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 情生何起
數(shù)日后。
袁耽、褚裒、謝奕告辭離去,褚裒與謝奕回會稽,袁耽走丹陽。
臨走時(shí),小謝安嘴巴撅的老高,滿臉的不情愿,賴在車轅上,磨磨蹭蹭的不肯入內(nèi)。直至,陸舒窈帶著陸靜言與曲靜孌來到離亭,小謝安頓時(shí)眼神一亮,從車轅上跳下來,系了系頷巾,抖著袖子上前,揖了一揖,從寬袖里摸出兩樣物事,贈予陸靜言與曲靜孌。
曲靜孌得了一枚琉璃青果,捏在手里把玩。
小謝安揖道:“青果,乃是謝安最喜食之物,而今贈之予君。此果,雖不可食,卻瑩瑩剔透矣。況乎,內(nèi)中尚有千秋景致。”說著,踏前一步,緊靠著曲靜孌,指給她看琉璃內(nèi)的景致。
曲靜孌挑了挑細(xì)眉,皺著鼻子仔細(xì)一辯,內(nèi)中銘刻有物,乃是一只振翅小白鶴,逆著陽光端祥時(shí),栩栩如生,直欲脫珠而出。
陸靜言得的也是琉璃,乃是個(gè)琉璃小人兒,頭戴小青冠,身著小月袍,眉清目秀,嘴巴略翹,神氣活現(xiàn)的小謝安。
小謝安瞇著眼偷瞧陸靜言,見陸靜言皺著細(xì)眉,瞥了瞥嘴,神情不屑,好似欲還他,或是想順手扔掉,趕緊道:“休得小覬此物,此乃華亭最佳琉璃,價(jià)值千……萬金難得一購!如若不信,且問美鶴。”說著,朝劉濃嚷道:“美鶴,謝安所言,屬實(shí)乎?”
劉濃劍眉飛揚(yáng)、嘴角微翹,看著三個(gè)總角小玉人,離別愁悵一時(shí)盡去,笑道:“安石乃風(fēng)流雅士也,秀中清懷,道譽(yù)洋溢,所言所行無不發(fā)乎于真情,濃溢醇厚,豈會有虛。”
“然也,美鶴所言極是!”
小謝安聽得稱贊,面色渾然不改,秀麗的眉拔了一拔,負(fù)手于背后,挺胸掂腹,漫不經(jīng)心的仰望蒼穹,眼角余光卻溜著二女。
陸舒窈眸子一眨,見小謝安好似在等待甚,猶自不肯離去,心中一轉(zhuǎn),嫣然道:“靜言,靜孌,來而不往非禮也。情誼若使久長,需得禮尚往來。”
“哦……”
陸靜言嘟了嘟嘴,又見那琉璃小謝安確屬臻品,不知該回贈以何物,心中好生難定,黑漆漆的眸子滴溜溜亂轉(zhuǎn),將手一招,喚過小婢,細(xì)細(xì)一陣吩咐。
曲靜孌拋了拋手中青果,漂亮的大眼睛斜回小謝安,心道:‘這廝,定是想謀靜孌的寶刀,亦或欲奪靜孌的喵兒,豈能讓其得逞!奈何,少主母所言在理,當(dāng)回以何物呢?’皺眉想了一會,走到離亭一側(cè),摘了枝野梅,對謝安道:“吾乃上將軍,汝乃閑云野鶴,特贈汝梅令一枝,愿汝啼唳春秋復(fù)冬雪,莫嫌,莫嫌。”
“啊……”
小謝安眉毛皺作一團(tuán),愁眉苦臉的抱著梅枝,愣愣的問:“敢問上將軍,何乃梅令也?”
