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陽(yáng)尹府。
    丹陽(yáng)尹劉耽坐在矮案后，捉著畫筆，筆尖點(diǎn)滿松煙墨，蕩著手腕，于畫紙上來回推染。畫中，白雪紛紛而灑，落滿梅樹冰雪身，枝頭南北斜伸，各綻一簇櫻紅。
    畫畢，提筆于畫側(cè)，疾疾蕩腕，書下一行小字：‘梅花似雪，似與不似，皆是奇絕。’
    族弟劉熏坐在斜對(duì)案，面上神情頗是不耐，見劉耽畫作已畢，皺眉道：“耽兄，那無知童子已至丹陽(yáng)數(shù)日，耽兄豈可故作不聞不知？！”
    劉耽將筆一擱，打量著畫作，淡聲道：“何來童子，華亭幼鶴已長(zhǎng)成。”
    劉熏冷聲道：“耽兄欺弟不知乎？昔年，若非耽兄以家族聲譽(yù)作由苦勸家主，家主豈會(huì)縱容那棄子從容長(zhǎng)成！而今，棄子已成患，事關(guān)我沛郡劉氏族譽(yù)，耽兄豈可再行婦人之仁！”
    劉耽慢聲道：“汝欲使烏程張氏制之，張氏被斬于市，汝欲至吳郡截之，闔族被顧陸拒之于吳外。家族聲譽(yù)已然因此而受損，汝何不自省乎？”
    劉熏眉頭急跳，怒道：“省，省甚？莫非耽兄欲效周氏乎？若不抵刃于外，將此子折之，我沛郡劉氏將為天下人笑也！耽兄莫非欲抗闔族之命？若是如此，熏弟告辭！”言罷，甩袖而起，憤然而走。
    “慢……”
    劉耽懸腕于畫，緩緩揮著衣袖催墨干，看了一眼頓住身子的劉熏，搖了搖頭：“日前，謝幼儒致信于我，問及我沛郡劉氏與此子之結(jié)，雖未明言，但其意已盡矣。而今江佐之地，此子美名尚有何人不知？況乎，王謝袁蕭與其交往匪淺，若于此時(shí)截之，截之不得，反惹人笑，猶未不智也。”
    劉熏怒道：“此乃我沛郡劉氏私事，與王謝何干？”言至此處，想起一事，冷笑道：“知也，知也，耽兄年初曾帶小令姜至山陰，聽聞小令姜與謝氏麒麟兒小謝安頗是相投，莫非……”
    “住口！！！”劉耽唰地抬目，怒視劉熏，喝道：“若再胡言亂語(yǔ)，休怪劉耽無情！便是家主知之，怕是，也保不得你！”
    半晌無聲。
    劉熏神情幾番變化，終是想起此事非同小可，豈可胡言，當(dāng)即揖手道：“耽兄莫惱，熏弟再不敢就此事胡言，只是那劉氏子卻不可放縱。”
    “此子，不可截之！”
    “耽兄……”
    劉耽閉了下眼，嘆道：“休得再言，汝即刻回沛郡，稟知家主，劉耽定以家族為重，此子之事……劉耽牢記昔日之諾，已然有計(jì)。”
    劉熏道：“何計(jì)？”
    “不可為人言！”劉耽不耐煩的揮了揮手。
    劉熏瞇眼凝視劉耽，心中羞惱不已，卻知?jiǎng)⒌⒉攀亲逯芯⒆拥埽约何瘜?shí)算得不甚，只得忿忿地揖道：“既是如此，弟便不再多問，靜侯耽兄佳訊！”言罷，揮袖直去。
    劉耽看著劉熏的背影，冷冷道：“愚蠢之輩，豎子，難以為謀！美鶴之名四野盡知、如日盛隆，豈可暗中作截！若強(qiáng)行截之，只會(huì)令天下人笑我劉氏瓜肚絲腸，難容英杰爾！莫非不見江東陸氏也左右為難乎？”說著，又走到案前，細(xì)細(xì)打量畫作，喃道：“美鶴，美鶴，梅花與雪，終是不同矣！劉耽護(hù)你七載，而今汝已長(zhǎng)成，休怪劉耽，劉耽乃不得為也！”
    “郎君，有人投帖。”這時(shí)，有隨從急急而來，手持一帖。
    又是何人？劉耽走出室，接過貼一看，眉頭一皺，將貼遞回，冷聲道：“不見！”
    “阿父，阿父，令姜想……”
