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西懸，紅樓觸顛。
    尖亭甚廣，長(zhǎng)寬各有三十步，其間置有環(huán)圍矮案，地上則鋪著青麻葦席。女婢們?cè)诎干现梅鸥魃允常S后將六面帷幄挑開，頓時(shí)金光撲面而來。
    驟然，極野之闊！
    陸玩自矮案取得一盞酒，邀劉濃徐徐邁步至亭邊，撫著齊胸雕欄，逐目遠(yuǎn)處障障青山，側(cè)首笑道：“世人皆言華亭美鶴擅詠、擅辯、擅音。今日我之題則不然，只作一言，汝可憑心而答！”
    劉濃淡然道：“愿聞侍中之言！”
    陸舒窈聽得這話心中焦急，阿父怎可問人不擅長(zhǎng)的呢？暗中替劉濃鳴不平，卻亦不敢表露而出，悄悄的倚在欄邊，偏著頭聽阿父問甚。
    陸玩似有猶豫，半晌方才暗中作決，說道：“《易經(jīng)》有云：時(shí)止則止，時(shí)行則行；動(dòng)靜不失其時(shí)，其道光明。瞻簀，你可道來！”
    易經(jīng)？！
    劉濃初聞稍驚，隨后即定。清談辯論時(shí)，多不離老莊與易經(jīng)，好在近些年苦下功夫，再得楊少柳這個(gè)名師指點(diǎn)，此題雖是題中藏題，然尚難不住他，況且陸玩亦只是讓他憑心而答，并非辯論只作注解則可。
    稍徐。
    朗聲答道：“時(shí)也，潛龍勿用也；勢(shì)也，飛龍?jiān)谔煲玻惶煨薪。右宰詮?qiáng)不息；地勢(shì)坤，君以厚德載物。時(shí)止則自止，時(shí)行則自行，君子矣！其道自光！”
    言罷，朝著陸玩長(zhǎng)長(zhǎng)一個(gè)揖手，據(jù)其所知：陸玩有此一問，亦不為奇。陸玩一生正正應(yīng)了劉濃這句話，雖因身侍王敦而遭致聲名稍損，且王敦事敗之后更差點(diǎn)被禁錮。但也只是匆匆半年，便因品性聲德過隆，再度被朝庭起復(fù)拜為侍中。隨后，升任揚(yáng)州大中正，至此一路高歌，最終位列三公！
    “君子矣！其道自光！”
    陸玩眼亮若星，胸懷盡暢，然也，只要自己秉持風(fēng)范，且有江東巨閥根基在身，若不行奸惡之事，無妄之災(zāi)定然自避也。此時(shí)，再持杯盞以觀劉濃，見其溫文儒雅，真若玉樹臨風(fēng)，遂將盞一遞，笑道：“來，瞻簀，滿飲此盞為謝！”
    “阿父……”
    陸舒窈再也忍不住了，正欲說話。劉濃豈敢讓她顯露痕跡過早，趕緊伸手把酒接了，一口飲盡，笑道：“謝過侍中賜酒！”
    尾音稍重！
    陸舒窈這才驚醒，小梳子一眨，悄然鎮(zhèn)住心神，漫不經(jīng)心的偏過頭，心道：劉郎君好謹(jǐn)慎啊，唉，阿父以前說斷然不會(huì)將我嫁給北地世家。可，劉郎君又不是北地世家……他是，是新晉江東世家嘛……尚是家主呢……
    陸納捉著酒壺?fù)u過來，見小妹面色幽然，知她心意在何，便上前笑道：“阿父，瞻簀日日有竹葉青可飲得，若只是一杯水酒答謝，恐惹人笑我陸氏爾！”
    “哼！”
    陸玩一聲冷哼，瞥其一眼，沉聲道：“汝終日只知飲酒，除了酒汝尚知何物？稍后，我要考究汝之學(xué)識(shí)，若無長(zhǎng)進(jìn)……”
    小郎君脆聲道：“阿叔，若無長(zhǎng)進(jìn)，便罰七哥陪我釣魚吧！”
    啊？嗯？呃！
