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在湖之洲
昨夜輕雨,終宵瀟瀟;晨風(fēng)徐拂,清新。
巧思轉(zhuǎn)過回廊,腳步落得輕而不聞;手中的木盆冒著熱氣,熏得臉上微紅。轉(zhuǎn)眼掠向內(nèi)莊,只見烏燕穿過寥寥淡煙,繞著田垅作圈飛;早起的佃、蔭戶們,三三兩兩相攜田間,隱隱聞得哩曲漫遍青青。抹了額間的細(xì)潤,嘴角甜甜的笑著,心道:小郎君,真不容易啊……
“叮!”
落簪聲至屋中傳出。
主母起了?
巧思低問:“主母,起了嗎?”
“起了,進(jìn)來!”
“就來……”
端著水盆脫鞋不便,噌了噌腳,繡花粉鞋便在門外軟了。徐步踏進(jìn)屋內(nèi),身子一旋巧巧轉(zhuǎn)過蘭屏,一眼便見主母端端正正的坐在床邊,青絲鋪了半床,眉間則帶著喜色,笑顏盈盈的看著她。
暗香回旋,經(jīng)夜不散。
“主母,今日咱們梳靈蛇髻……”
巧思跪在主母身后替她挽髻,昏黃的銅鏡透著主母美麗的容顏。其一邊緩緩梳著,一邊心道:主母真美,難怪小郎君那般好看……
劉氏亦在想心事,昨日兒子再度提起來福的事,言下之意讓她好生探探巧思的口風(fēng),希望能將這段美事促成,可是巧思這妮子好像心不在來福身上啊!
會(huì)在誰身上呢?
想了想,終是喚了聲:“巧思……”
“嗯!”
巧思輕應(yīng)一聲,瞥見胭脂快用盡了,便笑道:“主母,前幾日楊小娘子以初謝桃夭做了些胭脂,嫣醉她們用著亦挺好看的;我合計(jì)著是不是去討些來,給主母添置些!主母,你說可好?”
“好……”
劉氏慢聲回著,心中卻暗嘆,轉(zhuǎn)身握著巧思的手,笑道:“巧思,你隨我已有六年了,做事伶俐深得我心,這終身嫁娶之事亦不可馬虎,若是真看上莊中哪個(gè),一定要和我說!”
“主母!”
巧思身子猛地一頓,手中木梳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慌亂的撿著,臉上卻騰地紅了;知道主母在說甚,心中既亂且羞,甚至藏著些許惱;趁著彎腰之際,眼睛明亮閃爍,再度抬首時(shí),臉上洋滿著笑,撒嬌道:“主母,巧思沒看中誰,巧思就看中主母了,要服侍主母一輩子呢……”
說著,將身子軟軟的倚過去。
“格格,小妮子……”
劉氏亦著實(shí)愛她的伶俐乖巧,一把摟在懷中,柔聲勸道:“傻丫頭,我才舍不得把你外嫁呢,想也別想!可來福是個(gè)心誠良善的,你亦知道,我華亭劉氏待他是不同的,虎頭更是視其為兄。若是你們能成親,不一樣可以服侍我么?我一樣疼你……”
躲不過去啦?
我躲……
巧思悄悄眨了兩下眼睛,笑得更甜,軟聲道:“主母,事有大小,人亦有大小;姐姐還沒嫁人呢,我怎么能出嫁?主母心慈,可別趕我,巧思會(huì)難過的。”
說話之間,雙手不停,麻利的給劉氏把發(fā)髻挽好了,再服侍其潔臉,然后笑道:“主母歇會(huì),我去找嫣醉討點(diǎn)桃花胭脂。”
劉氏苦惱的喚:“巧思……”
“主母,我稍后就回來……”
巧思轉(zhuǎn)得飛快,將將出門,便拍著胸口順得一陣氣,暗道:好險(xiǎn)!
漫不經(jīng)心的轉(zhuǎn)眼,卻瞅見來福大步踏入院中,肩披白袍腰跨刀,身后跟著一群白袍,頗有幾分自得洋洋。氣,更不打一處來!
