有一條極是勇猛,將要躍出水面時尾巴猛地一拍,竟臨空飛騰三尺。嫣醉大喜,于千鈞一發(fā)之際,伸手一探將其捉住,兩手捧在懷里,隨后嘻嘻笑道:“夜拂,瞧你釣了半天,所釣的魚,都沒我這條大!”
夜拂捉著魚桿正在潭側(cè)垂釣,慢慢回頭笑道:“釣魚,養(yǎng)心,隨性!”
“哼!”
嫣醉嘴巴一翹,抱著撲通亂跳的魚轉(zhuǎn)身便走,待行至亭口時,腳步放緩,低聲道:“小娘子,嫣醉捉了條大魚,咱們晚上熬湯喝,可好?”
“仙嗡!”
亭中,楊少柳試拂琴弦,似嫌音不準(zhǔn),微皺著眉頭調(diào)弦,偏頭時見嫣醉抱著魚站在亭外,眼睛一眨淡聲道:“我不喜吃魚,娘親喜歡。”
“哦,那,那……”嫣醉疊蠕著有些舍不得,一轉(zhuǎn)眼,看見假山上有人正擺案作畫,嘴角一彎,抱著魚朝假山奔去。
假山之顛,案長有丈,綠蘿、墨璃侍于兩側(cè),而劉濃正凝神懸筆細(xì)描。這是一幅全景圖,描的是落花時節(jié),紅綠相間,花凋果現(xiàn)。其間又有青潭,紅亭,假山逐一呈現(xiàn)。甚至隱約可見得在那亭間,帷幄深深,嵌著一縷宛約的身影,似伏首埋琴。畫作已近半,恰是關(guān)鍵時刻,劉濃不敢大意,每日只描一角。而現(xiàn)下,正堆染到楊少柳彈琴……
“小郎君,飲茶!”
綠蘿見小郎君額間現(xiàn)汗,嘴唇開闔似渴,便將手中茶碗遞過去。
劉濃看亦不看,將筆在茶碗中一蕩,繼續(xù)作畫;畫得一陣,見筆墨似乎有些淡,可如此淡墨卻正好勾勒出若隱若現(xiàn)的意韻,心中極是滿意,將手一伸。
墨璃趕緊將手中墨碗遞過去。
劉濃順手接過,目光仍注視著畫作,微笑著徐徐點(diǎn)頭,緩緩的把那墨碗湊到鼻下,正準(zhǔn)備喝。
墨璃驚呼:“小郎君,喝不得!”
“嗯?”
劉濃微微怔住,看了看墨璃,再看看綠蘿,見二人皆拼命忍著笑,心中暗自奇怪,突然間覺得鼻下味道有些不對,一低頭,畫墨!
“噗嗤!”
“格格……”
兩個美婢再也忍不住而掩嘴嬌笑,特別是綠蘿,渾身都笑顫了,極盡窈窕媚惑。
劉濃亦覺好笑,幸而尚未入口,不然真與衛(wèi)協(xié)一樣癡了。思及衛(wèi)協(xié),便想起他與王羲之回贈之禮來,果真特殊。衛(wèi)協(xié)送的尚好,是一幅《春雨潤山圖》,畫風(fēng)極妙與其昔日相較大有精益;劉濃正是得其畫作激發(fā)靈感,再得陸舒窈暗傳筆法,才敢行這幅《夏日桃亭》全景圖。而王羲之所贈果然不出其風(fēng)范,白母鵝一只,前來隨從言:王小郎君說白將軍太孤單,名字已取好:白牡丹!
微微一笑,將筆一擱。
來福與嫣醉沿著山梯而來,嫣醉幾度想要越過來福,可是他仗著體格魁梧不讓道,氣得嫣醉嘟著嘴將手中大白魚一揮,想用魚尾巴抽他腦袋。
來福一低頭避過,身形竄得更快,三兩步邁至山顛,揚(yáng)著手中錦囊,呵呵笑道:“小郎君,錦囊又來了!”
“哦!”
劉濃心中甚奇,自從那日由拳作別后,顧薈蔚的錦囊便再未來過,今日怎地突然來了?伸手取過,抽出一看,隨后淡然而笑,將其揣入懷中。
來福將聲音壓低,再道:“尚有一個!”
“嗯?誰……”
劉濃接過另一枚錦囊以及一封信,陣陣幽香襲來,極是熟悉。并未打開細(xì)看,而是將其好生珍藏在懷中,是陸舒窈的味道,暖暖的,香香的。信則是陸納寄來的,說對竹葉青甚是思念,請務(wù)必回贈美酒十壇。
“哈哈!”
劉濃放聲大笑,隨即問道:“陸氏隨從何在?”
來福笑道:“小郎君放心,適才陸氏隨從已將陸郎君所言道出,碎湖已贈酒十壇,裝了滿滿一車呢。不過,咱們吳縣有酒莊,陸郎君為何舍近求遠(yuǎn)呢?”
劉濃淡然笑道:“這個,我亦不知!”豈會不知啊,陸納此舉無非掩人耳目爾!
“讓開,該我啦!”
嫣醉只要不在楊少柳身邊,便有些肆無忌憚,揮著白魚將來福逼開,隨后大聲道:“小郎君,我家小娘子說了,主母喜吃魚,拿去,晚上熬湯喝!”
