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君欲試鋒
桓溫大步踏出謝氏客院,于竹林前頓住腳步,皺著眉頭向后一望,見謝奕并未追出來,神情驀然一愣,心中空蕩蕩的暢然若失,半晌,方才狠狠地一甩袖子,低聲罵了一句,隨后鉆入牛車中。
潭邊幽亭,清風(fēng)慢漫。
褚裒瞅了一眼謝奕,說道:“瞻簀,何不將那日之事道來。”
劉濃笑道:“簡在帝心,道之何意?元子若要戰(zhàn),那劉濃便唯有以戰(zhàn)相待。”
聽得此言,謝奕眉梢一跳,暗中把桓溫與劉濃一較,一個(gè)背后污人,一個(gè)不屑作辯,頓時(shí)高下立判,重重的捶了一下案,恨聲道:“始今方識桓元子!謝奕,目中無珠也!”
褚裒道:“無奕莫怒,元子……唉……”一聲長嘆,搖頭不語。
謝奕朝著劉濃深深一個(gè)揖手,沉聲道:“瞻簀,莫怪謝奕為人所蔽也!”
劉濃還禮,正色道:“無奕待友醇厚至斯,何錯之有?”
這時(shí),謝氏隨從疾疾而止,朝著謝奕低語:“郎君,桓郎君走時(shí)出言不遜。”
謝奕道:“說了些甚?”
隨從猶豫道:“言,言:楚猴結(jié)群……”
“豎子,安敢如此!”
謝奕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案,唰地按膝而起,朝著劉濃揖手道:“瞻簀,三日后,城東校場,謝奕定當(dāng)為君助陣!”說著,心中羞惱,急急欲去。
褚裒哪敢讓他就此離去,將其又拉回來,溫言勸道:“無奕勿需作怒,亦或元子所言之楚猴,并非我等……”
焉知不勸還好,這么一勸謝奕更惱。奈何褚裒拽著他的袖子不讓他走,只得仰天一聲長嘆,復(fù)歸席中,半晌,沉聲道:“瞻簀,桓七星乃將門之后。平生唯愛武事,君可有把握?”愛憎分明,再不稱桓溫之字,直言其綽號。
“然也,元子此舉‘以已之長,攻人之短’合兵家所為,然,非率真名士也!”褚裒看著劉濃,心想:‘弓馬劍槍。平日未曾見過瞻簀拉弓,十步外可能射中?再論馬,前些日溜馬,瞻簀馬技強(qiáng)差人意;而論劍槍,華亭美鶴雖也習(xí)練劍術(shù),但怎可與那雄壯似牛的桓溫相較?瞻簀向來行事謹(jǐn)慎有度,這次怎地如此放浪?’極是不解的搖著頭,滿臉都是擔(dān)憂。
劉濃心知倆人為自已擔(dān)心。但他既然敢應(yīng)戰(zhàn),胸中便有成算。揖手笑道:“無奕、季野,切莫掛懷擔(dān)憂,劉濃別無它途,唯傾力以赴爾。”
“唉!”
謝奕想起桓溫之勇猛,再瞅瞅?qū)γ娴拿览删欀紦u了搖頭。無奈地點(diǎn)頭道:“也只能如此了,若是輸了,咱們將馬還他便是。只是,只是……”言至此處,愈想愈不甘心。眼中精光疾閃,“啪”地一拍大腿,沉聲道:“瞻簀若是敗了,謝奕定當(dāng)挑戰(zhàn)龍亢桓七星,好教他得知陳郡謝氏弓馬,以免其人小覬天下英雄!”說著,抓起案上的茶碗當(dāng)酒狂飲,飲畢,哈了一口氣。
褚裒與劉濃對視一眼,劉濃略作點(diǎn)頭謝過,褚裒淡然一笑。情誼有親疏之別,自那日褚裒與劉濃在蕭氏紅樓外吐露心跡,他便將劉濃視作生死之交。今日之事,莫說乃桓溫顛倒是非在先,便是真如其所言劉濃強(qiáng)占其馬,褚裒亦會心向劉濃,否則他也不會被謝奕拉來趟這混水。劉濃既然要與桓溫決裂,褚裒唯恐劉濃聲名受損,故而,一再向謝奕隱晦的提及桓溫心性。
名裂,身方敗。有名在身,世人只知龍亢桓七星身具異相,性直豪真!而他,更是借此肆無忌憚,隨心所欲,以為世人理應(yīng)隨其而從!故,桓溫拒絕換馬,一心想要劉濃低頭,非為其他,僅為趁自己所愿所欲!而劉濃正是看破了他這一點(diǎn),著實(shí)不喜其人風(fēng)范,懶得與他虛以委蛇!