匆匆行至回廊口,一聲嬌呼:“來福!”
“啊!!”
來福聞得呼聲,情不自禁的張大著嘴,一只腳踏在半空不敢落下,按著腰刀的手亦在輕輕顫抖,半響,抬起頭來看著她,喃道:“巧,巧思……”
一眾白袍皆低著頭,拼命的忍著笑。
巧思俏臉一紅,嗔道:“上來!”
來福愣愣地道:“不,不啊。我,我要去見小郎君……”
“你,來不來?”
“哦,來,來……”
來福搭拉著腦袋,垂頭喪氣的慢行,亦不能怪他,其著實(shí)怕巧思。心道:小郎君說得對(duì),這叫那個(gè)啥來著,痛并快樂著……
“來福!”
東面再傳來一聲喚,來福聽得一驚,回過頭:喲,小郎君來了。劉濃并未看見巧思,走得疾疾的,邊走邊道:“東西可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
來福只好頓足,轉(zhuǎn)身迎向小郎君,答道:“都備好了,小郎君要走了嗎?”
“嗯,剛遇見阿姐了,待我再去見過娘親,咱們便出發(fā)!”
劉濃拾梯而上,今日去陸氏莊園赴陸納之約,怕是需滯留幾日;得告知娘親,省得其擔(dān)心。將將爬上中樓,一個(gè)窈窕身影冉冉萬福,淺聲道:“小郎君,慢點(diǎn),當(dāng)心腳下!”
“嗯!”
尚以為是哪個(gè)小婢,漫聲而應(yīng),稍一定眼,奇道:“碎湖,你……”
碎湖神色一愣,隨即喜道:“小郎君,主母起了,快去吧!”
“你不是碎湖?”劉濃瞇著眼仔細(xì)分辯,見其蓄著劉海遮著蛾紋,心中亦委實(shí)不敢確認(rèn),她們姐妹太像了,無一不同,便是聲音亦是一致。
“我是。”
“你是巧思!”
劉濃呵呵一笑,心中頗有成就感,揮著寬袖行向正室;巧思眨著眼睛,暗中奇怪之極,往日若不見額間的紋印,小郎君斷然是分不出的,今日為何?
再一轉(zhuǎn)眼,瞥見那傻乎乎直樂的來福,心中頓惱,正欲喝其隨自己而去,好好教訓(xùn)一翻。恰逢其時(shí),碎湖在樓下嬌聲問道:“小妹,來福,小郎君可在?”
“碎湖?”巧思嘟著嘴,重重一跺腳,繞著回廊轉(zhuǎn)走;她有些怕這個(gè)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姐姐,至于原因模模糊糊的亦說不清。
來福尚不知自己躲過一劫,探首出撫欄,大聲道:“在!”
“碎湖!”
劉濃至娘親房間出來,一眼便見碎湖捧著布囊急急的奔上樓來,看見他喜道:“幸而還沒走,天漸熱了,把這兩套單衫帶著。”
再對(duì)來福道:“若是小郎君晚上練劍出了汗,記得一定要換上……”
劉濃笑道:“也就三五日便回,昨日綠蘿讓來福帶了兩套,哪用得……”正說著,突地一頓,瞥見碎湖眼眶微紅,趕緊把那布囊接了,笑道:“帶,我?guī)В ?br/>
“噗嗤!”
碎湖掩嘴嬌笑,姿色媚極,全身上下都在顫,看得劉濃心中咯噔一跳,抱著布囊便走,暗道:碎湖,現(xiàn)在越來越像綠蘿了。
來福在身后急喚:“小郎君,等等我……”
……
“唳!”