怕是你想吃吧!
劉濃瞅一眼那碩大的鱸魚,見其活蹦亂跳的,想起新鮮的鱸魚確實(shí)味美,便笑道:“嗯,來福拿著吧,晚上叫嫣醉一起……”
聞言,嫣醉頓時樂了,兩眼瞇成一條縫。
這時,碎湖提著裙擺,輕快的行至山顛,萬福道:“小郎君,有客到,婁縣祖郎君!”
“茂蔭?正待他矣!”
劉濃灑然一笑,揮著寬袖向莊內(nèi)行去。
……
烏程縣。
烏程縣份屬吳郡,縣城不大,方園十里。縣中只有兩家次等士族,即烏氏、程氏。另有五家庶族寒門,烏程張氏便是其中之一。
正值日中,縣府外老槐樹上蟬鳴不休。
“吁!”
車夫驟然回拉韁繩,青牛吃痛,脖子猛地一歪,原地打得半轉(zhuǎn)方才頓住。
“混帳!”
車內(nèi)傳出一聲冷喝。
車夫嚇得渾身一抖,趕緊將簾一挑,低頭道:“府君,適才是牛驚了!”
車中人迎簾而出,約模三十來歲,面目長得普通,眉色松馳隱顯哀意。站在車轅上,抬頭瞅了瞅樹上亂鳴的夏蟬,心中煩燥,說道:“叫人,以竹竿趕之。若趕不盡,責(zé)十杖!”
“是,府君!”
車夫偷瞧一眼正揮袖而去的程府君,心中暗暗叫苦:府君啊,你與縣丞張芳暗斗,與我們何干。我是差役,你讓我趕牛車!趕得不好挨罵倒也罷了,現(xiàn)下又讓我來趕蟬!這夏日里的蟬,能趕盡么……
程府君將將踏入縣府,迎面便行來一人,著縣丞打扮,身材挺拔年近四十,面呈黝黑、唇薄眉挑,兩目略略一對,那人立于石階上遙遙揖手,沉聲道:“見過府君,姚氏族田糾紛一案已結(jié),兩廂皆服!”
“哦,皆服?”
“然也!”
縣丞淡然的說著,隨后再度一個揖手道:“已至休沐時辰,張芳先行告退!”言罷,跨下石階,面上略帶笑容與程府君錯身而過。
程府君轉(zhuǎn)目盯視其背,逐其至府門口消失,猛地一口唾沫吐在地上,罵道:“呸,下作卑賤,不修詩書只會鉆營之輩!若非顧得江東張氏顏面,豈會讓汝這跳梁小丑如此辱我!”
隨后又渭然嘆道:“唉,便再忍你半載!半載后……”
……
烏程縣南郊,桃花凹。
一條清河由東至西緩流,夾河兩側(cè)盡是桃林。若是逢得花期,五里桃花開兩岸,應(yīng)是美不勝收。可惜此時花期已過,兩岸獨(dú)留翠翠成森。
其**有三所小別莊,皆為烏程縣程氏所有。每逢三至五月桃花盡爛時,遠(yuǎn)近士庶皆喜至此詠賞桃花。程氏便將別莊對外租賃,既可賺些錢財,亦可因此結(jié)識些同等世家,一舉兩得。
此時,幾輛牛車停靠于莊門前。
首車挑簾。
邁下一個身著儒袍的中年人,面目英俊不凡,拿眼瞅著莊前那片綠桃林,仿若頗是歡喜,撫掌笑道:“不錯,不錯,世人皆愛桃花開,唯我獨(dú)喜落紅謝。此地,可暫居也!”
說著,至后車扶下一位富態(tài)的老人。
那老人仿若身體染恙,邊行邊咳,瞅了一眼桃林,顫危危的說道:“兒啊,你行商聚財不易,何苦為老父這半入土的身子亂使錢……”
聞言,一個身著葛衫的郎君眉間輕挑,趕緊笑道:“李先生你們遠(yuǎn)道而來,又得縣上名醫(yī)余郎中推薦,我見李先生侍父純孝,這才以如此低廉的……此地最適靜養(yǎng)……獨(dú)此一戶……”
這郎君好生一番作態(tài)才將那商賈戶鎮(zhèn)住,讓其陶了錢財暫居于此。兩廂粗粗交付后,匆匆跨上牛車遙遙而去,深怕那商賈反悔追來。
待其一走,儒袍中年人挺身大步邁入莊中,四下一陣打量,嘴間輕展,淡然笑道:“咱們便在此地,會會那縣丞張芳吧!”
言罷,將手一拍,簇簇青袍陸續(xù)浮現(xiàn),中夾一點(diǎn)殷紅。
此人正是李越,自其帶著人到得烏程縣后,便以替其父治病需拜訪名醫(yī)為名,再以因病需得靜養(yǎng)之所為由,找到這好賭成性的程氏子弟程鳴租賃小別莊。烏程非比華亭,若長期滯留此地且無相應(yīng)理由、合理身份,難免惹人側(cè)目;恐事尚未辦妥,縣府差役便來核籍矣!
而此次前來,事關(guān)華亭劉氏聲望,不容泄露,不容有失!唯謹(jǐn)慎,果決,方能不破!</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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