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二章 野寺觀畫
是夜,寥星伴月。
朱燾與祖盛齊至建康,倆人前往城西別墅尋訪劉濃,焉知卻撲了個空,是故匆匆奔來城東。
新皇繼位,節(jié)外諸刺史皆需覲見,祖盛因豫章之亂功勛著著,已被表為五品綏邊將軍,且深得征南將軍陶侃贊賞,復(fù)因陶侃心知祖盛與劉濃交好莫逆,二人間隔南北,相見極難,是以便命祖盛一道同赴建康。陶侃位處廣州,朱燾身居荊州,按理應(yīng)當(dāng)先至,究其原由,乃因王庾擅自裹軍南下,致使劉曜帳下尹平驅(qū)流騎乘漁舟涌入荊州,王庾降后,朱燾即刻揮軍堵流騎,歷經(jīng)十余日,終將胡騎盡數(shù)趕入漢水。
至此,昔日草堂諸友,除橋然外,盡聚一堂。思及橋然,劉濃不免內(nèi)愧于心,深知橋然必然身處華亭劉氏莊園。謝奕等人對橋游思之事,知之甚詳,是以刻意未曾提及,朱燾與祖盛不知,一來則問,劉濃悵然。
此時,距五月初十大朝覲尚有數(shù)日,朱燾忙畢事務(wù),懶得與人應(yīng)酬,即與劉濃等人一道,終日游歷建康山水。據(jù)聞,其父正為其物色嫻淑女郎,暨待此番回江南,即行擇女、擇日完婚。
這一日,眾人來到鐘山。
“啪!”
一聲輕響,木屐落地,小謝安正了正冠,拍了拍手,歪著腦袋看向郁郁青山,回頭道:“美鶴,真有枯木逢春乎?”
“然也,山中有寺,寺有枯樹,得鳥投籽而生柳。”劉濃撩袍下車,看了一眼巍巍鐘山,笑道:“數(shù)載前,曾與此地?fù)崆僖磺!?br/>
“鐘山,孤寺,枯木逢春……”小謝安下意識的扯著劉濃袖角,黑漆漆的大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繼而,驀然一亮,驚呼道:“春畫,春畫滿墻!”說著,抬起頭來,定定的看著劉濃,問道:“美鶴,春畫便乃描春之畫乎?”眼神干凈清澈,滿含問詢。昔年,謝奕曾告訴他,鐘山有一絕,乃是春畫滿墻。在他的心中,此春非彼春。
劉濃怔得一怔。
“然也,然也,即乃描春之畫!”謝奕搖著袖子度過來,古里古怪的瞅了一眼劉濃,彎下身子看著小謝安,慎重道:“阿大,此畫乃建康一絕,不得不觀,觀后必詠,稍后,尚請阿大詠而賦之。”
劉濃心中一樂,微笑搖頭。
小謝安眼睛一轉(zhuǎn),辯了辯二人神色,即知阿兄未存好意,挑眉道:“謝安不與無知者言。”說著,心中卻愈發(fā)好奇,忍不住問劉濃:“美鶴,此畫莫非乃曹不興所作?若是如此,理當(dāng)觀后詠賦。往日,君可曾賦之?”他心知,唯劉濃待他不同,不會戲他。
劉濃默然,但笑不語。
褚裒理著頭冠走過來,笑道:“鐘山有何畫,竟乃建康一絕,吾卻不聞。”
謝奕道:“此畫,需得秉燭夜觀方知其妙,細(xì)而察之,動靜生輝,引人沉神。妙哉,妙哉,妙不可言……”言至此處,猛然一頓,想起一事,瞅了瞅褚裒,謝真石乃褚裒之妻,打趣褚裒可也,卻萬萬不可打趣小妹,神情頓顯尷尬。
“何畫,竟然如此微妙?”祖盛撩著袍角,快步走來。袁耽走在他身邊,因美事將臨,故而眉飛色舞,笑道:“無奕,有何妙,竟妙不可言?”
