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四章 善惡本源
秋風(fēng)瑟瑟勁草衰,一望無際的草海層蕩鋪向天邊,放眼一看,不見村落,不見人煙,唯余田鼠與長蛇穿梭于草叢,演繹著亙古的生與死,間或得見孤鴻從頭頂掠過,落下聲聲蒼涼長啼。
荒涼,蕭索。
一路往西,經(jīng)得數(shù)百里爬山涉水,馬隊(duì)越過濟(jì)南郡,貫穿東平陵,待至歷城,橫渡長渚入兗州。大祭司坐在馬車中,非是因其身份尊貴,而是她正在例行冥想,深藍(lán)色的眼眸時開時闔,闔時,嘴里微喃有辭,開時,便與蹲伏于角落的黑犬對目。自蒙生以降,她便侍奉阿胡拉天神,十六歲即位大祭司。
稍徐,冥想已畢,大祭司挑開邊簾,看向車窗外,但見荒原綿逐如海,草嶺起伏不平,在那青褐色的盡頭處,聳立著一座危山,高不知幾許,冷幽森然,便輕聲問道:“此乃何地?”
年長的白衣女子是柔然人,名喚乞溪普根,此刻,正騎著馬慢行于窗前,畢恭畢敬的按胸道:“尊敬的神明侍者,手持圣焰的大祭司,此乃兗州濟(jì)北國,待翻躍數(shù)嶺,便抵崇丘。”說著,抹了抹額角的汗水,目露復(fù)雜神色,續(xù)道:“待躍過崇丘,即入濟(jì)陰郡。一入濟(jì)陰郡,便至漢人之地。”
最后一句,落得極沉,她既希冀快些到達(dá)豫州,又愿此道永遠(yuǎn)也難至盡頭。一路西來,途經(jīng)諸多漢人塢堡,俱相安無事。可一旦進(jìn)入豫、兗邊境,世事即難料,聽聞豫州江東之虎,極其好戰(zhàn),好戰(zhàn)之人,勢必好殺,若是……,想至此處,心中愈發(fā)不安,忍不住的問道:“大祭司,閭?cè)岬钕庐?dāng)真在豫州嗎?閭?cè)岬钕履松衩髻n福之人,但畢竟……”
大祭司微笑道:“乞溪普根,勿需擔(dān)心。天神啟慧于我,圣火指引于我,若往西行,即可見閭?cè)岬钕隆!?br/>
乞溪普根欲言又止。
這時,一名年約十一二歲的白衣女子策馬靠近,白膚黑目,笑庵如花,按胸道:“尊敬的大祭司,此地于草原極似,為何卻未見牛羊?”她也是柔然人,名喚阿伏干提妹,乃柔然貴族,亦是下一任大祭司人選,伊娜兒對她悉心教導(dǎo)多年。
聞言,乞溪普根面色微變,大祭司想了一想,未答,卻問:“聰慧的阿伏干提妹,牛羊繁衍于草原,此乃善亦或惡?”
阿伏干提妹答道:“乃善。”
大祭司溫婉一笑,再問:“善不容于惡,惡不駕于善,此乃何故?”
