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如是茶盞
海風(fēng)呼嘯般卷過林梢,經(jīng)得一場冬雪,往昔的濃葉早已凋盡,唯余枝丫根根如鐵。
馬廄建在密林的深處,人尚未走近便聽得陣陣馬嘶聲。
劉濃披著鶴氅穿行在雪林中,身后跟著華亭眾人,一提到馬,曲平便極為興奮,嘴里冒著團團熱霧,不停的稱贊這批馬極好,應(yīng)是剛退役不久的戰(zhàn)馬。
入林越深,雪便越厚。
眾人高一腳、低一腳的走著,沙沙作聲。
突地,劉濃劍眉一皺,似想起了甚,回身看向碎湖。
果然,只見她正提著裙擺、微凝著眉,專撿劉濃的腳印踩,劉濃的腳大,她的腳小,踩著踩著,她的嘴角還微翹微翹,而那雙青藍相間的繡鞋,邊緣已經(jīng)透濕。她們都愛美,在這樣的冬雪天氣也不肯換油脂布履,美則美矣,卻不利于行。
她太專心踩腳印了,以至于頭垂的很低,險些便撞上停下來的劉濃,為避開面前的小郎君,她只能“呀”了一聲,掩著嘴往后便倒。
劉濃急踏一步,伸手?jǐn)r住她的腰,把她拉了回來,笑道:“碎湖,你先回莊,不必跟我們進林。”
碎湖見小郎君盯著自己的腳瞧,不知怎地,心中竟好生羞澀,耳根發(fā)燙,臉上櫻紅欲滴,稍稍一想,將手中的裙擺一放,悄悄遮住,然后笑道:“小郎君,碎湖也想看馬。”她是莊中大管事,自然要面面俱到,而小郎君甚喜武事,她又豈能置身于林外。
“這有何難?”
來福大大咧咧的一笑,從懷里掏出一只大布囊,用力一扯。“嘶”的一聲,將布囊裂作兩半,遞給碎湖,笑道:“用它裹著,可防雪。”
“這……”
碎湖一手拿著一半布囊,細(xì)眉疑的更緊。心中好生為難,見小郎君微微一笑,轉(zhuǎn)身走了,而眾人也目不斜視的從她身側(cè)經(jīng)過,心想:‘不管了,碎湖不比別人差……’忍著羞意將繡鞋細(xì)細(xì)的裹了,還打了個蝴蝶結(jié),這才抹了抹手,追了上去。
穿過密林。雪由厚變淺,雪地中竟冒著些零落的青草。
再行片刻,眼前豁然開朗,只見在叢林邊緣處有一方平整的凹地,寒風(fēng)難以入浸,冰雪也仿若頓止,而排排馬廄便建在此地。居高臨下俯視,馬舍分布得極是整齊。十來個小黑點穿行于其中,那是照顧馬匹的隨從。
沿著斜坡往下走。身上陣陣寒意漸去。
共計四十間馬舍,分列于東南西北,每間圈養(yǎng)著四匹馬。馬舍打掃得極是干凈,馬料是干草伴著豆類,蕭然派來的馬夫尚未離去,正在向劉氏隨從講解馬料的配比。劉濃抱著雙臂聽了一會。隨后便沿著馬廄慢行,臉上的微笑越來越濃。
馬養(yǎng)得極好,驃肥體壯,不時聽見響鼻與長嘶聲。
碎湖邁著小步靠近一匹正在撲扇著眼簾的馬,她喜歡那馬的眼睛。好似琉璃珠子一樣,試探著伸出手摸了摸馬脖子,那馬卻猛然回過頭,朝著她打了響鼻,嚇了她一跳。而后,她看了看馬槽,悄聲道:“小郎君,僅三個月,它們食的豆粟,便耗錢一千緡了。”
馬無夜草不肥,馬無精粟不驃。江東少馬,原因之一在于缺馬,原因之二便在這養(yǎng)馬需要豆粟,否則,不如養(yǎng)牛。牛食草則可,馬若只食草便會掉驃,而馬一旦掉了驃,力、速皆不如牛。適才蕭然馬夫所言的草料配比乃是戰(zhàn)馬待遇,是以耗錢一千緡并不為奇。
劉濃笑道:“無妨,建別莊之事,我會慎重思之。”
“是,小郎君。”
碎湖長長的睫毛輕輕一閃,微微欠了欠身子,她掌管著錢財,心中有數(shù),若再不建別莊,有損無補的情況下極難維持,而揣摩小郎君的意思,這武曲與馬匹只會越來越多。
待巡視完馬廄,劉濃又去了匠作坊與酒窖,一直忙碌到傍晚時分。
西樓。
冬日的夕陽灑在墻上,高雅而清淡,中有一縷穿過了鶴紙窗,悄悄的漫入屏風(fēng)中。
梅屏鬧櫻,室內(nèi)溫暖如春。
楊少柳身著桃紅錦裙,頭上挽著墮馬髻,身子微微前傾,修長的手指順著案上竹簡寸寸緩移,陽光投于其上,顯得極是柔和。她不喜點蔻丹,指甲作本色,玉透。當(dāng)默讀到喜歡的句子,那根手指便一翹、一翹。
稍徐,陽光漫過了她的眼睛,微微瞇了一下眼,側(cè)首看向窗外,輕聲道:“想必他也該忙完了,夜拂,你去把他請來。”
“是,小娘子。”
侍在一旁的夜拂領(lǐng)命而去,而嫣醉則捧著條絲巾走過來,楊少柳接過絲巾,輕輕一笑,迷得嫣醉忍不住的喃道:“小娘子,好美啊……”
院中。
劉濃接過白袍遞來的錦信,一共三封,來得真巧,竟不約而至。一封是陸舒窈寄來的,里面有一枚香囊,囊面上繡著一對小金鈴,手工相較以往大有漲進,沒有急著看信,微笑著將香囊放入懷里。第二封來自顧薈蔚,拆開信一看,言語清談,又提了個刁鉆的辯難。最后一封錦囊,囊口以一條紅蠅系的死死的,足足纏了三圈,好不容易解開,里面的信也封了朱泥。
會是誰呢?
