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與君歸絕
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華亭劉氏之后山,雖然山勢(shì)不高,也不見奇峰陡峭,但卻勝在廣闊,而今再被雪衣妝點(diǎn),恰若婉約佳人幽綻芳華,頗有幾分別樣的冷峻。
劉濃哥仨興致極濃,祖盛拿著根棍子滿山遍野找凍僵的冬兔,這里敲敲,那里戳戳,小半個(gè)時(shí)辰過去,一只也未捉著。橋然在樹洞中捉了一只,兩眼笑得極暢,拍了拍猶自僵著的兔子,喜滋滋的大聲喚劉濃。劉濃趕過來,擰起兔子細(xì)細(xì)一瞅,命人拿到火堆旁溫醒。
稍后,隨從來回道:“小郎君,那是只母兔,懷中有子。”按小郎君定下的例,入山尋野,但凡母有子,亦或野幼,皆不可傷之。
劉濃笑道:“溫醒后帶回莊,待雪融放歸山林。”
橋然道:“網(wǎng)開一面,瞻簀有商湯之仁也,莫非瞻簀早知它乃母兔?”
來福提著一只兔子經(jīng)過,插嘴笑道:“橋郎君,君莫非不知雄兔腳匆似彈丸,而雌兔眼瞇似月弦乎?”
橋然乃是雅貴郎君,哪里知道這鄉(xiāng)間民里分辨兔子雌雄之法,他與來福相識(shí)已久,知曉劉濃待這白袍極厚,被來福取笑也不惱,反而依著雪樹笑道:“方才這兔子凍著,安辨腳彈而眼瞇也?”說著,又問劉濃:“瞻簀,可是另有它辨之法?”
“玉鞠,若是興致甚佳,何不再妨之?”劉濃微微一笑,不愿與橋然討論如何辨公母,后世時(shí),劉濃有女友喜養(yǎng)貓狗等各色寵物,公兔母兔辨其尾后便知。
“哈哈……”
這時(shí),祖盛的大笑聲傳來。二人側(cè)身一望,只見祖盛在樹下刨了個(gè)大洞,洞中好似兔子不少,他正一只一只往外捉,邊捉邊笑。
橋然見祖盛又有斬獲,便撩著袍擺再尋樹洞去了。劉濃見娘親領(lǐng)著研畫與留顏在雪樹下稍歇。心中微奇,橋游思去哪了?
快步迎上前,笑道:“娘親,身子可還禁得,莫若早些回莊?”往年,憶苦思甜時(shí),劉氏也偶有參予,但只是象征性的入山便回。
劉氏看著滿山的人影,卻突然想起了六年前。來福帶著孤兒寡母,倉(cāng)惶逃離洛陽(yáng)來到這江南,山不依、人不靠的,一時(shí)心中竟有些迷傷,隨后凝視著眼前的兒子,也不知道該說甚,眨著眼睛想了想,忍住胸中淡淡的酸楚。笑道:“虎頭,娘無妨。今日想多待會(huì),汝自尋野去。”
劉氏亦不耐寒,劉濃握了握她的手,但覺入手溫暖才放下心來,眼光漫過雪林,直投山下的莊園。心中由然而生陣陣傲意,轉(zhuǎn)念想起山后有一片野梅,便細(xì)細(xì)叮囑留顏,若是娘親身子乏了則早些回莊,又見橋然與祖盛捉兔興濃。便未叫上他們,獨(dú)自一人向林中深處而行。
“虎頭……”劉氏在身后喚道。
劉濃回頭笑道:“娘親,何事?”
劉氏指著林左,笑道:“往左,左有捷徑。”
娘親甚少入山,怎知左有捷徑?劉濃凝著劍眉微奇,但不愿就此小事違逆娘親,遂往左而行,尋思著,大不了待娘親看不見時(shí)再轉(zhuǎn)道。
林中甚密,根根雪枝似箭若劍,豎插蒼穹,斜指天。
橋游思穿行于林中,披著雪狐斗蓬,系著絹絨云錦,穿著鹿皮毛鞋,手里還捧著小手爐,身上腳下心中全是暖暖的。
巧思與晴焉正在身后不遠(yuǎn)處斗嘴,晴焉說遠(yuǎn)看此山像雪饅,近看好大一片林呀。巧思反駁說,山就是山,林就是林,林存于山,山見于林,遠(yuǎn)了看不見林,近了看不見山。晴焉說,此山就是個(gè)饅頭。巧思不屑的說,你就是個(gè)蠢婢。晴焉怒指巧思,巧思挑著細(xì)眉更得意。
橋游思彎著嘴角心想:巧思這是在怪晴焉未將她與碎湖分清呢。
晴焉斗不過巧思,嘟著嘴巴,甩著兩手追上小娘子,氣道:“小娘子,給評(píng)評(píng)理。”
“對(duì)著呢。”
巧思也追上來,看著橋游思,軟軟的道:“橋小娘子,我家小郎君常言,事不辯則不明,是以婢子斗膽,請(qǐng)橋小娘子給評(píng)評(píng)。”
兩婢都將眼光投向嬌弱的小娘子,希冀小娘子給個(gè)說法,而巧思的眼神隱含深意。
橋游思將小手爐慰到胸口,看了看兩人,笑道:“巧思之言,存于本、末之間,暗合有、無至理,可見華亭劉氏家學(xué)淵源,而此言足見巧思心思縝密擅辯,若加以深習(xí),想必又多一妙音。”
巧思眉色極喜,端著雙手,深深的朝著橋游思萬福:“謝過小娘子,巧思不敢當(dāng)小娘子之贊,此言,乃是小郎君昔日所言。”
晴焉皺著柳眉心想:‘莫非,我真的是個(gè)蠢婢?’急急的問道:“小娘子,那,那我呢?”
