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一章 名將對(duì)弈
永昌元年,七月二十一。
石虎攜八萬大軍強(qiáng)取廣固,郗愔與曹豫率八千守軍與城中居民殊死抵抗,歷經(jīng)八日鏖戰(zhàn),廣固城陷。石虎得城之后,因久戰(zhàn)而生戾,遂縱軍屠城。是日,殺聲震天,慘呼哀野,城中十余萬漢民為石虎屠戮一空,璇即,縱火焚城。
滔天之火,熊熊燃燒了三日,青州第一名城鉤陷于泥。其間,郗鑒與謝奕曾率四萬大軍意圖援赴廣固,待至瑯琊郡,忽聞廣固已然陷落,郗鑒與石虎交鋒多年,素知其人極擅奔襲,唯恐徐州有失,遂勒軍回下邳,且命謝奕引軍歸東海,靜待石虎前來,決一死戰(zhàn)。
八月初一,時(shí)節(jié)白露,斗指葵,瀾霧凝露。
劉濃率四萬豫州軍,躡石虎之尾,橫躍兗州抵鋒青州。待至廣固境內(nèi),霧重秋深,四野所見唯余一片茫茫。大軍綿行于其中,宛若霧中巨龍,雷隼偵騎撲向四面八方,不時(shí)得聞,馬蹄落響如雨,偵訊飛散如雪。
“報(bào)……回稟將軍,距泰山郡八十里,距廣固五十里,東西無敵……”
“報(bào)……回稟將軍,廣固已陷,城中猶漫烽煙,尸壘橫天……”
“報(bào)……回稟將軍,石虎大軍已然南下,觀其營壘舊灶,約有七萬之?dāng)?shù),南向三十里無敵……”
“報(bào)……”
聞聽偵訊不絕于耳,成都侯滿臉凝霜,刀唇越抿越緊,策馬奔至一株巨大的桂樹下,抬頭仰望,時(shí)逢八月,本當(dāng)桂香凝露,此時(shí)卻有陣陣腐臭隨風(fēng)襲來,但見樹上密密麻麻掛著具具尸首,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無一例外俱乃頭下腳上呈倒掛姿式。老者雙目已失,中有紫斑凝珈;少者年約四五,渾身干癟若枯木,顯然曾為火焚;女者最為慘烈,已失其頭,并失其胸,復(fù)觀其下身,糜爛腥腐。
風(fēng)來,卷起輕飄飄的尸首,蕩來晃去。荀灌娘眉頭緊皺,銀牙暗咬,揮了揮手,當(dāng)即便有士卒爬上桂樹,斬?cái)嗬K索,取尸埋土。劉濃未作一言,按著楚殤的手卻在輕輕顫抖,湊近樹身一看,只見其上刻著一行小字:汝若來,必將懸身于此!
這時(shí),一名雷隼衛(wèi)由北奔來,待至近前,看了一眼正行忙碌埋尸的同袍,皺著眉頭想了想,沉聲道:“回稟將軍,一路往北皆有懸臥之尸,難以數(shù)計(jì)。”
“嘿嘿……”劉濃冷冷一笑。
荀灌娘也看見了那行小字,細(xì)細(xì)一思,縱馬靠近,輕聲道:“石虎此舉乃示之以威,妄圖以暴戾赫我三軍!因此,其人想必已知洛陽慘敗,且已揣度我軍必然尾隨其后!其意,或?qū)⒎瓷硪粨簦 ?br/>
“赫我三軍,反身一擊?”劉濃從盔縫里逼出一聲冷笑:“其人若欲反擊,豈會(huì)留字于我?”
荀灌娘道:“不然,虛則實(shí)之,實(shí)則虛之。”
劉濃稍作沉吟,冷然道:“虛實(shí)難測,唯不變以應(yīng)萬變,我自南行,縱然其來,鋌戰(zhàn)而已,有何懼之!”
荀灌娘暗自思索,確如劉濃所言,十余萬大軍撩戰(zhàn)于野,若非相差數(shù)倍以計(jì),以豫州軍之戰(zhàn)力,未中伏之情況下,勝負(fù)當(dāng)在戰(zhàn)術(shù)運(yùn)御之間,并非人多即勝,再則,石虎調(diào)頭反擊,若一時(shí)難勝,必為郗鑒插背夾擊,而此,正中劉濃下懷。石虎乃何人,豈會(huì)如此不智?然則,其意在何?