劉濃微微一笑,正準(zhǔn)備撕開信口,回廊轉(zhuǎn)角處飄起一截翠衫,隨后便見夜拂端著雙手輕盈而來,淺淺一個萬福:“小郎君,小娘子有請。”
“嗯,正要去見阿姐。”
劉濃將三封錦信揣入懷中,隨著夜拂行向西樓,在轉(zhuǎn)角處遇見紅筱,她的手中捧著一件雍容華貴的狐裘,顏色是娘親所喜。
紅筱與夜拂一般淡雅有禮,且不喜多言,朝著劉濃微微萬福后,便款款而去。嫣醉則不同,她守在門口東張西望,見了劉濃。先是規(guī)矩而端莊的行了個禮,而后趁著夜拂不注意,腳尖一伸一挑,便想絆劉濃一下。劉濃對她早有防備,踏出去的腳硬生生的頓在半空。
夜拂察覺有異,側(cè)身一看。嫣醉不敢看她,偏著腦袋吐了吐舌頭,小拳頭卻緊緊拽著。夜拂眨了下眼睛,嘴角一彎,溫婉笑道:“小郎君,請進。”說著,站在了室口左側(cè)。
“嗯,便進。”
劉濃劍眉揚挑,縮回腳。在室口除卻步履,慢慢的脫下鶴氅,瞅了夜拂與嫣醉一眼,把氅遞給嫣醉。嫣醉神情一愣,揚著柳眉,不接。
“嗯……”夜拂輕咳一聲。
嫣醉嘴巴一嘟,極不情愿的接過氅,用力的揉了揉。劉濃對她的眼神仿若見而未見。正了正頂上青冠,又掃了掃袍擺。這才灑然一笑,邁入室中。
白襪銜著海棠,轉(zhuǎn)過屏風(fēng),楊少柳端坐在案后,眸光如水作剪,裁著劉濃的一舉一動。
經(jīng)得適才與嫣醉那一番戲鬧。劉濃心中沉凝去得不少,面帶笑容的走到案前,深深一個揖手,然后落座在她的對面。
倆人都未言語,室內(nèi)極靜。
劉濃雙手按膝。眼觀鼻,卻無法做到鼻觀心,幽冷暗香若有若無的纏繞于鼻尖,那是楊少柳的味道。
半晌,楊少柳將竹簡卷成一束,輕聲道:“君子,應(yīng)惜身。”
劉濃揖手道:“謝過阿姐,劉濃知也。”
“哦……”
楊少柳捧著竹簡,款款起身,邁步走向書墻,因放得較高,便掂著腳尖,婀娜多姿的身段,霎那間凸顯。劉濃移走目光,盯著案上香爐不言,暗覺喉嚨干澀,拿起案上的茶碗便喝。
茶是龍井,他卻未品出半分味道,只顧著解渴。
楊少柳目光漫不經(jīng)心的一溜,如煙似云的眉微微一皺,劉濃拿的是她的茶碗,但她又不好點破,只得故作未知,復(fù)落于座,淡聲道:“既是已知,為何又要逞強,與人作生死相博?”
劉濃將茶碗一擱,知她所言何事,便答道:“非是劉濃逞強,實乃不得不為。”
“嗯……也罷。”
楊少柳稍稍一頓,想了一想,便問及山陰諸事,劉濃逐一作答。與往昔她教導(dǎo)劉濃一般,一個問,一個答,問者,問得恰到好處,答者,答得不多不少。
不多時,夕陽便垂下去,嫣醉進來燃起燈光。
楊少柳問得口渴,伸手便拿起茶壺斟得七分滿,捉著茶碗微微一抿,抬目時,見劉濃眼光凝在茶碗上一瞬不瞬,她的腦袋一歪,眉心疑川,問道:“看甚?”
