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水到渠成
公元319年,初秋。
中元節(jié)后。
揚(yáng)州大中正陸曄召集八郡士庶子弟,仿漢時明經(jīng)納士之法,以射策考核士子,射策內(nèi)容以經(jīng)世文章為主、歌賦為輔。此舉一出,頓時掀起軒然大波,中上世家齊齊反詰,次等士族及寒庶則拍手稱快,一時間唇槍舌劍不斷,丹陽定品也因此而暫擱,陸曄閉門謝客。
概其原由,則在于尚書右仆射紀(jì)瞻興辦《國子》、《太學(xué)》已然初見成效,猶其是《太學(xué)》,《國子》乃士族之學(xué),而《太學(xué)》則是寒庶之學(xué),《國子》無非是將各郡舊有學(xué)館易名爾,然《太學(xué)》則是初建方興,諸多不得意的老儒與隱士見晉室有意另行拔擢英才,紛紛攜滿腹書倫而出,于各郡縣相繼開堂。而此舉,于家學(xué)淺薄的寒庶子弟而言,猶若久旱逢甘霖,盼之久也。
概其根由:《國子》所倡以《老》《莊》《周》《儒》為重,而《太學(xué)》則是以經(jīng)世為主。故而,中上世家指責(zé)此舉有失體統(tǒng),乃置本綱于不顧。
便在此時,大司徒王導(dǎo)、名士謝裒攜左右尚書、吏部眾員齊臨丹陽,共議半日后,紀(jì)瞻曰:‘此舉并非易綱,實乃社稷之根本,士族明禮而知義,寒庶知義而經(jīng)世,兩者皆為國之棟梁,何來易綱一說?’大司徒王導(dǎo)與名士謝裒言:‘然也,分門拔才,聚類報國,思遠(yuǎn)此舉甚善!’
一語定乾坤,士族緘默,寒庶若見黎光。雖然士族依舊把持清職,寒庶子弟仍是操勞于案牘,但到底已然正名,萬眾寒門感激而涕零。
有聰慧者恍然大悟,曰:此乃,土斷革新之延法……
見事已了,大司徒等人回返建康,劉濃送餞三位尊長紀(jì)瞻、謝裒、周顗于渡口。
謝裒此來建康是為謝奕,欲使謝奕入鎮(zhèn)北軍任典軍校尉一職,鎮(zhèn)北將軍劉隗抵觸極甚,奈何大司徒王導(dǎo)力薦;再則司馬睿已對劉隗存有忌心,又暗中揣度謝氏自渡江后一直無心功名,終日閉門教導(dǎo)子侄,此番又獻(xiàn)《土斷》、《興學(xué)》二策,宜拉籠而不宜排向。故而,一番角力后,謝奕已為鎮(zhèn)北軍典軍校尉,兼任晉陵治府君。
昨夜,謝裒與劉濃暢談半宿,問及劉濃《土斷》、《興學(xué)》二策日后走向,對紀(jì)瞻行法頗是擔(dān)憂。劉濃亦未料到紀(jì)瞻竟將二策洞若觀火、已然吃透并生新意,暗嘆老姜彌辣,稍事沉吟便勸謝裒勿憂,畢竟此乃綿新之策,并非鼎革之舉。而后,劉濃對著謝裒長長一稽……
楊柳青青,排舟連城。
紀(jì)瞻捋著銀須,深深注目面前的劉濃,但覺半載不見,美郎君一舉一動渾若天成,神色更顯淡定從容,老將軍老懷大慰,卻故作威嚴(yán)地道:“瞻簀,此番若是定在四品以下,休來建康見我。”
謝裒亦道:“然也,切不可自滿,需得精礪而前。”
周顗笑道:“思遠(yuǎn)、幼儒,何需為瞻簀憂心?以瞻簀才名,四品當(dāng)不在話下矣。只是,美鶴當(dāng)唳于青冥之上,切莫困居于潭叢爾。”
“謝過三位尊長教誨,劉濃不敢大意。”劉濃朝著三人各作深揖,紀(jì)瞻言中有音,太子舍人乃上等清職,不知多少人趨之若鶩,若是劉濃定在四品以下,休言謀取此職,便是紀(jì)瞻再有心提攜也難有所為,怕是連提名也不可得。而若是在四品,便是次等士族之最極,紀(jì)瞻便將趁勢提名劉濃。
當(dāng)下,紀(jì)瞻三人再對劉濃好生一陣勉勵,而后登上回返建康之舟。劉濃站在柳樹下,遙望鱗波節(jié)節(jié)、舟帆點點,胸懷暢闊不已,從綠蘿懷中接過琴,也不鋪葦席,就著青草叢盤腿而坐,將綠綺橫打于膝。
“仙嗡……”
“嗡咚……”
琴音沿著江面洋洋鋪灑,忽高忽低間似盤若蕩,倏爾一舉飛天,直插九天寰宇,來回呼嘯,繼爾聲勢稍弱,紛紛灑灑落下萬千纓絡(luò)若絮,映返明江。
《望秦》
“嗡……”
余音似喃,若隱,藏于草芥,歸伏靜流。
王導(dǎo)站在船頭,遙望江岸,捋須的手滯在斑須正中,未落而不覺。美郎君頭戴青冠,一身月袍隨風(fēng)展,腿間橫陳烏墨琴,隔得太遠(yuǎn)樣貌辯不清,但恰是如此蒙朧,更襯得飄然若仙。
良久,良久,王導(dǎo)捋至須尾,問道:“此乃……何人也?”