女將軍柳眉微凝,璇即,掃了一眼身后大軍,恍然而悟,輕聲道:“一路南行,俱現(xiàn)赫聞。我軍半數(shù)乃各郡、塢之輔軍,并非白袍精銳戰(zhàn)卒,時(shí)日一久,恐亂軍心。一穴之潰,足潰千里,如今之計(jì),理當(dāng)鼓戰(zhàn)!”說著,向劉濃挑了挑眉,鼓戰(zhàn)三軍,她不在行,成都侯殊勝!
“鼓戰(zhàn)……”
劉濃一怔,鼓戰(zhàn)需在戰(zhàn)前,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若現(xiàn)下便行鼓戰(zhàn),復(fù)再追襲數(shù)百里,唯恐白袍氣泄,便有些猶豫,但他匆匆一瞥身后,只見趙愈等人俱露異色,顯然想起了往昔石虎之暴戾!豫州軍非同胡人,胡人南侵作戰(zhàn),可不攜糧草輜重,一路搶掠即可,而此即乃胡騎難制之所在!但豫州軍跨州作戰(zhàn),若行縱兵搶掠,與胡人何異?是以,輔軍便不可或缺!
荀娘子所言在理,此乃戰(zhàn)矣,深戰(zhàn)于心,不可不鼓!當(dāng)下,劉濃暗中作決,猛地一揮手,傳令兵遂將令旗搖動(dòng),璇即,“嗚,嗚嗚……”蒼勁的號(hào)角聲鋪滿天空,隨霧杳傳,數(shù)萬大軍聞聲而止,而后,將校奔走,曲都縱馬,三軍霎時(shí)一靜,落針可聞。
“蹄它,蹄它……”
即于此時(shí),劉濃縱馬奔至高處,遙視十里大軍,于萬眾矚目之下,緩緩拔出楚殤,就著初升紅日,斜斜勒起馬首,“希律律……”飛雪人立而起,刨著前蹄,放聲嘶哮。蹄尚未落,即聞劉濃猛然一聲大喝:“三軍何在?”
“在!!!”
三軍雷涌噴潮,猛烈的暴吼聲乍裂于紅日白瀾之下,鐵甲鏘鏘,肅殺橫原!經(jīng)得白袍這一吼,各郡、塢輔軍原本暗怯的心神,頓時(shí)為之一震,紛紛看向那一片片洶涌的白色怒濤,眼中露出希冀之光。數(shù)載以來,白袍所向無敵、戰(zhàn)無不勝,且于軒轅關(guān)外,以寡敵眾,盡屠胡人六萬強(qiáng)軍。殊此榮耀,聲震九州!雖僅白袍一面,然,何人不向往?
蹄落,劉濃劍指大地,高聲道:“此乃何地?”
“吾之家園!!”荀灌娘拔劍隨應(yīng)。璇即,諸將挺槍、斜槊,萬軍拔刀,即見得,寒光一片一片閃起,傾刻之間,十里方園頓變刀山劍叢、戟鋒槍林,旭日輝于其上,綻光吐煜,晃得人睜不開眼。
劉濃揚(yáng)劍再問:“此乃,何地?!”
“吾之家園!”、“吾之家園!!”
“吾之家園!!!”聲聲暴吼撕裂長空,恰若怒海瘋卷,一浪蓋過一浪,浪浪襲天,其聲壯烈,其意狂噬,萬千輔軍亦隨同怒哮,聲音愈來愈裂。
待得三軍一歇,劉濃劍指漫野焦尸,縱聲吼道:“此乃何人?”
孔蓁揚(yáng)著長槍,嬌聲喊道:“吾之同胞!”
“吾之同胞!!”
“吾之同胞!!!”
須臾間,聲聲吶喊填蒼塞穹,但凡從者無不慷慨激昂,胸中似藏著一條怒龍,正行翻江倒海,漸而,眼珠充血,嘴角豁裂,牙邦暗得格格響,繼而,白袍振盾:“霍霍霍!”、“虎虎虎!”狂暴嗜血的意念猶若實(shí)質(zhì),向四面八方潮射崩開,逼得一群將將飛臨上空、意欲覓食的禿烏調(diào)轉(zhuǎn)鐵翅、倉皇逃竄,更有甚者,一聲悲鳴,飄零墜落,其膽已裂!
