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長亭念別
數(shù)日后,時(shí)令已入六月下旬。
祖逖晝伏夜醒,重病若寒冬,未見半分好轉(zhuǎn)。諸事已畢,劉濃不欲目睹英雄亡故,遂作別祖逖于未醒之時(shí)。祖氏族人大多居于壽春,故而,祖逖之妻欲待祖逖稍事好轉(zhuǎn),即扶其入壽春靜養(yǎng)。
韓潛諸將亦將各回已位,謹(jǐn)訪胡人聞訊窺侵,而此時(shí),韓潛已得祖逖之命,由虎牢轉(zhuǎn)鎮(zhèn)陳留,董昭守虎牢關(guān),韓離據(jù)徑關(guān)。祖氏四萬大軍,十之七八,皆控關(guān)拒胡,唯陳郡與壽春尚有祖氏私軍部曲,此事涉及族位更替,祖逖心有余而力不足,唯修書一封,命駱隆持之。
陽夏城西,劉濃作別韓潛,劉濃往西,韓潛奔東。待至西南分岔口,劉濃勒馬于舊亭畔,瞥了一眼身后,喚過孔蓁,細(xì)細(xì)一陣吩咐。
孔蓁奉命,將率兩百騎送無載入建康,當(dāng)下,女都尉偷偷瞟了一眼華亭侯,復(fù)又瞅了瞅斜對面的女子,咬牙道:“使君,此去建康足有千里,何不攜入上蔡?”她不想去建康,想回上蔡。
劉濃并未告知她無載的身份,僅修書一封,命她送入建康交由紀(jì)瞻。華亭侯看了看騎于馬背上的錦衣女子,未看她的眼睛,轉(zhuǎn)首對孔蓁道:“快馬加鞭,來回僅需月旬,不得有失!”
“諾。”
孔蓁低下頭,看著倒提的槍尖,櫻唇嘟了兩下,卻無可奈何,只得引兩百騎南去。馬蹄南去人北望,無載眸子若水,眷顧著飛雪背上之人。劉濃不與其對視,按著楚殤,肅立于風(fēng)中,驀然間,卻想起了楊少柳,一時(shí)悵然。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經(jīng)此一別,不知何時(shí)復(fù)見?珠淚撫臉,夏風(fēng)卻無情,肆意拂吹,微涼微涼間,無載煙眉顰蹙,眸子即定,勒轉(zhuǎn)馬首。
“駕,駕駕!”
雍容錦衣拂草過,無載打馬而回,待至劉濃面前,巧巧一旋,落入草叢中,牽著馬韁,仰抬螓首,輕聲道:“華亭侯,下馬走走,何如?”
白騎黑甲牛角盔頓了一頓,從盔逢里冒出淡淡的聲音:“殿下,餞行千里,終需一別!”
“走走……”無載不再看他,卻拽住了飛雪的韁繩,小手若玉,雪指深纏,緊緊的,不放。
唉……劉濃默然一嘆,只得翻身下馬。
無載嘴角淺彎,雙手各拽一條馬韁,好似牽著的并非飛雪而乃華亭侯。待至舊亭背面,她放開了手中韁繩,走到臨風(fēng)處,任由軟風(fēng)拂面,亂了輕紗,媚了雙眼。
少傾,無載指著北方,喃道:“華亭侯,無載娘親尚身陷于胡,君乃人中英杰,自江南北渡,若是有朝一日,可救回?zé)o載娘親,那該多好。”
五廢六立,身陷劉胡,羊獻(xiàn)容……
劉濃心生感概,走到她身邊,捧下牛角盔,正欲說話,無載卻將身一扭,打斜抱住他的腰,足尖一掂,吻了他一口,輕淺軟甜,劉濃欲退,她不放,狠狠咬了他一口,稍徐,臉頰斯磨,緊貼著他的耳朵,喃道:“華亭侯,無載會嫁你。”
“殿下!”