紀(jì)瞻笑道:“華亭美鶴,劉瞻簀。”
周顗補(bǔ)道:“醉月玉仙!”
“嗯,原是此子……”
岸上。
劉濃緩緩起身,朝著江面上的停舟團(tuán)團(tuán)一揖,繼爾把綠綺琴斜攬在背后,闊步而去。
陸曄站在柳下,半瞇著眼晴暗嘆:‘唉,小小少年郎,真若明珠也,舒窈明目獨具也……’轉(zhuǎn)念回神,愣了一愣,朝著劉濃的背影冷冷一哼,不自然的捋了捋須,殊不知用力過猛,拽落胡須三兩根,攤在掌中一看,再嘆一聲。
……
豎日,云淡風(fēng)清。
耽擱數(shù)日的定品再行,中上士族考核詠賦,次庶子弟考核經(jīng)世。劉濃從箭囊中取出考題一觀,嘴角微微一裂,當(dāng)即振袖作書,僅僅一個時辰便封了箭囊,大步邁向顧君孝。
“樸樸……”木屐聲,沉穩(wěn)而有序。
顧君孝又在旁若無人的捉虱子,聞聽腳步聲,斜斜抬目,見是劉濃提囊而來,伸出中指輕輕一扣。劉濃置囊于案,深深一個揖手,而后,邁著淡定的步伐,不快不慢的從眾多詫異的眼光中穿行而過。
“華亭美鶴,果然名傳非虛……”
“然也,名士也……”
“唉,我若有妹,定將妻之!”
“嘿,汝有妹,比得陸氏驕傲否?”
“這個……”
私語紛紛時,劉濃淡淡一笑,當(dāng)走到門口時,忍不住回看了一眼顧君孝。顧君孝仿若心有靈犀,疾疾的抬起頭來,恰好四目一對。
劉濃一怔,而后再度一揖,轉(zhuǎn)身便走,步伐較之剛才快得不少。
“咦……”顧君孝搖了搖頭,眼皮卻跳個不停,用手抹了抹,心道:‘怪哉,怪哉,為何瞻簀突然去勢匆匆,而我,猶覺不安耶……’
劉濃在道口遇上褚裒,褚裒等侯已有小半個時辰,畢竟中上世家考核較簡,多以家世而論品。
兩人并肩而行,將出公署時,褚裒拉了一把劉濃,指著斜右方,輕聲道:“瞻簀,陸大中正……”
劉濃一側(cè)首,只見陸曄轉(zhuǎn)廊而出,步伐頗快,面色沉沉,正向自己走來。劉濃不敢怠慢,疾疾迎上前,揖手道:“劉濃,見過陸大中正。”
“且隨我來。”
陸曄沉臉而行,劉濃斂目而隨。當(dāng)至無人之境時,陸曄突然回過頭,逼視劉濃,冷聲問道:“汝怎知紀(jì)思遠(yuǎn)會致信于我?”
劉濃稍稍退后半步,目光純正不斜,直視陸曄唇下,揖手道:“劉濃不敢有瞞大中正,紀(jì)尚書曾致信于劉濃,故而,劉濃知之。”
陸曄皺眉道:“此,乃汝意否?”
