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fēng)如徐，微雨后。
    晨露凝在枝頭，似珠若淚。
    “啾、啾啾……”
    兩只烏燕從遠(yuǎn)方比翼飛來，如剪雙翅拂過帶露之梢，剪落蓬蓬細(xì)雨。繼而，齊齊埋頭一扎，在天空中劃下一道優(yōu)美弧線，穿進(jìn)孔孔格格的畫院中，沿著曲回朱廊一路翻飛，冉冉輾轉(zhuǎn)，來到梁上。東瞅瞅、西跳跳，“嗖”的一聲，鉆入去歲舊巢。
    燕子盤廊，又是一春。
    竹柳畔，一簇早桃含著新雨開得輕清，樹下鋪著同色族新葦席，烏桃矮案擺在細(xì)水邊，水中倒映著一束雪色嬌顏。
    顧薈蔚未著大紫深衣，襲一身素衣，巾幗髻上別著一束雪蓮步搖，素手捉著墨筆，歪著頭凝望梁上燕子，清冷的明眸緩眨緩眨。
    少傾，微微一笑，提起筆來細(xì)轉(zhuǎn)簪花，邊書邊念：“昨夜如徐急，春風(fēng)薄似紗；帷幄簇?zé)粲埃拼霸聝尚校唤駨?fù)顰眉吟，埋筆竹柳下；紙鶯從何起？寥寥一紙麻；轉(zhuǎn)首燕子回，倚門見桃花；短笛摧花落，歲歲逝韶華。”
    書畢，把筆輕輕一擱，端著雙手于腰間，稍稍用力，舒展著兩肩。眸子卻猶自凝視著案上一紙麻，似想起了甚，再度捉起筆，在小詩的邊角處，描下更小的一行字：一歲一年桃復(fù)紅，問君問期有無期，瞻波綠簀，雪籠蒹葭。而后，嘴角一彎，在‘瞻簀’與‘蒹葭’四個(gè)字上打了兩個(gè)圈。
    剛剛畫完，臉頰紅透，左右瞅了瞅，四名小婢在廊下戲燕，沒人注意她。飛快的把紙對折，小心翼翼的揣入懷里，輕輕疏出一口氣。
    “薈蔚……”
    阿父從廊上來，走到近前，看了看她，嘴唇開闔、欲言又止，終是撩起袍擺，斜斜的坐在對面。她與阿父的目光一對，顫了顫秀眉，眸光淺淺相迎，卻不作一言。
    唉……
    顧君孝暗暗一聲長嘆，眾多子女中，他對這大女兒猶為愛之憐之，而她也從未令他失望，自小便聰慧絕倫，與陸氏女郎同為吳郡雙殊。可即便再如何寵她，她也十七了，早該嫁了。
    自去年伊始，前來提親者猶如過江之鯽，無一例外都被她婉拒，而她竟然放言，欲娶薈蔚者，必具高才妙識，若可辯得過薈蔚，薈蔚當(dāng)隨其歸。顧君孝深知，若論談玄辯論，江左青俊一輩中，能比得過自家女兒的，恐尚未有。即便那久負(fù)盛名的華亭美鶴，亦未必能勝。
    一想到劉濃，顧君孝心中突然一跳，挑眉看了一眼女兒，見女兒淡約如蘭，眉目依舊冷清如畫，可他心中卻番來復(fù)去一陣不安。
    瞇了下眼，面色不改，試探道：“薈蔚，若論擅辯之才，江左青俊之中，非華亭美鶴劉瞻簀莫屬。昔年虎丘，薈蔚也與其人見過一面，不知對此人有何觀想？”
    顧薈蔚福了一福，淡聲道：“阿父，劉郎君美名播于江左，薈蔚也聞其辯，若與女兒相較，恐其尚有不如。阿父勿需憂心，女兒只是思念三娘，三娘去歲仙去。自小，三娘便待女兒猶若已出，女兒理當(dāng)節(jié)孝三年……”說著，雙肩一顫，眸子一眨，垂下頭，兩顆眼淚滾下來。
    顧君孝看著一身素裙的女兒，想起了剛逝的亡妻朱氏，心中一陣感傷，悵然嘆道：“圣人論禮，賢者言安。此節(jié)，與禮不合；此安，存心便可。莫論禮與安，薈蔚皆勿需如此。”