“晴焉……”
橋游思淺淺一笑,兩汪鏡湖頓時(shí)泛起漣漪,柔聲道:“晴焉之眼,擅捕于神,見乎于形,心若澄鏡則明,故而,晴焉可與我學(xué)畫。”
“真的么?”晴焉愣愣的問。
橋游思未答,捧著小手爐俏俏邁步。巧思從晴焉身側(cè)經(jīng)過,皺了皺眉,輕聲嘖道:“橋小娘子怎會(huì)有你這樣一個(gè)蠢婢呢?”
“巧思!!”晴焉氣得不行。
“怎了?”巧思頓住身子,慢慢回身,歪著腦袋問。
“哼,我不與你辯!”巧思便是晴焉的克星,晴焉自知斗不過她,好生無奈,拽著裙擺,飛一般的繞過巧思,追小娘子去了。
“晴焉,等等我……”巧思心想:‘這個(gè)晴焉雖然蠢,可是挺有趣的。’嬌聲喚著晴焉,提著裙角,追了上去。
待她們?nèi)艘蛔撸瑯浜筠D(zhuǎn)出了劉濃。
他來時(shí),正好聽見二婢問橋游思,遂也想聽聽橋游思作何以解,故而匿身于樹后。聽得橋游思三言兩語(yǔ)便將這難題解了,心中不由得暗生佩服。此題看似簡(jiǎn)單,實(shí)則不然,若非那等心潔而明透之人,斷難做到兩全。
橋游思,怎生一個(gè)橋游思?莫非,你的眼睛便不沾煙塵乎?
眼乃心之窗。為何時(shí)爾窺之?
思及此地,劉濃搖了搖頭,每次面對(duì)橋游思,他都感覺到對(duì)面端坐的是一面鏡子,那鏡子倒映著他自己,鏡中之人時(shí)爾陌生,漸或熟悉,讓人極不自在。而這面鏡子也不知有意,亦或無心。總喜歡將眼光投于四處,捕人心神。
“非也,應(yīng)是我心有暇……”灑然一笑,抬著右手看了看手掌邊緣,劍眉微皺,瞅了瞅那縷雪魂消失的地方,撩起袍擺,竟尋著林中的足跡。追了下去。
“小娘子,小娘子快來看……”
晴焉蹲在樹下。以一根雪枝刨著甚,不多時(shí)便刨出了個(gè)小坑。巧思蹲在她的身側(cè),催促她刨快些。橋游思捧著手爐走過來,雪洞越挖越深,一只小兔子的頭露了出來。
“是只幼兔。”巧思將小兔子捧在手中,瞇著眼睛端祥。
晴焉嘟嚷道:“是我捉的。”
巧思駁道:“若非我指給你看。你能捉住?”
“哼!”
“橋小娘子,給你。”巧思理也不理氣鼓鼓的晴焉,見橋游思仿似也極喜這只小白兔,便將手中的兔子遞過去。
橋游思接過小白兔一瞧,但見那小兔子身子雖然僵著。殷紅的小眼睛卻緩緩的轉(zhuǎn)動(dòng),心中一陣憐惜,將小兔子偎著滾燙的手爐,少傾,兔子的身子便被手爐灼暖了,軟軟的,綿綿的一小團(tuán),橋游思捧起小兔子打量,眼睛半瞇,似在與夢(mèng)中之兔作比較。
殊不知這小兔子剛緩過勁來便不安生,在她的手中掙扎,“嗖!”的一聲,竄了起來,橋游思趕緊用手去捕,奈何的她的太小,揮了兩下沒捉住。
“別跑……”
小兔子落地便奔,晴焉提著裙擺便追,橋游思一顆心怦怦亂跳,巧思則參予圍堵。兔子跑的是弧線,晴焉避之不及,與圍過來的巧思撞在了一起,抱成一團(tuán)。
“咕咕……”
小兔子回頭瞅了瞅滾在雪地中的晴焉與巧思,豎著耳朵尖叫,而后撒腿便跑。橋游思見它小小的身影竄在雪地中,不知何故,心中揪得慌,捧著手爐跟著追。
“咕……”
“別跑了,你會(huì)凍壞的……”
“咕咕……”
橋游思踩著藍(lán)鞋子,越追越遠(yuǎn)。
“放開我!”
“蠢婢,你先放開我!”