稍徐,劉濃待萬軍藏怒于胸,漸呈靜水流深之際,緩緩縱著馬蹄,提著四尺闊劍,輕輕拍擊腿上徑甲,震出鏘鏘聲響,其聲不重不烈,卻極富節(jié)奏,恰好擊中萬軍心中鼓點(diǎn)。
漸而,諸將從隨,紛紛以劍槊擊胸甲,璇即,萬軍云動(dòng),刀擊其胸,伴著胸中濤天之意,起伏跌宕。而此一來,怒沉于胸,勃而未發(fā),竭而蓄力,又似綿綿大江,一涌而無際,卻非狂裂暴泄。他們凝視著他們的將軍,眼神愈來愈沉,越來越凝。俄而,中目炫惑,暗覺漫天紅日盡墜于將軍之肩,灑下光輝萬道,將那白騎墨甲紅盔纓攬入懷中。
恰于此際,劉濃慢慢摘下牛角盔,抱于懷中,烈陽輕灑,映著冷凜臉寵,晨風(fēng)悄拂,繚著背后白袍。成都侯鳳目微瞇,似含深慟,劍眉淺凝,若聚心悸,繼而,四尺闊劍朝著大軍徐徐一指,高聲道:“此乃,吾之家園。此乃,吾之同胞!此乃,吾之父輩!!此乃,吾之妻兒!!此乃,吾輩之責(zé)!!!”
聲音越來越高,直拔云裂,繼而,猛地一揮劍,斜斬一道寒光,放聲道:“吾輩披甲執(zhí)刃,所為何來?吾輩身后,尚存何地?吾輩若棄,家園何存?吾輩若茍,父母喋血也!!而今,石虎此獠,占我家園、弒我父母、烹我妻兒,吾輩身為七尺男兒,理當(dāng)盡弒惡獠于野,斬其身,斷其魂,絕其惡,復(fù)還我家園!!!”
“斬其身,斷其魂,絕其惡!”、“還我家園,還我家園!!!”霎那間,怒龍沖天而起,穿破紅日,蕩滌蒼穹。
山呼云從,萬軍激昂,劉濃置身于怒濤浪尖,眉目若雪,待四海歸靜,緩緩抬起牛角盔,叩于其首,用力一扯頷領(lǐng),冷眼掃向四面八方:“前路若乃深淵,我等披甲而往,斬鬼屠魔!前路若乃血河,我等持刃往追,斬魂斷惡!諸君,且隨吾來!”言罷,不待萬軍哮動(dòng),楚殤猛然一擊馬臀,風(fēng)馳電馳,直直插南而走。
“呼,呼呼……”萬軍默然,喘息沉重,繼而,暗積于胸,沉怒于冰雪之中,目光則不若人,唯余冰冷。
“蹄它,蹄它……”
馬蹄滾煙向南,白袍起伏若浪,荀灌娘子歪著腦袋看向身側(cè)的成都侯,眸子一眨一眨,暗道:‘若論鼓戰(zhàn),若論擅捕人心,天下間,尚有何人能出其左右!唉,灌娘不及也,灌娘理當(dāng)從習(xí)也,亦不知,何時(shí)方可如此……嗯,灌娘不輸于人……’正胡思亂想間,卻見劉濃將頭一歪,看了她一眼,雖然隔著鐵盔面甲,但她亦能暗中覺察,成都侯眼中有憂。
孔蓁也在看劉濃,眸子璀璨,滿滿的盡是崇拜,在她的心中,首崇荀娘子,其次便乃劉濃,概因成都侯乃眾所周知的天下名士,下馬可縱論詩文,上馬即為三軍統(tǒng)帥。她尚有個(gè)小小的心愿,待得功成名就時(shí),亦當(dāng)細(xì)心覓一夫君,即若劉濃這般,然則,卻有不同,需得疼她、愛她,唯她一人!而此想法,即乃荀娘子教誨,不過,孔蓁深以為然……
劉濃自是不知二女心底想法,心中確存隱憂,廣固失陷,石虎屠城,郗愔生死不知。昔日,郗愔率軍鎮(zhèn)守濮陽,若非得自己授意入廣固、助曹嶷,其人便已引軍下邳,何至于此?若是郗鑒……(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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