小靜言怔了一下,隨后,不屑的答道:“梅令即是梅令,何言恁多?從軍于帳,見令行事便可,豈可復(fù)問上將軍!”言罷,腮際染滿緋紅,顯是胡編亂造。
劉濃不禁莞爾,蹲下身來,拉著小謝安的手,又撫了撫裹霜野梅,正色道:“安石,梅乃清傲之魂也,不可輕褻。劉濃居于汝南時(shí),復(fù)聞古之蔡國有風(fēng)雅之士,飲露于山中,忽一日興起,醉臥于梅下,中得一夢,夢中有素衣女子與綠衣童子,踏夢而來,交相伴歌、翩翩起舞。次日夢醒,幾近還真,抬頭時(shí),綠鳥棲梅枝,引頸復(fù)高歌。”
小謝安眨了眨眼睛,嗅了一口梅香,脆聲道:“知也,**即為梅,綠鳥復(fù)童子。梅乃性真之靈,故而引雅士。美鶴,君便若梅也!”
陸舒窈微微瞇著眼,柔柔的看著夫君,不知想到甚,臉頰櫻紅若梅,眸子泛著清波漣漪。
小靜言嘴巴一歪,嫩聲詠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與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fā),散作乾坤萬里春。阿姐,時(shí)常對雪賦詠此詩呢……”
“靜言!”
陸舒窈一聲嬌嗔,飛快的溜了一眼謝奕等人,小仙子此時(shí)雖與夫君已締結(jié)連理,終究尚有外人在場,難免羞澀。
這時(shí),小靜言的婢女去而復(fù)返,果不其然,抱來了一只小白貓。小靜言把小白貓抱在懷里,揉了兩把,又親了兩下,依依不舍的遞給小謝安,冷聲道:“需得待它好,如若不然,青虹劍侍侯!”
“知也,知也,諸君,謝安告辭,他日再來!”
小謝安手里拿著梅,懷里抱著貓,志得意滿的爬上了車轅,朝著離亭彎了彎身,而后,轉(zhuǎn)身欲入簾,嘴上掛著竊笑。
褚裒眉毛一揚(yáng),突然縱聲詠道:“匏有苦葉,濟(jì)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有瀰濟(jì)盈,有鷕雉鳴;濟(jì)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雍雍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不涉卬否,卬須我友。”
‘《邶風(fēng)·匏有苦葉》乃是描述女子渡舟之景象,眾人爭相入舟,岸上的女子神情焦急,喃道:“別人爭船,我不爭,別人爭船,我不爭!”
船夫催道:“快些上船啊!”
女子答道:“不急,不急,我不急。”
船夫奇問:“若是不急,為何焦灼徘徊?”
女子羞道:“我在等,等我的男朋友……”’
小謝安一聽此詩,眉毛跳了一跳,忙不慌迭的鉆入簾中。他尚年幼,未知情愫,卻知褚裒必然是在取笑他。
袁耽神情悠悠,注視著離亭,亭中有縷個(gè)黑白驚心的身影隨風(fēng)搖曳。劉妙光并未隨他離去,暫留華亭,其間原由繁多。
待牛車遠(yuǎn)去,隱入林木深處。陸靜言與曲靜孌說說笑笑的往回走,陸舒窈提著裙擺與劉濃并肩而行,歪著腦袋瞅了瞅夫君,抿嘴笑道:“奇也,奇也,夫君為何聞詩而臉紅也?莫非,有女徘徊于岸,等待夫君渡舟乎?”
“嗯,舒窈何故取笑為夫也!彼岸花開,與子共渡,千年悄起,萬載復(fù)落!”
劉濃情不自禁的摸了摸鼻子,拉著伊人玉手,稍稍緊了緊。說巧道巧即作巧,昔日,橋游思至北地,回答他的道之云遠(yuǎn),曷云能來。便是一句:‘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不涉卬否,卬須我友。’意指,我等我的男朋友,為我的男朋友千里北來……
陸舒窈咬了咬嘴,瞅了眼不遠(yuǎn)處的妙戈,嬌笑道:“夫君,依舒窈度之,此女既乃劉并州之女,妙戈與妙光定非其本名也。其人既未隨袁郎君而去,想必,想必有因……日后,當(dāng)以何禮相待?”