    “阿父！”
    顧薈蔚抬目迎視，身子微微前傾，輕聲道：“阿父，圣人之禮，賢者之安，女兒當(dāng)自知。奈何，女兒正是輾轉(zhuǎn)不安也，望……阿父憐惜女兒。”言罷，稍稍退后一步，攬手于眉，大禮頓拜。以額低背而不起，發(fā)髻上的雪蓮步搖亦在微微顫抖。
    “罷，暫且由你！”
    顧君孝未將女兒試探出來，卻惹起了自己心中的憂傷，慢騰騰站起身來，搖袖而去。將將走到廊上，想了一想，又走了回來，將一枚書帖擱在案上，柔聲道：“薈蔚，感懷則可，切莫太過心殤。現(xiàn)下桃紅芳緋，正是踏春之際，不妨四走處走走，亦可排遣心懷。”
    “踏春……”
    鵝黃書帖擱在案上，畫著一只金絲蝴蝶。
    一見這蝴蝶，顧薈蔚細(xì)眉便是輕輕一揚(yáng)，待阿父走遠(yuǎn)了，把帖捏起來，稍稍一想，揭開絲線纏口，抽出內(nèi)中紙壤，其中有一行字：早春初起，鶴啼云，新茶一盅，盼芳芷。
    屬名，陸令夭。
    ……
    吳縣，橋氏莊園。
    橋游思靜靜坐在案后，橋氏各管事正在回稟著莊內(nèi)瑣事。
    糧田管事道：“小娘子，去歲逢災(zāi)，莊中糧田十獲六七，眼見即到播種之時(shí)，竟有不少佃戶未存種糧。恐誤耕期，小人請小娘子之命，是重雇佃戶，亦或再行放糧？”
    早春微涼，橋游思懼寒，猶自捧著手爐，瞇著眼想了想，說道：“衣莫若新，人莫若故。佃戶雖非蔭戶，然，都已跟隨橋氏多年，豈可輕易棄之。”
    莊院管事，皺眉道：“小娘子心善，然則，去歲便已免卻不少繳糧，而今若是再行放糧，唯恐存糧堪憂。若是今年再逢蝗、雨，恐難以安度……”
    橋游思道：“人失地則亡，族失人則敗。我橋氏人丁單薄，之所以依舊屹立于江左，便在闔族之人齊心攜扶也。災(zāi)不可預(yù)，卻可謹(jǐn)防，暗庫之中，尚有不少財(cái)物，理應(yīng)聚糧。”
    莊院管事驚道：“小娘子，暗庫乃我橋氏之根本，豈可……”
    “便如此。”
    橋游思看了一眼震驚的莊院管事，淺淺笑道：“人聚，方安，方有一切。只是，需酌類別之，去歲已然大免，若尚有好食惡勞者，當(dāng)收田重雇。而此，尚請細(xì)心斟酌，不可有誤。”
    “是，小娘子，小人定將細(xì)心核查，不敢懈怠。”
    糧田管事領(lǐng)命而去，離院之時(shí)，回頭看了看幽靜的小院，心道：‘小娘子慈善存懷，心潔若鏡，橋氏有小娘子在，安如磐石矣！’
    一個(gè)時(shí)辰后，各管事陸陸續(xù)續(xù)出院。
    橋游思捏起小拳頭，捶了捶兩肩，身后侍著的兩名女婢趕緊迎上來，替小娘子捏著肩頭，下手極輕，小娘子身子弱，就像水玉做的一般，她們不敢太過用力，深怕一個(gè)不小心，便把小娘子捏疼了。
    “小娘子，有帖……”
    這時(shí)，晴焉走進(jìn)室中，手里捧著鵝黃書帖。
    ……
    “唳，唳……”
    潭草青青，一群群幼鶴在潭中奔來竄去，時(shí)爾洗羽，倏爾又將長長的脖子扎入水草中，尋找著水中的殼、螺。
    陸舒窈正在潭邊描畫，瞇著眼睛，鼻子微皺，神情極其專注。