這時(shí),來福撇了一眼亭角,悄聲道:“小郎君,這,這個(gè)……該如何是好?”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令劉濃劍眉微皺,在涼亭的一角站著鮮卑女姬蘭奴,因桓溫走得急,便忘記將她攜走。而此姬端著雙手,俏生生的依于亭柱,目光依舊溫順如羔羊,仿若對面前諸人諸事毫不掛心,亦或其心根本就不在此地。
此時(shí),陽光暖暖的拂于她身,輝映其臉,如玉光澤,吹彈得破。纖細(xì)致極的倩影自身后斜曳,落得叢中一半,青石一半。若論姿容,身側(cè)花妖般的綠蘿與她相較,綠蘿猶勝半分。可是她獨(dú)有一種味道,令人一見便難忘。微彎的嘴角好似永遠(yuǎn)也掛著半分笑,但正是這半分笑,若玉雕美人,幽冷!
“咳!”
褚裒暗覺嗓子有些癢,干咳一聲,問謝奕道:“元子走得恁急,此姬該以何如?”
謝奕皺眉道:“自來處來,自去處去。”說著,微歪著身子,目光斜掠身側(cè)的蘭奴,冷聲道:“汝且歸,告知元子,謝奕今方識他。”
蘭奴將手伏在腰間,微微一個(gè)萬福,輕聲道:“蘭奴不過是一件物事,未具眼耳。謝郎君所言為何,蘭奴未曾聽聞。”說著,又對劉濃與褚裒各作萬福,淡聲道:“蘭奴來時(shí),桓郎君有言,若蘭奴不能換馬而歸,便將蘭奴打折雙腿,販入酒坊。劉郎君現(xiàn)今賭約未定,蘭奴若回,便折雙腿。”聲音輕漫不具魂,緩緩的起身,淺淺倚著亭柱,端著雙手,眼光平淡的投于劉濃。
打折雙腿,販入酒坊為妓!
褚裒暗中倒抽一口冷氣,世家子弟懲戒婢奴屢見不鮮,但將這般一個(gè)冰玉美人投入污泥之中,委實(shí)教人心悸,隨即腦中浮現(xiàn)出桓溫那蠻橫的臉,暗忖:‘那廝粗蠻,實(shí)若牛嚼嫩殘,此事定然做得出來!’,瞅著蘭奴一聲暗嘆,嘴上卻笑道:“瞻簀、無奕,依褚裒之見,若現(xiàn)下令她從歸。豈非因我等而獲罪?莫若瞻簀暫且留下此姬,待三日后再言。”
“嗯……”劉濃劍眉簇凝,挑眼掠過蘭奴。鮮卑女姬淡淡的迎著美郎君的目光,關(guān)系到切身安危,她卻仿若絲毫未覺,眸光好似穿過劉濃的眼睛。不知游離于何方。而適才她所言,也仿似不過是在平述桓溫所言,與她無關(guān)。
謝奕但覺今日諸事不順,想早點(diǎn)回莊中服一記散排解,此時(shí)見劉濃猶豫,便斜瞅了一眼蘭奴,笑道:“季野此言甚是,鮮卑女姬溫順綿巧,留著也無妨。三日后。若是瞻簀負(fù)于桓七星,謝奕便將此姬再度贏回送予瞻簀,定不教瞻簀難為!謝奕告辭!”說著,緩緩起身,微微一笑,搖著寬袖便去,行至一半又回頭,沖褚裒笑道:“季野。且隨我來!”