謝奕未答,神情精彩,眉梢一挑、一挑。小謝安指著山顛,大聲道:“山中有寺,寺中有枯木逢春,滿墻著色,乃春畫!!”
“啊,春,春畫……”褚裒與祖盛愕然。
朱燾與鶯雪并肩行來,但凡閑游,朱燾皆攜鶯雪,前者玉冠寬袍,后者素淡蘿裙,遠(yuǎn)而望之,恰若一對神仙眷屬。待得近前,朱燾聽聞眾人正行討論春畫,滿臉含笑的斜了一眼鶯雪,直直看得鶯雪粉臉俏紅,瞥過頭,暗暗啐了一口,心里卻如蜜甜。
遂后,一行八人上山。因值逢五月,初夏方起,山中綠樹透青,斑影叢籠,游人三三兩兩,散落于四方,待見得一干青俊郎君踏山游夏,有那眼尖者細(xì)細(xì)一辯,神情頓驚。晉室唯十州,此間俊彥即掌五州,半壁天下盡入囊中。
眾人漫行漫觀,直入山中野寺。
與此同時,山之背面,青樹婆娑,青石道匍匐蜿蜒直達(dá)山顛,道中行著一群鶯紅燕綠,無載梳著墮馬髻,簪花插兩邊,身襲寬領(lǐng)華服,手挽綾纓背紗,蘿步輕旋,漫行于眾女之前,在其身后,遠(yuǎn)遠(yuǎn)輟著數(shù)十帶刀侍衛(wèi)。
林影投虹,鶯聲清脆。無載細(xì)眉若描云,神情恬靜。尋陽公主拽著裙擺,飄冉于林中,時而,捏著團(tuán)扇撲向林中蝶,倏而,與宮女一道,四下里捕野兔,林中回蕩著銀鈴笑聲。
稍徐,尋陽公主玩累了,把團(tuán)扇一扔,洋著一張紅樸樸的小臉蛋奔過來,把合著的手掌攤開,輕輕將掌心蝶吹飛,笑道:“阿姐,為何不捕蝶?”笑靨如花,格外明艷。
無載微微一笑,司馬家的女兒即如籠中鳥,雍容華美卻深鎖禁宮,是以,當(dāng)尋陽得知自己將嫁人時,歡快的樣子即若明媚之月,而此時游歷于山中,更是歡呼雀躍。
對此,無載深有體會,眸子卻愈發(fā)迷離。近幾日,司馬紹遣人有意無意提及,無載當(dāng)嫁人了,然其意卻非成都侯。若非成都侯,無載不愿嫁,奈何身份雖異,但畢竟身處皇家,三申之后,終有一日,司馬紹定會感昭以大義,詔令其嫁人。
“嫁于何人……”無載輕輕喃念了一句。
尋陽扯了扯背后挽紗,笑道:“嫁于荀羨,尋陽即將嫁予。”眸子晶晶亮,轉(zhuǎn)念一黯,輕聲問道:“阿姐,那荀羨為何要逃?莫非,真乃情怯皇恩浩蕩乎?”睫毛撲扇,將信將疑。
無載看著天真爛漫的尋陽,摘卻她頭上的樹葉,笑道:“然也,皇恩浩蕩,尋陽嬌美,故而,荀駙馬情怯。”
“哦……”尋陽疑色盡去,一把抓住無載的手,歡快道:“阿姐亦嫁吧,早日嫁了,便可每日游山踏水,再不復(fù)宮中冷清。南康姐姐回宮時,羨煞尋陽也。”說著,嘟了嘟嘴,繼而,想到開心處,又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無載情不自禁的莞爾一笑,繼而,眸子撲了兩下,想到自己的心愿,心中又微微一酸,暗思:‘今日得以外出,踏游乃是其次,觀人則為其真,據(jù)聞,鎮(zhèn)南將軍朱燾,年少有為,飄逸華俊。然,無載之心,何其不甘……’
“阿姐,阿姐……”
凝眉暗思間,尋陽已奔至山顛,朝著無載招手。
紅日懸野亭,清風(fēng)滿山顛。
兩名僧童一左一右侍立于松林道口,道寺已知鎮(zhèn)西將軍與眾好友將至,即命僧童摒棄來客。時光荏苒,轉(zhuǎn)眼數(shù)載,僧童眉目依稀如昨,神情卻已改,極盡恭敬。
眾人魚貫而入山寺,松柳纏青冠,青絲拂袍擺。小謝安跑得最快,直直奔至枯松下,仰頭打量著枝頭上的桂樹與翠柳,漸而,背負(fù)了雙手,眼睛睜得大大的,繞著枯樹徘徊來去,轉(zhuǎn)得一陣,把手伸進(jìn)樹中窟窿里,摸了摸焦黑的樹壁,咂舌道:“奇哉,奇哉,果乃枯木逢春!”