五月春末,嫩綠轉(zhuǎn)青;一行白鶴振叢而出,不繞不旋直直插向蒼天。“哞”,青牛一聲憨啼,自山坡頂挑出一對(duì)彎角,隨后華麗的車廂慢慢浮現(xiàn)。
白袍震空鞭,噼啪脆響。
一個(gè)聲音高揚(yáng):“小郎君,快到咯……”
邊簾大開,坐于其中的美郎君正在捧著一卷書閑讀,聞言輕然一笑,轉(zhuǎn)眼看向簾外。一目不可攬盡,偌大的莊園起于平野中,背倚青青翠山,面朝十里平湖;中有一條沿湖曲道,兩旁盡植筆直華榕,仿若連綿青云鋪至城門口;凈白城墻高達(dá)五丈,將方園數(shù)千頃之地團(tuán)團(tuán)合圍;隱約可見有紅樓,尖頂!
江東陸氏,高門巨閥矣!
牛行曲道,清幽,唯余各色黃鶯在枝頭。
與此同時(shí),在那高聳的紅樓中,一個(gè)青衫郎君手提著酒壺時(shí)不時(shí)淺抿,挑著眉眼俯逐四野,待瞧見牛車轉(zhuǎn)進(jìn)曲道,哈哈笑道:“瞻簀來了,我得去迎接!”
下棋的白衫郎君落得一子,不以為然的道:“七弟,稍后尚有不少人來,難道汝皆要去接么?”
青衫郎君眉尖飛拔,揚(yáng)聲道:“阿兄謬矣!濁濁之子,豈可入得我之眼,我自接瞻簀,別人與我何干?”言罷,一撩袍角,向卷梯行去。
白衫郎君微頓,正欲說兩句重話。
“啪!”
迎面對(duì)弈的美麗小女郎兩眼一彎,落子入局,淺聲笑道:“大哥,投了吧!”
“咦!”
白衫郎君驚奇,這才剛下沒多久,為何小妹便叫我投?仔細(xì)一辯棋局,果真得投……
……
“瞻簀,可有帶著好酒?”
兩車相對(duì)而行,陸納站在車轅上縱聲高呼。
聞得呼聲,劉濃挑簾而出,稍事相對(duì),笑意由嘴角而始層層盡染,遙遙一個(gè)揖手,朗聲道:“好酒自然有?然三碗不過崗,祖言,汝敢飲否!”
“哈哈!”
陸納放聲笑道:“只要是瞻簀之酒,莫說三碗,三十碗我亦敢飲……”
二人大笑,跳下車互迎,隨后并肩而行。
陸納笑道:“瞻簀,日前,你寄來《四體書勢(shì)》拓本,阿父閱后直贊:‘衛(wèi)巨山之書論,妙聚盛文皆一章矣!’令我邀你一并前來游園,要好生謝你讓他得閱正章。殊不知,我早已請(qǐng)矣!如此看來,我陸祖言果真具備妙賞之心也!”
“哦?陸侍中見了!”
劉濃神情一頓,陸玩是書法大家,而書法卻是自己目前的短板,竟抄衛(wèi)恒《四體書勢(shì)》供其賞閱,既似班門弄斧,更若獨(dú)守寶山而不入,面上委實(shí)禁不住,澀然道:“早聞陸侍中行書,氣出筆端有則,典足以昭示;劉濃字丑,抄巨山公書章于前,心顏皆愧矣……”
陸納見劉濃面紅如坨玉,言不避已缺、動(dòng)靜皆亦隨心,極是欣賞,正色道:“瞻簀,真美玉也!汝之字,阿父言:風(fēng)骨有跡,唯缺神意!阿父極少評(píng)人筆鋒,何況瞻簀是北……啊,哈哈……我得的是雞爪鴨舞四字,瞻簀你還要怎地?”
北傖?
劉濃灑然一笑,昔年陸玩對(duì)北地世家殊無好感,更幾番與王導(dǎo)相惡;而今東晉已立,北地世家掌權(quán)已成大勢(shì);其行事亦多有收斂,不然怎得王導(dǎo)薦為侍中。北傖!陳年往事爾,自然不會(huì)對(duì)陸納錯(cuò)失之言在意,爽然笑道:“若祖言兄乃雞爪鴨舞,那劉濃又該作何?胡涂亂抹乎?”