阿伏干提妹歪著腦袋,細(xì)細(xì)一陣沉吟,答道:“即若光明與黑暗,光明之源乃黑暗,黑暗必然涌現(xiàn)光明。光明即善,黑暗即惡,互不交融而黑白相對,如此……”說著說著,眸子驀然一亮,歡聲道:“此地并非草原,是以未有牛羊。”
大祭司面帶微笑,贊許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念時,卻不知想到甚,眉頭微微皺起來,心中困惑也愈來愈盛,柔然人與匈奴人俱信奉薩滿教,羯人亦同。羯人原本乃是匈奴人的奴隸,自阿胡拉天神東來,在神明的指引下,羯人將善惡深存于胸,繁衍生息,逐漸強(qiáng)大,從而一舉脫奴。然則,為何他們強(qiáng)大后,卻將惡念散播于這片土地?莫非,莫非,他們所信奉者已然改變,安哥拉,安哥拉……
一想到黑暗與罪惡之神安哥拉,大祭司猛然回頭看向東面,仿若得見血海翻滾,罪孽正無邊蔓延、吞噬一切,渾身不禁輕輕顫抖起來,握著圣焰權(quán)杖的手指亦隨之戰(zhàn)栗。恰于此時,蹲伏于角落的黑犬仿佛感觸到大祭司的彷徨,眼中赤光乍露,按著雙爪低低一聲咆哮,繼而,吐出腥紅的舌頭,舔了舔大祭司的手背。
靜伏,湮寂。大祭司煥散的瞳孔逐漸回聚,額角滲滿了細(xì)密汗珠,金色的發(fā)絲粘于臉頰,腮畔隱約可見余悸猶存。須臾,閉上了眼睛,緊緊的握著權(quán)杖,默默喃念:‘至高之神,普天之神,創(chuàng)世之神,司法之神,仁慈之神,虔誠的伊娜兒,迷途的伊娜兒向您禱告……’此時的她,無比柔弱。
半晌,大祭司睜開眼睛,無盡迷茫一閃即逝,看向窗外,只見乞溪普根與阿伏干提妹面帶驚色的看著她,便笑了一笑。乞溪普根見大祭司笑容依舊讓人如沐春風(fēng),心中微微一松。阿伏干提妹猶欲再問,卻見遠(yuǎn)遠(yuǎn)的天邊,奔來一道黑線,漸而,愈演愈烈,轟隆隆的馬蹄聲蕩滌寰宇。
“希律律……”
“敵襲,速撤……”
“唷嗬,唷嗬……”
霎那間,馬隊(duì)騷亂不堪,戰(zhàn)馬不住揚(yáng)蹄嘶哮,騎士首領(lǐng)勒著馬,大聲呼斥,漸而,拔出了雪亮的彎刀,調(diào)頭奔向西面,引領(lǐng)著三百騎竄向小山坡。
“速速護(hù)衛(wèi)大祭司,速速護(hù)衛(wèi)大祭司……”乞溪普根大聲叫著,來回奔竄,然卻無人理她,或許在這群騎兵心中,大祭司早日亡于漢人刀下,他們亦好早日回稟單于元輔,然若教他們親手弒殺大祭司,他們尚無此膽。
稍徐,乞溪普根無奈之下,只得風(fēng)一般回插馬車,邊奔邊叫:“大祭司,大祭司速避……”
“勿需擔(dān)心。”
大祭司看了一眼車旁瑟瑟發(fā)抖的阿伏干提妹,伸出溫暖的手,撫了撫她的頭發(fā),待阿伏干提妹鎮(zhèn)靜下來,這才對神情焦急的乞溪普根笑道:“來者,并非漢人。”
遠(yuǎn)方黑線越滾越粗,一干護(hù)衛(wèi)騎兵正在西面據(jù)高眺望,顯然,來的若是漢人騎兵,他們定將棄大祭司而逃,乞溪普根急道:“大祭司,此地已屬兗州,來者定乃漢人!速速護(hù)衛(wèi)大祭司!”言罷,“唰”的一聲,拔出腰刀,眾白衣女子隨即拔刀,環(huán)圍著馬車。
大祭司搖了搖頭,笑容里帶著莫名的悲哀,輕聲道:“風(fēng)里,彌漫著血腥與罪惡,來者絕非漢人。”說著,看向簇?fù)沓梢粓F(tuán)的羯人騎兵,淡然道:“來者,如同他們一般。”
“血腥與罪惡,如同他們一般……”阿伏干提妹扭頭看向風(fēng)中的羯人騎兵,眸子一眨、一眨,神情有所思。
少傾,數(shù)千來騎奔至近前,內(nèi)中飄著兩面黑旗,一者乃狼,一者乃鷹,確是匈奴騎兵。正欲逃走的羯人騎兵迎上前去,互相吆喝著,滋意的叫囂著,彎刀揮來繞去。
大祭司道:“且去問問,他們從何而來?”
“是,大祭司。”
乞溪普根將刀歸鞘,奔向嚷成一團(tuán)的騎軍,須臾,去而復(fù)返,沉聲道:“回稟大祭司,他們自襄國而來,聽聞途中擊潰了一群漢人騎兵,斬首數(shù)千。”
“漢人騎兵……”半晌,大祭司挑簾而出,孑立于轅上,看向越奔越近的匈奴騎兵,但見人人披著皮甲,背負(fù)箭囊,血光縛于他們的臉,深纏他們的眼,在他們的馬脖上,掛著一顆顆帶血的頭顱,有老有幼,有男有女……
……
“嗚,嗚……”
千里荒煙,風(fēng)聲如鬼哭。
李依儂貓?jiān)诓輩怖铮掷镒街话研」雅R弦,弦如滿月。木制的箭矢指向草叢深處,在那里有一只碩大的老鼠,正瞪著麻豆大小的眼睛,悉悉索索的前進(jìn)。她的臉蛋漲得通紅,眸子一瞬不瞬,緊盯著老鼠細(xì)長的尾巴。
“嗖!”