道寺侍于一側(cè),合什笑道:“天下之大,卻盡在一念之間。一念生桂,一念生柳,此乃佛法無邊……”
“休得多言!”小謝安不耐煩的揮著手,轉(zhuǎn)眼見身旁僅余鶯雪抬首張望,劉濃等人卻不在,當(dāng)即鉆出枯樹叢,左右一看,只見一干人等正圍著一堵畫墻評頭論足。
“春畫滿墻!”小謝安眼睛豁然一亮,甩起袖子朝墻便奔。
道寺皺了皺眉,暗中嗟嘆不休,卻不得不堆起笑臉,跟在小謝安身后,走向畫墻。
“妙哉,妙哉!仰俯乾坤之浩瀚,細(xì)察九幽之清澈,唯此一畫,著色大膽,筆法新穎,令人嘆為觀止。”謝奕磨拳擦掌,邊看邊贊。
“實(shí)乃妙物也!”朱燾嘴角微歪,緩緩捋著下巴,眼神如炯。
“漬漬漬……”祖盛濃眉輕跳,搓著手掌,渾身戰(zhàn)栗。
袁耽左手負(fù)于背后,右手挽于胸前,竭力的仰著頭,細(xì)細(xì)觀畫,嘴里卻喃:“觀此神女,眉目純凈,欲語還羞,卻與一人相似。”想起了劉妙光,遂后猛然回神,繼而,勃然大怒,一把揪過道寺,怒喝:“安敢戲我也!”
道寺大驚失色,雪毛麈啪嗒一聲墜地,亂揮著雙手,嚷道:“紅陽侯息怒,息怒。此乃欲天神妃,凡夫俗子觀之則念之,故而心生異相!”
“凡夫俗子?!”袁耽更怒。
劉濃笑道:“彥道莫怒,君且復(fù)觀。”
袁耽悻悻的松開道寺,回頭再看,頓時覺得與劉妙光確有不同,遂瞇著眼睛一看,又大相徑庭,恍然大悟,笑道:“然也,我心思妙光,故而生異。”
“哇哦……春畫!!”
卻于此時,小謝安總算擠進(jìn)了人群中,將將看了幾眼,神情驀然一怔,繼而,眼睛咕嚕嚕一陣轉(zhuǎn),亦不知想到甚,嘴角抽了抽,璇即,眨著眼睛大叫。
朱燾笑道:“安石,若觀之不清,吾可代勞。”說著,向小謝安伸出手,意指抱他起來看。
“謝小郎君,謝小郎君……”鶯雪低著頭挪進(jìn)來,嗔了朱燾一眼,蹲下身來,將手中絲巾一抖,攔住小謝安的眼睛。
“咦……”小謝安看得開懷,正細(xì)細(xì)辯著筆法呢,殊不知,眼前卻多一物,當(dāng)即,伸手便拔,邊拔邊道:“何物,擋某之眼?”
“噗嗤……”
鶯雪嫣然一笑,卻將絲巾扯得更寬,死死的擋住小謝安的視線,柔聲道:“謝小郎君尚年幼,不可觀此畫。”
小謝安無奈,飛快的看了看左右,見無人注意他,便輕聲道:“再,再看一眼……”(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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