劉濃嘴唇見血,微微生疼,正欲加勁掙開,她卻松開了手,離他一步之遙,媚著眸子,淺淺笑著,就那么靜靜的、定定的看著他,繼而,嫣然一笑,挽著輕紗,淺淺一個(gè)萬福,柔聲道:“無載去了……”言罷,徑自走到亭畔,踩著馬蹬,冉身上馬,輕輕一抖韁繩,杳然而去,雍容華勝,一路叮咚。
半晌,劉濃抹盡嘴唇血跡,搖了搖頭,默然拾起草中鐵盔,叩于其首。
……
長安宮闕千萬間,大多已然沉沙作古,唯余長樂依舊,鐘黯歌舞。
夏日余光緩浸玉石長廊,一半輝煜、一半黯淡,羊獻(xiàn)容身襲華美鸞裙,頭戴顫翼鳳冠,眉似堆云簇柳,膚若凝脂玉膏,眸如黑白璃珠,唇不點(diǎn)而紅,櫻嫩高貴,極其艷麗,任何人見之,皆不敢信其年已三十有許。
“阿囊,阿囊……”
一陣歡快的胡語響起于轉(zhuǎn)角,羊獻(xiàn)容秀眉微顫,腳步微微加快,三個(gè)結(jié)著胡辮的小男孩轉(zhuǎn)廊奔來,將玉石廊面踩得“啪、啪”作響,年長者十來歲,年幼者三四歲。
而此三名孩童,皆乃羊獻(xiàn)容與劉曜所生,劉熙、劉襲、劉闡。最小的劉闡奔至羊獻(xiàn)容面前,歪嘴一笑,躍入羊獻(xiàn)容懷中,叫道:“阿囊,阿囊……”
羊獻(xiàn)容微笑道:“且喚阿娘。”
劉闡揚(yáng)起小馬臉,嘟嚷道:“阿娘……”
長子劉熙喝道:“不可胡言,應(yīng)喚阿囊!”
羊獻(xiàn)容神情一怔,眸泛漣漪,頓了一頓,將劉闡放下,笑道:“大郎所言甚是,應(yīng)喚阿囊!”笑聲平淡,神情恭敬,宛若面對劉曜而非親子。
這時(shí),劉闡突地從懷中摸出一物,高高舉起,裂嘴笑道:“阿囊,且食。”
“何物?”
羊獻(xiàn)容笑顏盈盈的看向兒子,眸子猛然一滯,嘴唇不住顫抖,漸而,徐徐一收,輕聲道:“阿囊不餓,我兒自食!”言罷,朝著長子、次子微微一笑,拖著華裙,行向廊角。
將將行至轉(zhuǎn)角處,便聽長子道:“阿囊亦乃漢羊,乃父皇所捕!”聞言,羊獻(xiàn)容渾身一顫,不敢回頭,提著裙角飛快疾行,待離得漸遠(yuǎn),背抵廊住,閉上了眼睛,珠淚灑落。
“鏘、鏘鏘……”
恰于此時(shí),沉重的腳步聲響起于斜廊,身側(cè)的宮女跪了撲簌簌一地,羊獻(xiàn)容肩頭驀然一顫,徐徐睜開眸子,順勢匍匐于廊,悄然抹去淚水,抬首時(shí),已然笑顏如花,卻見劉曜渾身鐵甲。
胡人習(xí)俗,丈夫出征,妻當(dāng)奉甲承露、以綿子嗣,羊獻(xiàn)容強(qiáng)忍心中厭惡,款款起身……
……
盛夏六月桂花濃,黃紅簇簇,香灑滿野。
橋大美人與小綺月,二女共騎一匹雪白小馬赴河西,紅筱率八十炎鳳衛(wèi)亦步亦趨。
小綺月斜拽一只紙鶯,眨著漂亮的大眼睛,時(shí)而瞅瞅一身紅妝的紅筱,倏而瞥瞥渾身雪裳的橋大美人,嘟嚷道:“游思姐姐,今日綺月已練字半個(gè)時(shí)辰了,理當(dāng),理當(dāng)放紙鶯了。”
橋大美人莞爾一笑,理了理小綺月嘴邊的頭發(fā),柔聲道:“今日,綺月義父將歸,綺月理當(dāng)來迎,待稍后,再放紙鶯,可否?”
“哦……”小綺月嘟了嘟嘴,抬起頭來,迎視橋大美人,見自己的影子嵌入了橋大美人的眸子,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欲摸一摸。
橋大美人抿嘴一笑,歪頭避過。
小綺月臉紅了,眸子一轉(zhuǎn),喃道:“游思姐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乃如是乎?待綺月長成,若有游思姐姐這般美,亦可令義父……”
“綺月!”