崩弦輕響,木箭飆射,殊不知,那老鼠極其精靈,猛地一竄,竟然躲過了一箭。繼而,回過頭來瞅了一眼李依儂,‘吱吱’叫了兩聲,抖著胡須,扎入草叢深處,三晃兩晃即不見。
“唉……”
小依儂苦喪著一張臉,把木箭拾起來,按著膝蓋直起身子,四下一看,只見半人高的草海里,到處都匍匐著人,有死的,亦有活的,亡者正以肉身肥沃著這片土地,生者正在這片草海中茍延殘喘。數(shù)日前,流民大軍遭逢劫難,被一支胡人騎軍追殺百里,她與義兄失散了,前方乃是何處?如今身處何地?若往西行,可能入豫州?已然無糧裹腹了,死亡是否便是腐爛?義兄所上蔡,是何模樣……
李依儂怔在風(fēng)里,而此秋風(fēng),令人窒息。她想娘親了,亦思念義兄,小小的腦瓜里鉆滿了疑問,如斯年幼,即已覺生存之疲憊。
“蛇,蛇……”驀然間,身側(cè)傳來驚呼。
小依儂扭頭一看,草叢里鉆出一個光屁股小男孩,比她年長兩三歲,正跳著腳亂竄,在其身后,隱隱有條黑線疾速匍游。見得此景,李依儂眼睛豁地一亮,揚(yáng)著手中木箭,跟著黑線疾追。她跑得極快,衰草在低伏,黑線愈來愈清晰,哇哦,好大一條蛇……
“簌!”小依儂飛起來了,雙手握著木箭,朝黑蛇扎去。“嘶!!!”木箭穿透蛇身,將黑蛇盯在泥草中。焉知,木箭并未扎中七寸,那蛇吃痛之下,猛然回首,張開血口獠牙,朝小依儂咬來。小依儂腦袋一歪,避過蛇嘴。黑蛇一擊未中,正欲扭頭再來。小依儂飛快的拔下簪子,照準(zhǔn)蛇首猛力一扎!
“噗……”一聲悶響,簪子扎穿蛇首。奈何,黑蛇猶未死,長長的蛇尾將小依儂纏裹,力道極大,擠得小依儂面脹若紫,眼睛也漸漸突起。
“啊,啊啊……”便在此時,光屁股小男孩舉著一塊尖銳的石頭奔來,狂呼著,朝著黑蛇七寸部位,死砸,亂戳。不多時,即將黑蛇戳作兩斷,殷紅的蛇血濺了小依儂滿臉。
“呼……”蛇尾漸漸軟下來,小依儂掙扎起身,喘了口氣,拍了拍手,沖著光屁股小男孩笑了笑,遂后,蹲下身來,將蛇尸一分為二,遞給小男孩一截,嫣然道:“多謝,給。”
“此蛇,非我所捕……”光屁股小男孩搖頭不接,在這一片草海中有流民千余,分落于各處,各捕各食。
“若無你相助,依儂便死啦。”小依儂莞爾一笑,不由分說的將蛇尸塞入小男孩懷中。
“我,我逃跑了,并非大丈夫……”小男孩摸了摸頭,滿臉歉意,悄悄看了一眼小依儂布滿泥垢的臉,暗覺小依儂笑得極好看。
“你回頭了呀。”小依儂露齒一笑,牙齒雪白如玉,看得小男孩趕緊閉了嘴,他的牙齒又黃又稀。
“蹄它,跎它……”
突然,風(fēng)中傳來微弱的馬蹄聲,小依儂與小男孩神情猝然大驚,匆匆尋聲而望,只見夕陽喋血,漫灑于身后斜斜的草嶺,璇即,數(shù)百騎撞入青褐色的海洋,高舉的彎刀輝煜著血紅……
“唷嗬,唷嗬……”
馬蹄踏爛草海,驚起一叢叢,一蓬蓬黑點(diǎn)。
“唰……”
“唰,唰唰……”
彎刀起伏,血水噴濺,頭顱橫飛……(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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