    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小郎君竟不知何時(shí)鉆到近前，至卷著的帷幄中探出個(gè)頭，正嘻嘻的笑著。
    經(jīng)這一打岔，陸玩忘記教訓(xùn)兒子，看著小郎君呵呵一笑，將其從帷幄中揪出來，細(xì)細(xì)一陣打量，心中又是憐愛又是疼惜，笑道：“嗯，便讓他陪靜言釣魚！”
    ……
    彎月斜垂，一夜魚龍舞。換杯推盞時(shí)，再各盡詩(shī)書。一干少年郎君皆想在陸玩面前獲得好評(píng)，各番本領(lǐng)齊下，雖無異彩紛呈，倒亦其樂融融。
    席間，張邁飲酒過酣再作長(zhǎng)嘯，亦不知是因心懷放開，或是偶得神助，其聲竟現(xiàn)滾音再不為驢鳴，惹得陸玩稱贊頗有江東小步兵風(fēng)范。而其反倒拉著劉濃勸酒，其言詞甚誠(chéng)：若無瞻簀昔日解圍，使我痛定思痛欲改；再逢那夜服散后得遇一棍，使我醒后心神大開，恐不能作矣！
    當(dāng)頭棒喝嗎？如此亦能使人心神大開！
    劉濃心中不由得好笑，轉(zhuǎn)眼卻逢陸舒窈明眸悄轉(zhuǎn)，若隱若現(xiàn)。
    席散后，劉濃、陸納、陸舒窈歸行于月間林中，半途陸納被其父遣人叫走，唯余二人默行。機(jī)會(huì)千載難逢啊！聰明伶俐的抹勺怎會(huì)放過，拉著蘊(yùn)夭她們緩緩輟在小娘子身后，竟越離越遠(yuǎn)。
    夜月如水，清而不華。
    半?yún)苍鹿鉃⒌藐懯骜夯腥粼轮行∠膳瑒馕⑿Φ男杏谄渖韨?cè)，聞著淡淡的清香只覺得滿心清寧。
    “劉郎君！”
    陸舒窈背著雙手，輕輕一聲喚。
    劉濃答道：“嗯？怎地了！”
    “劉郎君……”
    陸舒窈再喚，稍稍的側(cè)身，偏著頭看著月下的美郎君，心里好甜。
    劉濃眼光與其相對(duì)，心中溫軟如水，柔顏笑道：“路尚遠(yuǎn)著，可以稍歇，但不可停，不然終難及彼岸；既見君子，云胡不喜；若至彼岸，應(yīng)是歡喜！”
    “嗯！”
    陸舒窈重重的點(diǎn)頭，知道劉濃是說她方才冒失，可是心里卻極喜，他總算不躲了，輕聲道：“劉郎君，但愿人長(zhǎng)久，千里共嬋娟，舒窈心里好歡喜……”
    言至此處，她定眼看著劉濃，眸子亮若星辰：“舒窈，不無情！”
    聲音輕淺，然字字如頓。
    恰逢一片竹葉墜于其發(fā)髻，劉濃上前一步替她摘了，柔聲道：“舒窈，我亦很歡喜……”
    前方有人挑燈而來。
    一聲呼喚：“小郎君！”
    是來福！
    二人分開，間隔一步，陸舒窈眨著眼睛回歸淑雅，劉濃淡定自若。可是二人的心，卻仿佛彼此牽連著，隨著緩慢的步伐而悸動(dòng)。
    行至分別處，劉濃揖手，淡然笑道：“陸小娘子，劉濃明日要?dú)w家，現(xiàn)下便提前和你作別了！”
    “為何？”
    陸舒窈微微一愣，隨后見劉濃緩緩搖頭，而自己身側(cè)尚有四婢環(huán)圍，言語極是不便，只得淺著身子回禮，輕聲道：“劉郎君，一路隨風(fēng)……”
    ……
    豎日，清晨。
    林間鳥兒輕唱不休。
    劉濃準(zhǔn)備今日歸家，早早便的起了，焉知有人比他起得更早，剛一開門，便見陸納倚著廊柱笑道：“瞻簀，何不過兩日再走？”
    劉濃笑道：“好友已然盡歡，游園也已盡興，尊長(zhǎng)既已見過，理當(dāng)歸家。祖言，莫非，昨夜傷離別尚未傷夠否？”昨晚陸納詠了大半夜的離別愁殤！
    “哈哈！”