劉濃默然不語。
陸曄又道:“早聞紀(jì)思元對汝頗為贊賞,汝意到底在何?為何勸我助其行法?”
唉……
劉濃暗暗一嘆,此事錯綜復(fù)雜,豈可對人以言,沉沉一個揖手:“大中正深謀遠(yuǎn)慮,既然有決,何需再問小子原由。”
一句話,堵得陸曄愣了半晌。
“哼!”
少傾,陸曄冷然一哼,甩袖而去。
劉濃看著陸曄的背影,長長一嘆。
數(shù)日前,紀(jì)瞻致信陸曄,希望陸曄能行此策配合他推行新法,江東士族向來瞧不起侍北的紀(jì)氏,陸曄當(dāng)然不愿從之,便在此時劉濃深夜拜見陸曄,苦等兩個時辰,陸曄也不容其入內(nèi),劉濃只能置下一書,悠悠而去。陸曄閱書后,徘徊窗下半日,終是作決。
至于留書內(nèi)容,劉濃總不能告訴他,因陸玩輔佐王敦之故,待王敦事敗后,陸氏會受其牽連,險有牢獄之災(zāi),而主掌清算者便是紀(jì)瞻。是以他只能為陸曄隱晦剖析局勢,陸曄倒底乃老謀深算之輩,順絲覓跡作決后,思思一細(xì),暗覺有異,便來詢問。
未雨綢繆,都是為了陸氏……
……
次日,陸曄召各郡中正于庭,為諸郡士子定品。當(dāng)論至華亭劉濃之時,紛紛擾擾的八郡中正為之一靜,都把目光投向高座于矮床上的陸曄。
陸曄面色冷淡若水,凝目于案,案上左側(cè)擺著劉濃薄薄的家世,右側(cè)是謝裒與顧君孝的薦書,正中是劉濃新編的《雅趣》,其中有諸多詩賦與精湛小典故。
“大中正,此乃華亭劉濃之章,經(jīng)諸君評合,當(dāng)為上上!”
顧君孝將劉濃的經(jīng)世文章擱在陸曄案上,慢悠悠的度回案后,抖了抖袍擺,好整以暇的等待結(jié)果。心中卻由然一陣暗樂,顧氏與陸氏面和心不和,能看到陸曄左右為難的模樣,他顧君孝當(dāng)然竊喜。恰遇此時,一陣風(fēng)來,不知何故,顧君孝突覺背心一寒,忍不住的打了個噴嚏。
唉……
陸曄一聲暗嘆,確屬為難,陸舒窈與劉濃之事,鬧得整個江東盡知。若是平凡子弟,陸氏當(dāng)行雷霆壓之,但劉濃卻身負(fù)盛名于外,若是強(qiáng)行壓制,恐將惹人非議;可若是就此視若不聞,想必又將惹人暗笑。
待聽見顧君孝的噴嚏聲,陸曄順眼一投,嘴角慢慢浮起了冷笑,提起案上狼毫,暗一咬牙,疾疾一書。
四品!
……
“恭喜瞻簀,賀喜瞻簀……”
“恭喜美鶴,賀喜美鶴……”
劉濃得四品定核之訊,瞬間傳遍了丹陽城,褚裒滿臉喜色,對著劉濃長揖。而劉濃的臉上也洋著淡然的笑意,對著身側(cè)眾人一一還禮。
雖然僅是四品,此番丹陽最高品乃是陳郡殷氏,殷浩,二品,褚裒也是三品。但眾所周知,自九品官人法施行后,能以次等士族身份被定為四品者,便若冬日月夜,寥寥無星。
美鶴,殊名榮勝。
……
定品已畢,若有意入仕者,便可即刻順?biāo)M(jìn)建康,經(jīng)吏部而任職。不過,大多士庶族子弟都紛紛回返各自郡縣,苦讀詩書,慢慢蓄養(yǎng)名望,等待為貴人拔擢。揚(yáng)州八郡,僅有寥寥三十余人,乘舟而往。這便是東晉,為官任職,十亭中的八亭依懶于地方拔擢。
人才,眾多,但,奇缺。
而此時,一紙書信由丹陽尹府而出,飛向了建康……(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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