“哈哈,華亭美鶴,自是鶴舞矣!”
陸納本有稍許尷尬,見劉濃渾不在意,心中更暢,放聲便笑;隨后想起一事,再道:“此次相聚,原本只想與瞻簀共游,奈何阿兄亦想邀其好友;再逢阿父過兩日亦輪休沐,便作決于此時(shí)共聚華亭。瞻簀莫要嫌人多鬧騰,咱們各游各的,待阿父至?xí)r,見上一面則可!”
聞言,劉濃淡然笑道:“客隨主便,我來見祖言是為想念摯友,何人在此,與我何干?”
“妙哉!”
陸納撫掌而贊,攬著劉濃的肩就往莊門行去,邊走邊道:“皆是吳郡子弟,孫、張、薛、賀等,若有入眼者便結(jié)識(shí)一二;若一個(gè)皆無,你我大可醉他幾日矣……”
“七哥,真欲醉否?那我可得讓人看顧著,以免你醉后再掉泥潭爾……呵呵……”
一個(gè)脆嫩的聲音響起。
尋聲而視,只見不遠(yuǎn)處,有個(gè)年約十來歲的小郎君正坐在湖邊歪柳下垂釣,披著樣式古怪的蓑衣,戴著斗笠,著一身葛袍,頭亦不回的偷樂。
“休得胡言,你七哥只是想春泳爾!”陸納羞窘而辯,日前小妹陸舒窈作畫于潭,他邊看邊飲,徐醉,不小心掉入潭中,幸而隨從救得及時(shí),不然小命難保。
聞言,那小郎君緩緩轉(zhuǎn)過頭,眨著晶亮的眸子,好奇的打量劉濃,慢慢地笑道:“哦,原是來客人了……”
這是個(gè)小小女郎……
劉濃一眼便認(rèn)出,雖然她著小郎君打扮,可是那明亮的眸子,古靈精怪的勁兒,無處不透著溫婉秀氣。這時(shí),卻聽陸納笑道:“這是吾家麒麟兒,來,小二十八,這便是華亭美鶴,劉瞻簀,快來見過……”
“哦?”
剎時(shí)間,小郎君眸子大放光華,把手中漁桿一提,扛在肩上,幾步行至近前,展著雪白的牙齒笑道:“你就是醉月玉仙?”
醉月玉仙?!
陸納見劉濃面顯不解,呵呵笑道:“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豈不是醉月玉仙么?”
劉濃既好笑且心奇,淡然一笑,揖手道:“華亭劉濃,見過陸小……郎君!”
“嗯?!”
他這一遲疑,頓惹小郎君不樂,瞇著眼瞅他半晌,冷聲道:“罷,我不與俗人說話!等你真?zhèn)€成仙了,再來見過!”
說著,一揚(yáng)漁桿,竟轉(zhuǎn)身去了。
漁鉤,是直的!
姜太公么?
劉濃心中古怪,陸納面上亦稀罕。
二人疾疾的踏入莊門,陸納這才低聲道:“瞻簀,莫要理他,其是族叔小幺……”
“咳!”
重重的咳嗽聲響起,至莊墻轉(zhuǎn)角處邁出陸始,朝著劉濃略一揖手,淡然笑道:“劉郎君,陸始謝過昔日復(fù)《廣陵散》爾!”
昔日不謝,今日何來?
劉濃微微一笑已然知意,本就無意打探陸府內(nèi)事,何必惺惺,揖手道:“無妨,些許小事爾!”
陸始笑道:“七弟,你陪劉郎君轉(zhuǎn)轉(zhuǎn),我外出迎客!”
言罷,出莊門至曲道。
唉,阿兄眼中只有門第爾!
陸納心中暗嘆,逐著阿兄的背影,眉間慢慢皺緊,隨后徐徐而放;一回首,見劉濃面色依然,眼中透著釋解:世家門閥本就如此,何苦著惱。
二人默然而笑,各自相知!
陸納揮手一擺,笑道:“瞻簀,請(qǐng)!”</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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