而這邊廂,巧思與晴焉仍滾在雪地中,晴焉抱著巧思的腰,巧思摟著晴焉的脖子,你瞪著我,我盯著你,誰(shuí)也不肯先放手。
“嗯!!!”
一聲重重的干咳,月白的袍角浮現(xiàn)在兩人側(cè)面。
“呀,小郎君。”
“劉郎君……”
巧思趕緊一把推開晴焉,翻起身來,拍了拍裙角的雪,又理了理髻上的步搖,這才彎身萬福,抬頭時(shí)卻未看見小郎君,喃道:“耶,人呢?”
晴焉翹著嘴巴,說道:“你家小郎君追我家小娘子去了。”
巧思細(xì)眉一揚(yáng),淡聲道:“非也,后山有梅,我家小郎君定是尋梅去了。”
“不與你辯!”
晴焉拍干凈身上的雪,便欲去尋自己家小娘子,卻被巧思一把抓住,晴焉怒道:“巧思,汝意何為?”心里暗惱:‘這個(gè)巧思,為何總與我過不去……’
“蠢婢……”
巧思卻并未生氣,低低笑罵,點(diǎn)了一下晴焉的額頭,而后指著橋游思與劉濃消失的方向,輕聲道:“我家小郎君尋梅,你家小娘子追兔,你和我跟上去算甚?快與我一起去見主母。”說完,拉著晴焉便往回走。她雖然俏皮,可是心細(xì)亦如其姐,兩日來,主母待橋游思的呵護(hù),她可都看在眼里,心里酸酸的不服氣,不過,還是挺喜歡這個(gè)不偏不頗的橋游思。
“咕……”
雪林中,小白兔渾雜于雪,橋游思緊緊的盯著那會(huì)跳動(dòng)的雪團(tuán),深怕一個(gè)不留神,它便融在雪中不見了。而小兔子到底將將才暖了身子,漸漸的力有不繼、越奔越慢,眼看要被橋游思追上,待到一株樹下,小兔子蹲下來,轉(zhuǎn)動(dòng)著朱紅的眼睛。
“莫怕……”
橋游思疊手疊腳的靠近它,小心翼翼的伸出雙手。
“咕!”
便在此時(shí),小白兔倏然一聲尖叫,轉(zhuǎn)過身子,后腿猛地一蹬,竟蹬起一蓬雪,瞬間便迷了橋游思的眼,更有一些雪粉滲入眼中。
“莫怕,莫怕……”橋游思眨著眼睛,雪融于眼即為淚,淚水順著臉頰而下,而她卻猶自撲向那受驚的小白兔。
“咕咕……”
小兔子亂跳,不讓她捉,她揮著兩只小手,東撲西撲,繼爾,那兔子眼見無路可逃,竟在她的手背上一踩,躍過她的頭,朝著后面急奔。
“咕……”一聲聲響悠遠(yuǎn)。
橋游思半瞇著眼睛,起身便追。
“不可!”
“不,不……不可?”
橋游思迷糊著眼睛,聽得大喝愣了一愣,腳下卻突然一輕,身子緊接著一歪,朝著下方便墜。便在此時(shí),一道月白人影大步流星奔來,伸手欲拉她,可是已然來不及,劍眉一簇,未及多想,縱出身子,將正飄飄往下墜的橋游思攬入懷中。
呼呼……
風(fēng)聲響在耳際,劉濃心中驚駭無比,幸虧他見機(jī)得快,于間不容發(fā)之際,伸手抓住一根斜伸的松枝,而身下則是森白不見底的雪洞,橋游思伸手抹了抹睫毛上的雪,眨了眨。
“嘎吱!”
不會(huì)吧……
劉濃摟著橋游思蕩來蕩去,皺著劍眉,死盯著那愈繃愈緊的松枝。橋游思總算辯清了現(xiàn)在身處何境,心中也極是害怕,輕聲道:“劉,劉郎君……”
劉濃道:“別,別說話……”
“哦……”
懷中的人兒在顫抖,松枝在輕響,風(fēng)聲不知起于何處。劉濃環(huán)目四顧,只見坑洞甚大,洞口直徑有三丈,左右也無可借力之地,想了想,輕聲道:“莫怕……”
橋游思顫聲道:“別,別說話……”
“呼……”
劉濃慢慢吐出一口氣,看著松枝節(jié)點(diǎn),沉聲道:“莫怕!”言罷,不待橋游思害怕與說話,左手猛地一用力,想借力反彈而起。
“咔嚓!”
“啊!!”
松枝斷了,兩人急速往下墜。
簌簌風(fēng)聲直灌入耳,道道寒風(fēng)刺面若刀,劉濃心中苦笑,原來不過是到此一游乎?一低頭,卻撞上一對(duì)干凈到極致的眸子。
橋游思道:“莫,莫怕。”
唉……
劉濃心中暗嘆,右手加力將她攬?jiān)谛厍埃胫院舐涞讜r(shí),應(yīng)調(diào)整一下墜姿,指不定,她還可活。想著想著,亂絮如麻。
一瞬間,仿似萬年。
諸般過往,如浮光掠影,似靜默畫卷,逐一呈現(xiàn)于眼。(未完待續(xù)。)</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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