劉濃皺了皺眉,稍作沉吟,淡聲道:“卿本佳人,奈何命途多舛,恰逢亂世,枉生顛沛流離。終究是個(gè)難字,身不由已罷了,其因莫究,其人莫問,待之以禮便可。諸事,自有彥道謀之。”
“諾,劉中郎,妾身唯命是從也……”
“恁地調(diào)皮……”
陸舒窈玉手勾了一下,劉中郎斜了一眼,脈脈含情,靜靜盼顧。待瞧見碎湖迎面而來,小仙子疾疾掙開夫君的手,端手于腰間,微微笑著,雍容嫻雅。
復(fù)度兩日,朱燾與橋然作別。
吳縣橋氏自橋游思一走,一直便是碎湖在幫襯照拂,莊中事務(wù)打理的井然有序,未見亂象更生繁茂。橋然自得劉濃承諾,心胸開闊之下,與謝奕等人相處極其融洽,更得朱燾看中,兩人同為儒雅之輩,意氣頗為相投,居華亭幾日,每日里釣潭煮酒、暢論詠賦,好不愜意。
因而,橋然便邀朱燾同赴吳縣,閑聚幾日。朱燾并未自持身份,當(dāng)即應(yīng)允。
待送走兩人,好友貴賓便已盡去,劉濃負(fù)手立于亭中目送,卻見朱燾打馬復(fù)回。
“希律律……”
朱燾策馬卷風(fēng),直直插至亭口,高高勒起馬首,健馬揚(yáng)蹄、嘯聲如龍,騎士英姿勃發(fā),撫下了馬脖,歪頭凝視著劉濃,笑道:“瞻簀,今日作別,想必經(jīng)載方可一見。有一事,朱燾思量已久,不得不問。”
劉濃神情一肅,揖道:“兄長,但言無妨。”
朱燾歪了歪嘴,未下馬,拖了拖韁繩,沉聲道:“君可如實(shí)告知,汝之意,何故忽改?”
何故忽改……劉濃早知朱燾將問及此事,昔年,他曾苦勸朱燾莫與王敦作對,更暗示朱燾靜待幾載。而今卻一反常態(tài),竟欲針尖對麥芒暗謀王敦,滋事體大,朱燾豈會不問?
當(dāng)下,劉濃走到亭口,斜依著亭柱,未看朱燾,目光凝向北方,好似穿過綿障青山,越過疊浪大河,直抵豫州,聲音沉穩(wěn):“兄長若問劉濃何故,劉濃實(shí)難以言賦之。兄長不知,劉胡、石胡并非氐成,兇頑暴戾,赫人聽聞。自劉濃入北,滿眼所見,荒野伏尸,赤地千里,村落枯竭,十不存一;而此,尚不足以為甚!人非畜也,畜尚存乎于天性,獵獵相食是為生,然……”言至此處,緊閉眼睛,再難復(fù)續(xù)。
良久,睜開眼來,星光吞吐不休,聲音冰冷:“劉濃曾臨洛陽,內(nèi)中有宮,藏漢女十萬,慘景,怎堪目睹!慘乎慘乎,難以帛書!!”
“呼……”
長長喘出一口氣,續(xù)道:“而今,祖鎮(zhèn)西雖力抗二胡,復(fù)奪洛陽、陳留!然則,豫州民生已竭,鎮(zhèn)西若在,尚可暫安。若去,胡騎勢必蜂涌踏下,直泄大江矣!若不早作綢繆,中破怪圈,斬此鎖江惡僚,豫州僅出不入,必亡!屆時(shí),令北地殘喘茍存之華夏余民,情何以堪!盤中餐物,何見天日,生不若死也?!”
言罷,對著馬上的朱燾,沉沉一揖,想起了上蔡的籬笆與瘦犬、縛面無顏撲地而亡的余民,更記起了史中記載,三百年滄桑,肩頭顫抖,情難自已。
“瞻簀……”
朱燾雖乃刺史,身居高位,然不過二十五六年紀(jì),聞言,神情大變,哆嗦著嘴唇,翻身下馬,與劉濃對揖,顫聲道:“自北地轟傾以來,為何僅聞城池落陷,卻不聞此,聞此……人神共憤之舉?!”
劉濃冷笑道:“有何為奇,竹帛本已難書!兄長,劉濃并非圣人,然,唯愿卻盡此生榮華,付于鐵甲戈馬!北胡不卻,肆不罷休!大道青天,當(dāng)還朗朗乾坤于頂上!!”
“與君,同爾!”(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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