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從容入墓
是夜,皓月當(dāng)空,灑下萬頃光輝,籠罩淮水內(nèi)外。
“希律律……”
一聲馬嘶驚碎靜謐之夜,攪破千里靜波。飛雪刨蹄于冷月下,高昂著馬首,雄嘯對面正陽渡,在其身后,五千鐵騎巍峨肅靜、氣勢雄沉,亦若南岸之八公山。
滔滔淮水至止嫻靜,宛若鏡面,劉濃看了一眼危聳于月下的八公山,復(fù)又斜斜掠過石下鎦銀雪練,情不自禁的心想:‘?dāng)?shù)十載后,胡酋符堅攜八十萬大軍南侵,投鞭斷流即是在此,小謝安也是于此擊潰強(qiáng)敵……’一想到小謝安,華亭侯冷凜的神情微微一緩,嘴角浮起笑容。
“報……”
一騎插風(fēng)疾馳,躍過層層鐵林馬陣,朗聲道:“回稟冠軍將軍,華都尉不在渡口,其人于晌午之時南渡,攜走渡舟若干。”
荀灌娘居于劉濃身側(cè),聞言,秀眉一皺,冷聲道:“華衛(wèi)于此時攜舟南渡,其心可疑。”遂轉(zhuǎn)首問道:“而今,渡中存舟幾何?”
來騎答道:“僅兩百漁舟!”
“兩百漁舟……”
荀灌娘眉鋒凝寒,心思疾轉(zhuǎn),冷聲道:“兩百渡舟,人馬上萬,終宵亦難橫渡。莫若遣輕舟入南,命華衛(wèi)驅(qū)返戰(zhàn)舟……”
“不必了,即刻聚攏漁舟,人馬共渡!”
劉濃半瞇著眼,注視淮水之南,繼而,冷然一笑,拔轉(zhuǎn)馬首,逆風(fēng)縱下飛石,背后白袍滾蕩若浪,在其身后,江映月,月托舟,雄舟若城……
……
壽春城。
夜靜更深,晝甲暮巡。弄巷中燈火零落,冷月長街閑散行人俱無,唯有一隊隊甲士執(zhí)著火把往來,盡皆神情肅穆而目光警惕。
因今夜祖氏將于城東族議,故而,東城禁備極其深嚴(yán),方入夜,即宵禁,如臨大敵。
對于家族而言,族長之位更替原本勿需如此謹(jǐn)慎,僅需族老共議,挑選才能與名望深重者即可。然祖氏非同他氏,自祖逖入北,雖未位列三公而建軍府,卻囊括大軍于帳。繼族長之位者,十之八九,即繼鎮(zhèn)西將軍與數(shù)萬大軍。是故,縱數(shù)大江內(nèi)外,唯祖氏例外!
祖氏北來,族人大多踞于壽春,族堂即立于城東一角。此刻,一輛輛牛車載著祖氏族人奔向族堂,不時見得,有牛車并肩而行,兩側(cè)邊簾互挑,坐于車中的人,挽袖于眉,相互作揖:“三兄,身子近來可好?”
“甚好,甚好,嗚乎,奈何兄長英逝……”
祖約坐在車中,不住作揖,身披粗布麻裳作齊衰,愁眉深皺,神情悲傷,眼底卻泛著暗喜,待至族堂外,恰逢祖延,祖約瞅了一眼手持素杖、若喪考妣的祖延,嘴角一扯,暗忖:‘小九郎其人,皮里不一,作此悲態(tài),恰若楚猴倒掛、竊居于堂矣,吾不屑為之……’
祖延捕捉到祖約的目光,斜眼一挑,見其頭上白冠竟然中貫玉簪,雖然也作白色,但豈能逃過有心之人,頓時揮了揮素杖,暗罵:‘三郎其人,徒具言表,實則奸詐若鳩,盤腸魚腹,婦人亦不如也,吾不屑與之為伍……’
二人對視于門前,眼鋒交纏、激烈廝殺,半晌,齊齊一揖:“祖延,見過三兄。”
“九弟,何需多禮。”
兩人眉正色危、舉止有禮,儼然兄友弟恭,一派禎祥咸臻之象,令觀者心懷大慰。
稍徐,祖延慢慢起身,懷抱素杖,凝視著祖約,淡然道:“三兄玉面華光、煜煜生輝,幾令弟不可目視矣,莫非,家中有喜?”
“嗯……”
祖約神情一怔,繼而,飛快的看了一眼婦人群中的許氏,恰好許氏亦正在看他,二人眉眼一對,祖約眼底豁地一縮。
臨行之前,祖約與許氏翻衾滾浪、倒玉柱弄雪巒,肆意快活了一番,故而,面上確然帶喜,殊不知,竟為祖延看破,當(dāng)即,祖約背負(fù)于后的手指抖了抖,暗自鎮(zhèn)了鎮(zhèn)神,淡聲道:“九弟此言差矣,喜從何來?兄長英逝,祖約身為胞弟,恨不得同去矣……”言罷,一卷袍袖,踏入華堂。
“哼……”
祖延冷冷一笑,抱著素杖,跨入堂中,三步并作兩步,與祖約并肩齊進(jìn)、步伐一致,惹得來往族人側(cè)目不已,二人卻渾然不顧,邊走邊聊,一者挺胸掂腹,一者泰然自若,難分高下。
待至殿外,祖延回頭看一眼身后人群,卻見院中簇絮成堆、宛若籠雪桂樹,當(dāng)即叫過一名祖氏家隨,問道:“揚絮幾欲覆殿,為何不掃?”