    糯糯的聲音至廊角響起，一個(gè)年約三四歲的小女孩格格笑著奔來。劉耽蹲下身，一把將小女孩攬?jiān)趹阎校樖猪斣诹思缟希崧曅Φ溃骸傲罱胱錾酰俊?br/>     “放紙鶯，飛到天上……”
    ……
    丹陽(yáng)水脈四通八達(dá)，但凡經(jīng)商世家大多在丹陽(yáng)建有商肆，余杭丁氏也不例外。
    丁氏商肆位于城東，內(nèi)外三進(jìn)。
    丁青矜的牛車途經(jīng)商肆未停，繞過門口轉(zhuǎn)入弄巷中，弄巷深森，夏風(fēng)掀起槐葉唰來一陣清冷。越往里走，幽靜愈勝，丁青矜卻心亂如麻，瞅了瞅?qū)γ骈]著眼睛的劉濃，欲言又止。丁氏商船翻覆于大江口，押船的隨從盡亡，族兄丁異亦未歸，怕是也溺亡于水。消息傳至丹陽(yáng)后，丁青矜又悲又驚，趕緊命人去江中打撈布匹，奈何去得太晚，十亭僅余兩亭，便是剩下兩亭也被江水浸損。
    而禍不單行，這一船錦緞乃與丁氏合作多年的大戶訂購(gòu)，訂金早下，交貨之日已至。來人上門領(lǐng)貨，丁青矜交不出貨，欲退還訂金。殊不知，往年極是和善的大戶卻瞬間變了臉，聲稱若是交不出貨，便亡丁氏一族。丁青矜大驚，盡起商肆內(nèi)所有財(cái)物，欲五倍返還，來人拂袖而去，留下一書，言：三日內(nèi)，見貨！
    捧著留書，丁青矜暗覺天地皆在旋轉(zhuǎn)，蘭陵蕭氏……
    恰在當(dāng)時(shí)，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身在丹陽(yáng)城中的劉濃，來不及換衣衫，匆匆而來。世人皆言，這美郎君與王謝袁蕭交情不淺，不知是否屬真？
    若非，那，那丁氏……
    若是，那，那便欠他太多……
    想著，想著，丁青矜常年經(jīng)商所鍛鑄的沉穩(wěn)一掃而光，只余下慌亂，漸漸的，連手腳都開始輕輕顫抖。
    劉濃睜開眼睛，笑道：“勿憂。”
    勿憂，怎可不憂？丁青矜下意識(shí)的將雙手端在腰間，努力坐直身子，萬福道：“劉郎君，真，真不用帶上錢財(cái)么？若是五倍不及，只需半月，丁氏可十倍奉上。”在商言商，丁青矜深知其理，現(xiàn)下她只盼將此事平息，蘭陵蕭氏乃江東頂級(jí)門閥，丁氏豈敢得罪。
    “勿需如此，待見后再言，況且劉濃已呈備禮物。”劉濃看著面前丁青矜，卸去紅妝的小女郎著男裝，頗具幾分英姿颯爽。
    “禮，禮物……”丁青矜一愣，脫口道：“華亭琉璃確乃珍貴之物，然，然……”
    “稍安勿燥，便如此。”
    劉濃微微一笑，閉上了眼，他備了一套珍品蘭盞琉璃，乃蕭然最喜之物，丁氏出事，他既然身在丹陽(yáng)，豈能置之不顧。蕭然多半不在丹陽(yáng)，李催與蕭氏管事相熟，此事原本該讓李催來辦，但李催與胡煜已去南蘭陵，而來福不擅此事，便只能親身而赴。
    唉……
    丁青矜暗嘆一聲，不知怎地心中升騰起一陣惱意，既惱丁氏遇上此事，又惱面前的美鶴，橫了他一眼，心道：他，他總是這般，天踏亦不驚的，驕傲的讓人惱。
    車已至目的地，巨大的莊門前。
    丁青矜穩(wěn)了穩(wěn)神，快步繞過盛容的槐樹，恭敬的遞上拜帖，拜帖當(dāng)然便是那封留書。守門隨從看也未看她一眼，持著帖轉(zhuǎn)身入內(nèi)。
    劉濃慢悠悠的走過來，漫不經(jīng)心的打量莊外景色。蘭陵蕭氏商事貫通于南北，江東各郡、重要關(guān)隘皆有其商莊，只是大多是暗莊，此莊便是其一。
    來福捧著錦盒，默然站在身后，神態(tài)與劉濃相差仿佛，都是那般淡然。