“瞻簀……”褚裒看著劉濃,神情猶自帶著擔(dān)憂。畢竟武事非比文事,刀槍無眼啊。
劉濃心知謝奕是喚褚裒去服散,以前謝奕也喚過他,但他堅(jiān)決不服,故而謝奕再不喚他,便笑道:“季野莫要擔(dān)心。但且去吧。不過,五石散并非仙方,需得少服為好。”
“這……少服,少服……”
褚裒神情極是尷尬,搓著雙手。瞅著劉濃直眨眼睛,見劉濃仍然面呈不解;幾番籌措、欲言又止,終是神神秘秘的附耳道:“瞻簀,君言有花堪折且需折。故,褚裒非為服散而服散。實(shí)乃,實(shí)乃可入莊中,得見謝,謝小娘子……”
哦,原是為見謝真石,犧牲頗大嘛……劉濃心中好笑,一本正經(jīng)的問道:“幾時(shí)提親?”
褚裒順口道:“已致信阿父,阿父言年后……”突地回過神來,臉上驀然一紅,眼中卻神光奕奕,挽著袖子、滿面春風(fēng)。
這時(shí),謝奕再次喚道:“季野!”
“稍待,便來!”褚裒澀然一笑,向劉濃匆匆一個(gè)揖手,迎著等得不耐的謝奕而去,大舅哥,果真誰也不敢慢待。
這時(shí),蘭奴對身側(cè)的小婢輕聲道:“你們回去吧。”
“是。”四個(gè)小婢紛紛施禮,匆匆離去。
待外人一走,亭內(nèi)亭外的華亭眾人面面對窺,而后通通看向蘭奴。蘭奴端端的立著,彎月秀眉未有半分變化,便若無所思、無所失。
綠蘿最先忍不住,上前一步捉著蘭奴的手,嫣然笑道:“妹妹真好看,眼睛有些像大白貓呢,小郎君,你說是也不是?”
蘭奴不著痕跡的將手縮回,疊在腰間,朝著綠蘿萬福道:“蘭奴,見過姐姐。”而后又向著墨璃、來福各作萬福,便是連遠(yuǎn)遠(yuǎn)站于廊下的唐利瀟也未遺漏,好似她已經(jīng)是華亭劉氏之人一般。
墨璃細(xì)眉微皺,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她,更不知該以何禮相待,看著小郎君猶猶豫豫的問道:“小郎君,這,這個(gè)小娘子……”
蘭奴道:“姐姐喚蘭奴之名便可,‘娘子’蘭奴當(dāng)不得。”
劉濃淡然笑道:“墨璃,但且收拾一間靜室,待三日后再論。”緩緩掃了一眼蘭奴,又道:“蘭奴乃美好之意,汝屬鐵弗之匈奴尚是鮮卑?亦或?yàn)趸福俊?br/>
蘭奴道:“蘭奴乃鐵弗鮮卑。”
劉濃點(diǎn)頭道:“姓甚?”
蘭奴答道:“獨(dú)孤。”因音帶異腔,恐劉濃未聽明白,略略一想,便俏步上前,伸出一根手指在矮案上的水漬中一點(diǎn),寫下四字:獨(dú)孤蘭奴。而后,悄然退回原位,若是細(xì)觀便會發(fā)現(xiàn)她所站的位置,與剛才相較半步不多,幾同相重。
獨(dú)孤蘭奴,隨母姓鮮卑。鐵弗部為三姓雜胡,匈奴、烏桓、鮮卑。
綠蘿與墨璃見她居然識字,一個(gè)個(gè)睜大了眼睛,好奇致極。一個(gè)鮮卑姬竟識漢字,如何教人不驚,不奇。便是劉濃也微微側(cè)身,凝目相投。
蘭奴依舊云淡風(fēng)輕,細(xì)聲道:“蘭奴識字。”
來福愣愣地問:“汝還會甚?”