家隨道:“掃之不盡。”
“然也,掃之不盡……”祖延抬頭看向院外高大排墻的淮揚樹,一時情悵,忍不住的喃道:“兄長一生修節(jié)標(biāo)拔,恰若此樹也!如今,兄長歸山陽,落絮覆殿堂,此絮乃悲兄長矣,故而瀟瀟不絕……”言罷,神情落寞,身子亦隨即一矮,略呈佝僂,他與兄長雖非一母同胞,然情誼深厚。
“郎君,且惜身。”
背后傳來沉穩(wěn)的聲音,祖延捧著素杖回頭一看,墻角陰影里,走出一人,躬身道:“今夜,并非感傷之時。”
“然也!”聞言,祖延神情驀然一震,眼底聚起寒芒,快步入殿。大殿內(nèi),燈火簇影而滿堂濟(jì)濟(jì),祖氏族人莫論男女,但凡成年者皆聚于此。
……
“嗚,嗚嗚……”
嚶嗚塤聲若淚似露,滴破潭中月,祖薤捧著白玉塤,幽幽起身,看著潭中影,輕聲喃道:“阿父,女兒不肖,喪中猶鳴塤,然阿父應(yīng)知,女兒之悲也!而今之駱長吏與華亭侯,女兒已然難辯。昔日之華亭侯素雅高潔,然如今關(guān)山叢籠,人心即若水月,看似靜湛不波,實則風(fēng)吹即散……”
喃著喃著,度至步至潭邊樹,仰望樹中月,依稀寥落,神情更悲,緊緊的拽著塤,似喃若問:“阿父,阿父,且告知女兒,二人所謀在何?華亭侯將助九叔乎?可容祖氏乎……駱隆,駱隆其人……容信乎……”眼神迷離、雜亂。
“薤兒……”
恰于此時,許氏轉(zhuǎn)廊而來,將嬌弱的女兒擁入懷中,撫著女兒瘦俏的肩,輕聲勸道:“薤兒,莫悲,莫思,你我皆乃女子,且身為世家女兒,即若水中籠月,皎皎潔潔宛若玉闕,奈何終非天上月。郎君們,方乃天上日月,我兒何需傷懷,且聽之任之……”
“阿娘……”祖薤悲從中起,既為身為女子之不甘,復(fù)為心中忐忑難安,須臾,眸影霧瀾,淚珠銜于睫毛,欲落未落。
唉……許氏心中默然一嘆,她如何不知亡夫有意祖延,奈何家族擇的卻乃祖約,大勢已若洪泄,獨身無依的女兒,豈可與之相抗?默默的將女兒睫毛上的淚珠抹卻,強(qiáng)笑道:“薤兒莫悲,族議將起,你我亦乃祖氏族人,理當(dāng)前往。我兒切莫失禮,不可墮汝父之威!”說著,緩緩放開女兒,端手于腰際,面上神情陡然一肅。
“是,娘親。”
“且來。”
當(dāng)下,許氏牽著女兒的手,坐上了牛車,前往城東族堂,祖逖府與祖氏族堂雖同處城東一隅,然一者居?xùn)|北,一者處正東,且間隔著森森弄巷,是故,若欲至族堂尚需半個時辰,許氏掐著辰月而行,待至族堂理應(yīng)將將好,如此亦算為亡夫絕振聲威。
“沙,沙沙……”
車轱轆輾過巷中落葉,發(fā)出輕微聲響,邊簾盡敞,母女倆各坐一側(cè),許氏看著巷中翻飛的落葉,神情迷悵,夫君如今正若落葉,一朝飄離樹顛,盡絕于塵寰;祖薤斜望窗外月,眸子微撲,時而想起陽夏之顛的吹塤人,倏而眼前驀現(xiàn)秋淮樹下的贈塤人。
“嘎,嘎吱吱……”
驀然間,一陣刺耳的聲音乍響,隨即,車身猛然一個趔趄,須臾,轅上車夫大驚,猛力拉牛,青牛猝然吃痛,脖子被拉成回弧型,“哞”的一聲長蹄,欲頓住蹄,奈何卻停不下來,反倒將車廂拉扯得“吱吱吱”亂響。
“吁,吁……”
“嘎吱吱……”
轅上車夫與轅下護(hù)衛(wèi)驚赫若死,扯牛的扯牛,拽車的拽車,終究在奔出十余丈后,合力將牛制住。
“薤兒……”、“阿娘……”
車中母女倆抱在一起,盡皆花容失色。
突然,車廂“喀”的一聲響,繼而劇烈搖晃,車窗“啪”的一聲墜落,而車壁漸漸紋裂,即將散架。
“車將損!”
車夫眉頭疾跳,一把扯下前簾,大聲叫道:“主母,小娘子,速速下車!”說著,顧不得失儀,一把將主母抱下車,復(fù)將小娘子拽下來。
二女將將下車,便聽得“嘩啦啦”一陣響,偌大的車廂四五分裂。
許氏眼睜睜看著車廂爆裂,心驚肉跳卻強(qiáng)自鎮(zhèn)定,拍著女兒的手臂,安撫道:“薤兒,莫怕,莫怕,三官大帝護(hù)佑,夫君護(hù)佑……”
祖薤半瞇著眼,凝視著散作一灘的牛車,眸子忽閃淺撲,嘴唇輕輕顫抖,驀然道:“阿娘,失了牛車,如何至族堂?”
“嗯……”
許氏眉頭一皺,看著女兒光潔瑩玉的側(cè)臉,復(fù)視女兒靜湛若湖的眼眸,心尖沒來由的一顫,嘴上卻笑道:“無妨,你我可步行前往,興許,尚來得及……”
“興許,來不及了……”
祖薤看著森然的弄巷,語聲清悠不具魂,心神卻仿若越過層層障障,得見祖氏族堂飄滿白帆,恰若一墓……(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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