劉濃道:“阿姐,這茶碗……”
“茶碗?有何不妥……”楊少柳話一出口,便知不妥在何,剛才劉濃捧著這茶碗喝,而現(xiàn)在……
“撲通……”
茶碗掉在案上,未喝完的茶水四濺,濺了楊少柳一身,而楊少柳細(xì)眉飛揚,額角微紅,待看見對面的劉濃正盯著自己的胸口看,頓時惱了,喝道:“嫣醉!”
嫣醉與夜拂在室外聽得動靜,有心進來看看,但又不敢擅闖,此時聽得小娘子呼喚,兩人齊齊一閃便出現(xiàn)在了劉濃的面前。
嫣醉瞅了瞅案上的茶碗,怒道:“好啊,竟拿茶水潑小娘子!”
“阿姐……”劉濃簌地按膝而起,楊少柳四婢個個身懷絕技,面對著勃然大怒的嫣醉,他不得不小心戒備。
“嫣醉,不得無禮!”
就在嫣醉腳尖一掂,正欲揉身而上直擒劉濃之時,楊少柳一聲嬌喝將嫣醉制住,隨后便見楊少柳的絲巾嘴角輕輕揚動,顯然她正在吐氣,少傾,狠狠的剜了劉濃一眼,冷聲道:“在此等候!”說著,轉(zhuǎn)進內(nèi)室,夜拂與嫣醉緊隨其后,嫣醉還回過頭,朝著劉濃揚了揚拳頭。
劉濃看著案上惹事的茶碗,無奈的一笑,隨后拿起茶碗,嘆了口氣,找了個看不見的角落一扔,而后默然落座,靜候。
足足小半個時辰,楊少柳才蓮步輕移,換了一身雪白的襦裙走出來,額角的櫻紅已經(jīng)褪盡,眸光如水平靜。
劉濃吐出一口氣,沉聲道:“阿姐,方才……”
“方才何事?”
楊少柳冷冷的反問,不待劉濃說話,又命夜拂與嫣醉退避,隨后淡聲道:“適才嫣醉無禮,我會加以管束,日后必不再復(fù)。”
嫣醉是個跳脫的性子,自小便對劉濃沒上沒下的,劉濃早已經(jīng)習(xí)慣,便笑道:“阿姐不必放在心上,嫣醉護主心切,何必怪之。”
楊少柳經(jīng)得方才那么一鬧,心里有些亂,直到現(xiàn)在也未真正平復(fù)下來,不愿與他再說這些芝麻蒜皮的閑事,端著雙手,注目于縵燎的燈火,淡聲道:“如若要建別莊,你的錢財定是不夠,我可借予你。”言至此處,頓了一頓,聲音略揚:“勿要推辭!”
“謝過阿姐!”劉濃長長一揖,心中驀然一陣輕松。
楊少柳眉梢一挑,眼簾輕輕剪了兩下,嘴角的絲巾微微翹起來,端在腰間的雙手也稍稍一松,笑道:“今日倒是轉(zhuǎn)了性子,欲將別莊建于何處?”
劉濃笑道:“阿姐此言令劉濃汗顏,華亭劉氏若無阿姐幫攜,哪會走到今日。”
“果真作此想?”楊少柳腦袋一偏,凝目逼視。
劉濃迎著她的目光,再度一個揖手,答道:“然也。”
“格……”
楊少柳笑了,笑得極淺,那一聲銀鈴陡然即逝,而兩汪眉眼卻溺人心神。
半炷香后,夜起,月出。
劉濃輕步踏出西樓,站在東樓廊上,遙望著西樓的點點燈光,嘴角浮起了笑容,若是在以往,他定會慮豫再三,因他不愿欠下楊少柳太多,但是今日只是略作思吟便作出了決擇。而這,則是因為桎梏已開,心中再無羈絆。
這種感覺,令人神清而氣爽。
吹了一會風(fēng),想到橋然于近幾日便會至華亭,回頭笑道:“碎湖,明日遣人至由拳,投帖于丁府君,邀府君來華亭一聚。”
自他憑欄而望,碎湖便一直在他的身側(cè)默然相陪,此時便欠身應(yīng)道:“是,小郎君。”
劉濃道:“讓汝父回來,吳縣建莊一事,尚要與他商議。”
“小郎君……”碎湖驚訝。
劉濃淡然一笑,揮著衣袖走入室中。
墨璃與綠蘿迎上來,劉濃擦了一把臉,換了一身衣衫,隨后安然坐在案后,緩緩撕開了懷中的第三封信。
就著暖暖燈光一瞅,劍眉一皺,嘴角一揚,只見在潔白如雪的紙上畫著一只貓,在貓的嘴角勾勒著一個小圈,圈中有四字:我要嫁你。(未完待續(xù)。)</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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