    陸納放聲大笑，說道：“瞻簀休得取笑，與君傷離別，令人愁緒滿懷，是以情不自禁爾。幸而，吳縣離華亭不遠(yuǎn)，哪天我若是酒不夠飲了，便去找你！”
    劉濃笑道：“美酒三百壇，正待君來！”
    “哈哈……”
    二人相視而笑。
    陸納再道：“瞻簀，阿父托我?guī)Ыo你的行書筆記，得閑一定細(xì)觀，可莫要輕視！”
    劉濃正色道：“豈敢輕視，正要前往拜謝陸侍中。”
    這時(shí)，來福手捧畫卷，身負(fù)背囊而出，笑道：“小郎君，尚有一件袍子呢，來福要不要去問問？”
    袍子？
    劉濃微微一愣，隨后想起有一件被墨污了的箭袍尚在陸舒窈處，灑然笑道：“走吧，不必了！”他和陸舒窈之間的路尚長(zhǎng)著，不急于這一時(shí)。
    出云胡院，隨陸納一起前往拜別陸玩。
    陸玩對(duì)劉濃映象極是不錯(cuò)，醇醇一番勉勵(lì)，再在行筆上叮囑幾句，才命陸納代其相送。陸納則一直送出沿湖曲道，牛車在華榕道口停步。
    二人下車作別，恰逢此時(shí)陸始亦在送其好友。
    陸納看著不遠(yuǎn)處的張邁，突然笑道：“瞻簀，前幾日不是問我何為犬寶么？如今可想知道？”
    劉濃笑道：“江東小步兵張仲人，品性實(shí)佳亦是個(gè)放任人物，咱們便不在背后相議了吧。祖言，就此作別！”
    言罷，深深一個(gè)揖手！
    陸納還禮，對(duì)揖！
    劉濃跨上牛車，于車轅上回望一眼陸氏莊園，心中微微有些泛奇，隨后淡然一笑，挑簾而入。來福正欲揚(yáng)鞭催牛，突聽陸納說道：“過山口時(shí)，宜放緩！”
    嗯？
    來福偏著頭想了想，答道：“好勒！”
    “噼啪！”
    揚(yáng)手抽了一記空鞭，鞭聲清脆，青牛聞聲而啼“哞！”……
    陸納負(fù)手于樹下，目送牛車漸漸遠(yuǎn)去，渭然喃道：“瞻簀，小妹，此路多艱盡是坎坷，需得一路珍重，一路相惜啊……”
    陸始送友而至，見陸納尚在凝望，奇道：“七弟，車已無影，為何卻不歸？”
    陸納淡聲道：“送別不在影，意當(dāng)隨友歸！”
    “等等啊！”
    這時(shí)，小郎君自遠(yuǎn)處奔來，邊奔邊嚷：“等等，我的劍術(shù)，劍術(shù)……”
    陸始眉頭微皺，嘆道：“靜言就這么放任著，如何是好？”
    “不然，我看尚好！”
    陸納哈哈大笑，迎著小郎君便去，行至近前時(shí)一把將其拽住，笑道：“靜言，走，七哥陪你釣魚去！這回，咱不釣螃蟹，咱釣大魚！”
    “不要，你們?nèi)鲋e……”
    ……
    驕陽如虹，漫遍山崗。
    來福在轅上笑道：“小郎君，現(xiàn)在看陸氏莊園，一點(diǎn)點(diǎn)大！”
    “隔得遠(yuǎn)了，所以如此！”劉濃微微一笑，車廂內(nèi)橫放著一幅卷畫，懷中亦多了陸玩的行書筆記，心中滿滿的皆是欣喜，心道：雖只幾日，然所獲良多啊！
    “小郎君，爬崗了，坐穩(wěn)！”
    “嗯！”
    車身逐漸傾斜，劉濃靠著后壁隨車而搖。將將爬至平穩(wěn)處，來福“吁”的一聲止住牛，笑道：“小郎君，尚有人來送別呢！”
    聲音中透著喜意！
    劉濃心中似有所感，莫名一顫，挑簾而出，隨后暖意爬滿胸懷。只見柳樹旁停著一輛牛車，樹下則俏生生的倚著個(gè)小女郎，暖暖的朝陽拂著鵝黃的裙衫，她美美的笑著，與初日一樣溫軟。