    稍遠(yuǎn)處，小靜言捉著青虹劍舞得虎虎生風(fēng)，嚇得女婢們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必須得躲，因?yàn)樗齻兊男±删齽πg(shù)不佳，青虹劍時(shí)常會脫手而飛。若是一個(gè)不留神，保不準(zhǔn)便是鼻青臉腫。
    “霍霍霍……哈……”
    小靜言舞劍完畢，反劍豎在眼前，引導(dǎo)著氣、徐徐入懷，又朝著寶劍哈了一口氣，倒提著劍飛快走向陸舒窈，邊走邊道：“阿姐，畫好了么？”
    陸舒窈抹了一把額間的細(xì)汗，接過抹勺遞來的絲帕，擦了擦手，端祥著畫，笑道：“嗯，相較去年，似有增漲。”
    抹勺笑道：“是呢，待劉郎君歸來，看后定然歡喜。”
    抹勺因偷偷陪著陸舒窈私見劉濃之故，曾被陸氏責(zé)罰，有一段時(shí)間去廚房做了小婢。而自從去年底，陸舒窈以待嫁之身搬來華亭別莊，抹勺便獲得了自由，再次跟在了小娘子身邊。
    能陪著小娘子，抹勺開心之極，看了看畫，又問道：“小娘子，咱們請?zhí)技某鋈チ耍齻儠韱幔俊?br/>     聞言，陸舒窈兩把小梳子唰了一唰，淡聲道：“定然會來。”
    按習(xí)俗，江左世家女兒出嫁之前，有一場盛大的詩語會。這幾日，陸舒窈的蝴蝶帖四下亂飛，分別寄給了吳縣顧氏、橋氏、以及一些吳郡士族的知名女子。
    小靜言撅嘴道：“若是不來呢？聽聞，妙音驕傲得緊，而那清絕亦是難得一見！”
    陸舒窈看了一眼小靜言，軟聲道：“若是不來，只好，只好命靜言去請。”
    “阿姐，此事靜言不曾聽聞，靜言告辭！”小靜言眉梢一揚(yáng)，轉(zhuǎn)身便走。
    陸舒窈淡聲道：“不曾聽聞，倒也甚好。”轉(zhuǎn)過頭，對抹勺道：“抹勺，且去把金絲鶯兒尋回來，它在別地，定然住得不習(xí)慣。”
    抹勺格格一笑，萬福道：“是，小娘子。”
    小靜言腳步驀然一頓，回過頭來時(shí)，已是愁眉苦臉，可憐兮兮地道：“阿姐，金絲鶯兒已歸靜言，豈有送出再收回之理？”說著，眼睛骨嚕嚕一轉(zhuǎn)，也不知想到甚，嘴巴一翹，快步而回，神神秘秘的道：“阿姐，且思思，興許尚有遺漏！”
    “遺漏……”陸舒窈瞇著彎彎的眉，心道：然也，應(yīng)當(dāng)好好思思，興許尚有遺漏……
    ……
    草長鶯飛，衰柳復(fù)新。
    至吳縣的官道上行著幾輛華麗的牛車，袁女皇坐在首車中，看著簾外的青山秀水，輕聲喃道：“吳越山水便若古之西子，一年四季，皆不同矣。”
    “女正早言，初春之吳，定然美極，阿姐猶且不信！現(xiàn)下，若何？”
    袁女正從后車的邊簾冒出個(gè)頭，伸手一揮，捉住一瓣隨風(fēng)漫漫飄來的桃花，置于鼻下一嗅，臉上笑顏層層綻開，自從美鶴離開江南，她便一直揣度著阿姐踏游，踏出了建康城，渡過了丹陽水，終于乘著牛車來到了吳郡，華亭鶴唳，不遠(yuǎn)也，理當(dāng)去聽聽。(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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