橋大美人一聲嬌嗔,臉頰淺淺紅了,想起了華亭侯臨走時(shí),便對她詠了這一闕《碩人》,且蠻橫的將她抵于廊柱,深深的吻她的眼與唇,迄今為止,每每思及,尚令人耳目滾燙。
待至河西橋頭,小綺月挺起身子,搭眉眺望遠(yuǎn)方,看了好久,僅見鄉(xiāng)民往來,未見白騎黑甲,心中等得不耐,回過頭來,揚(yáng)了揚(yáng)紙鶯,認(rèn)真的問:“游思姐姐,若義父今日不歸呢?”
夏風(fēng)柔軟,緩撩裙紗,橋大美人拔了拔飄至胸前的發(fā)髻絲帶,眸子溫軟,凝視著遠(yuǎn)方,靦腆笑道:“綺月勿急,暫且稍待,他,他……想必正于歸途中。”
小綺月悄悄撇了撇嘴,玩弄著紙鶯的尾巴,心道:‘近幾日,咱們每日都來河西,卻未見義父歸來。綺月,綺月想放紙鶯,奈何,奈何游思姐姐卻念想義父。唉呀,綺月何辜……’想著,想著,腦袋一歪,嘆了一口氣。
橋大美人攬著小綺月的手一緊,靜靜一笑。
紅筱眸子一溜,見了小綺月垂頭喪氣的模樣,心中由然一樂,策馬靠近,笑道:“綺月,稍后,且待綺月義父歸來,紅筱便帶綺月放紙鶯,咱們騎馬放,可好?”
“好!”
小綺月“唰”地抬起頭來,頓時(shí)容光煥發(fā),大眼睛里蕩起一顆又一顆的小星星,騎馬放紙鶯,放得既高且遠(yuǎn),乃是小綺月最愛。
“蹄它,蹄它……”
遠(yuǎn)遠(yuǎn)的天邊,白浪逐粟海,劉濃一馬當(dāng)先,穿過田野,直奔河西橋,一眼便見守侯于橋畔的人,鐵盔下的笑容越綻越濃,數(shù)日風(fēng)馳電掣,終是在與橋游思約定的最后一日,趕了回來。
待至近前,高高勒起馬首。
“希律律……”
飛雪刨蹄長嘶,炯炯馬目注視著橋大美人座下小白馬,飛雪乃公馬,小白馬自然乃母馬,被飛雪肆無忌憚的投顧,豁然一驚,竟然“灰兒、灰兒”的叫著,馱著一大、一小兩美人,不住后退。
小綺月?lián)]手叫道:“小白,小白莫怕!”
“哈,哈哈……”劉濃怔了一怔,隨即意會,伏于飛雪背上,放聲長笑。
“笑,笑甚!”橋大美人勒不住馬,神情尷尬不已,橫目嬌嗔。
紅筱抿嘴一笑,紅影疾閃,身子打橫一旋,扯住小白馬的韁繩,斜斜一拉,將小白馬定住。而此時(shí),劉濃已然下馬,捧下牛角盔,疾疾走過來,伸出手接過小綺月,將她輕輕放于地上,復(fù)又伸手,看向橋大美人,目中情濃。
橋大美人愣了一愣,心中羞澀不已,大庭廣眾之下,豈會讓他輕薄,正欲自行下馬,卻恁不瞅見劉濃的嘴唇,霎時(shí),小女郎怒了,漫不經(jīng)心的瞥了他一眼,勒轉(zhuǎn)馬首,朝著上蔡奔去。
“游,游思,何故也……”劉濃猶未覺察,劍眉一揚(yáng),招手便喚。
小綺月扯了扯義父的裙甲,瞇著大眼睛,喚道:“義父,義父……”
“嗯,綺月可有想念義父?”劉濃神情正然,蹲下身來,將小綺月抱入懷中,走向飛雪。
小綺月溜了一眼劉濃的嘴角,玩弄著義父的肩甲獸頭,脆生生的道:“義父嘴唇受傷了,疼否?若是綺月,定然極疼。”
劉濃愣得半晌,摸了摸嘴,微疼,悵然嘆道:“原是如此……”(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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