    跳下車，疾疾行至近前，笑道：“你怎地來了？怎地不見抹勺她們？”說著，便拿眼四處搜尋，樣子有些滑稽古怪。
    “格格……”
    陸舒窈輕然一笑，咬著唇淺聲道：“勿要擔(dān)心，剛才在崗上看見你的車，抹勺便帶人去閑逛了。車夫是七哥的隨從，斷不會(huì)多言的。”
    “哦！”
    劉濃稍見澀然，容不得他不小心啊，畢竟現(xiàn)下華亭劉氏與江東陸氏相差太遠(yuǎn)。再聽聞陸納已知此事，心中并不驚奇，祖言是知曉分寸且值得信任的人，他能派車夫前來，便已說明其態(tài)度。
    心中略松，眼光漫向崗下的陸氏莊園，突地想起一事，遂笑道：“六年前，途經(jīng)此地，聞得鶴鳴九天，曾吹塤一曲以祭士衡公……”
    聞言，陸舒窈的眼睛剎那晶亮無比，忍不住的打斷其言，輕聲驚呼：“六年前，吹塤的是你？”
    劉濃淡然笑道：“嗯，那時(shí)我剛離開建康至華亭，怎地了？”
    “劉郎君……”
    陸舒窈淺淺一聲喚，嫣然笑道：“劉郎君，可知否，你在崗上吹奏，我與七哥他們聽聞，尚追出來呢，可惜未能追上。只是聽得路人言：崗上來了個(gè)小壁人。這小壁人，原來，就是我的郎君啊……”
    原來，就是我的郎君啊！
    一語既出，二人皆震！兩目相投，盡皆倒映著各自的身影。
    清風(fēng)徐綿，幽香飄漫。
    劉濃看著眼前這個(gè)美麗的小仙子，胸中怦怦直跳，悄悄的伸出手，試探。陸舒窈眨著小梳子，臉上紅撲撲的，壯著膽子顫抖著手指，暗迎。
    一觸，溫涼。
    劉濃手心微闔，她反手扣著。兩人齊齊呼出一口氣，隨后相對(duì)綿綿而笑。
    陸舒窈忍著羞意，低聲道：“劉郎君，咱們走吧，舒窈想送你一程。”
    “嗯！”
    劉濃握著她的手，十指如玉，握在手心剛剛好，柔柔的，軟軟的，仿似沒有半分重量。
    二人默行一陣。
    少傾，陸舒窈偏著頭，悄聲道：“劉郎君，舒窈想喚你劉郎，可否呢？”
    劉郎？牛郎！
    聞言，劉濃身子驟頓，愣得半晌，尷尬的笑道：“舒窈，咱們，換一個(gè)吧！”
    “哦……”
    陸舒窈眨著眼睛道：“換甚呢？瞻簀七哥亦能叫，舒窈想喚與別人不一樣的。”說著，她歪著腦袋想，突地眼睛一亮，問道：“莫若，我的郎君，可否呢？”
    “嗯，便這樣吧！”
    劉濃灑然一笑，心道：只要不作牛郎，啥都可以啊。
    我的郎君，我的郎君……
    陸舒窈默默的念著，手指微微加勁，看著遠(yuǎn)方彎曲的道路，笑容在其臉上層層綻開，喃道：“我的郎君，舒窈真愿就此與君歸家呢……”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子之歸于，宜其室家！
    默然已至離別處！
    二人執(zhí)手相顧，劉濃要其先上車而去，陸舒窈心中柔軟似葦絮，淺聲道：“我的郎君，終有一日，陸舒窈定會(huì)與你同歸！”
    言罷，抹勺扶著陸舒窈上了牛車，劉濃于山口目送。
    來福捧著布囊，笑道：“小郎君，袍子回來咯。”
    是回來了！箭袍胸前的墨團(tuán)，被陸舒窈繡作一朵墨梅，雖然手工略見粗淺，但針腳細(xì)密……</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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