    丁青矜瞅了瞅倆人，皺了皺細(xì)眉。
    片刻后，偏門中走出一人，人尚未繞過槐樹，聲音已到：“錦綢何在？”
    丁青矜飛快的溜了一眼劉濃，強(qiáng)忍，未答。
    來人走到近前，瞥了一眼，待見僅來三人、一輛牛車，再無他物之后，刀眉一豎，凝視丁青矜三息，繼爾冷冷一哼，一拂青袖，轉(zhuǎn)身便去。
    “且慢！”
    嗯？！
    來人步子一頓，慢慢轉(zhuǎn)過身，見是個(gè)絕美的少年郎君，神情微微一怔，隨后便揚(yáng)了揚(yáng)刀眉，冷聲道：“尚有何言？蘭陵蕭氏行商向來不欺人，然，亦向來不容人欺。”
    丁青矜揖手道：“丁氏不敢，愿以十倍奉還。”
    “十倍，便是百倍亦不可，汝可知，此事關(guān)乎……”
    “敢問，蕭子澤在否？”
    來人正在指著丁青矜怒喝，聞聽劉濃淡淡一句，神情頓時(shí)一愣。
    劉濃拱了拱手，再道：“若是子澤在，請(qǐng)將此物代呈。”說著，便命來福將錦盒奉上，神情不卑不亢、有禮有節(jié)，卻帶著淡淡的傲意。
    來人未接錦盒，反而瞇起眼睛打量劉濃，暗忖：“何人？竟知我家郎君？瞧其神態(tài)舉止，竟與我家郎君頗有幾分神似……”想至此處，忽然回過神來，趕緊禮道：“敢問，何家郎君當(dāng)面？”
    “華亭劉濃。”
    來人神色一變，當(dāng)即再度一禮：“原是劉郎君，我家郎君剛至丹陽(yáng)，正……”
    “劉郎君……”
    恰于此時(shí)，身后傳來一個(gè)聲音，這聲音脆中帶軟，熟悉致極，劉濃聞聲一震，徐徐回首，匆匆一眼。一眼便見在那一排槐樹的盡頭，有人站在轅上，手捉青玉笛。
    陽(yáng)光穿開濃密的樹葉，斑斑點(diǎn)點(diǎn)投下來，綠衣如妖。
    宋祎……
    綠紗冉冉，仿若隔著萬水千山，綠紗蕩漾，轉(zhuǎn)眼又至眼前。
    宋祎微微笑著，淺淺萬福：“宋祎，見過劉郎君。”
    劉濃不自禁的搖了搖頭，不動(dòng)聲色的抹了抹左手，壓住心中驚意，還禮道：“劉濃，見過宋小娘子，不知，不知宋小娘子將欲何往？”
    “嗯……”
    宋祎稍稍一愣，瞇著眼睛笑道：“宋祎正欲回返建康，知君在此，不思見君，奈何轉(zhuǎn)首又見君。今日乃是乞巧節(jié)，亦或，此乃七姐之意？”轉(zhuǎn)而又道：“這個(gè)小娘子是何人？莫非……乃陸氏驕傲？嘖嘖……”言罷，以青玉笛一下、一下的擊著玉掌，俏皮的繞著劉濃與丁青矜打轉(zhuǎn)，嘴里漬漬有聲。
    她是何等人物，一眼便將女扮男裝的丁青矜辯出。
    而丁青矜早已驚呆了，即便身為女兒且自負(fù)美貌，也不得不感嘆。眼前這個(gè)女郎，那一顰一笑，那一動(dòng)一靜，便若山間的精靈，渾身不沾半點(diǎn)塵垢；她就在眼前晃動(dòng)，卻仿若遠(yuǎn)在天邊，她妖嬈而嫵媚，卻又干凈至斯。
    半晌，劉濃深深吸進(jìn)一口氣，問道：“現(xiàn)下便走？”心中卻道：‘回返’，那她已至建康，終究是踏上命運(yùn)之途乎？
    宋祎停住綠絲履，凝視著劉濃，繼爾嘴角綻起笑，輕聲道：“是呢，現(xiàn)下便走，妹妹可好？”
    “好！”(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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