蘭奴道:“醬洗,炊廚……刺繡……”
陽光媚灑,清淡俏麗的鮮卑姬處之泰然,吐著一樣又一樣技藝,聽得墨璃與綠蘿煙眉細(xì)擰、倆人眉眼飛來飛去,瞅著小郎君面顯憂色,心想:‘她都會了,那要我們作甚?’。而來福則不同,驚訝中帶著懊悔,心想:‘早知如此,便該問她不會甚……’
劉濃灑然一笑,拂了拂袍擺,邁向室中。
來福回過神來,兩個(gè)疾步追上,問道:“小郎君,校場比武,莫若來福……”說著按了按腰間的重劍,濃眉一拔,神采飛揚(yáng)。
劉濃瞇了下眼睛,稍作沉吟,說道:“既是作賭約,豈可以身相替?莫要憂心,我從李師習(xí)劍六載,正欲一試其鋒。”言罷,微微一笑。
……
城北,桓氏莊院。
桓溫孤身跪坐于案后,按著雙膝注視案上長槍。
槍長丈二,渾身烏黑,重二十八斤。
手指在槍尖上輕輕一抹,一滴血珠從指肚綻出。凝視朱血,緩緩置于嘴間一嘗,略澀、微咸。濃眉盡張,無聲一笑。
這時(shí),隨從匆匆而來,立于門口,稟道:“郎君,劉博士前來拜訪。”
劉博士?劉璠?
桓溫眉頭一聳,默默思索,半晌,沉聲道:“請進(jìn)來。”想了想,提著槍,大步出室,叫住快步而去的隨從:“且慢,我親去迎他!”
……
次日。
酒坊中,鶯歌燕舞。
樂姬拔絲弄弦,湊出纏綿嚶喃;舞姬絲履踩著心尖,一顰一笑,媚惑無邊。
案上置著各色美食,案后坐著醉意酣憨的張邁,在其兩側(cè)各有一名艷姬侍著,一姬把盞,一姬傾懷。把盞的艷姬抿了一口酒,嘟著一點(diǎn)嫩櫻湊上來。
張邁哈哈笑著,便欲飲得這口美人酒。
便在此時(shí),有人疾步行來,朝著室中幾位郎君團(tuán)團(tuán)一揖,笑道:“諸君,虞楚來遲,莫怪莫怪!”
張邁飲了美人酒,回味著酒香與美人舌香,指著案上的三杯酒,大聲道:“若再來遲半步,便需罰酒十杯而非三杯!”
虞楚摟過身側(cè)美姬,咬了一口,掐了一把,笑道:“虞楚來遲,自當(dāng)認(rèn)罰,不過,虞楚欲以一趣事相抵,不知可否?”
眾人笑道:“先言何事,再論可否抵得。”
虞楚笑道:“兩日后,城東校場,桓七星將與華亭美鶴較技弓馬劍槍,此事,可能抵得?”
“啊,竟有此事!”
張邁大驚,將懷中艷姬一推,騰地起身,揮著寬袖踏出酒坊,直奔謝氏水莊而去。
……
謝氏水莊。
小謝安歪著小腦袋問道:“美鶴,你真要與那丑八怪比么?”
劉濃將筆緩緩一擱,淡然笑道:“大丈夫當(dāng)世,當(dāng)有所為,有所不為。此,乃不得不為!”
小謝安眨著眼睛,正色道:“那,我去為你助陣,你切不可輸!”
“嗯……”
劉濃淡淡一笑,不過一日,整個(gè)山陰傳遍了此事,便連紀(jì)瞻與謝裒、謝鯤都曾細(xì)細(xì)問及。
心想:何人放的消息?其意在何?不用思便知,此舉無非是認(rèn)為我必?cái)。麚p我聲名。更欲借我之名,趟青云之路……
果真必?cái)∶础?未完待續(xù)。)</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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