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開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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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磬先到,問過一眾人好,坐到段嶺身邊。片刻后黃堅匆匆趕來,朝與席者告罪,這家伙才是真正的當(dāng)天趕到。見段嶺時,黃堅用力拍了拍他,然后坐到牧?xí)邕_的下首位上。
接著,牧?xí)邕_滿面春風(fēng)地趕來,一進園中便笑道:“來遲來遲,讓殿下與各位大人久等了,自罰三杯。”
“牧相你的膽子可是越來越大了。”韓濱笑著說,“讓咱們等也就算了,居然讓殿下等了這么久?”
蔡閆忙擺手道無妨無妨,眾人又笑了起來。牧?xí)邕_在案前接了三杯酒,一飲而盡,隨后才入座,說:“今日因臨時有事,說不得多安排了會兒,恕罪恕罪。”
“哦?”韓濱笑著問,“安排什么?”
牧?xí)邕_笑了笑,答道:“俱是些瑣碎之事。”
“這段日子里,也辛苦牧卿操持了。”蔡閆先敬酒,眾人便紛紛應(yīng)聲舉杯敬牧?xí)邕_。牧?xí)邕_再喝一杯,空腹飲酒,說不得便有些頭暈,點點頭,不再作聲。侍婢逐一添上新酒。
段嶺觀察蔡閆,發(fā)現(xiàn)他臉色明顯地變差了許多,不知道是先前被自己嚇的,還是最近本來就勞心費神,形容枯槁,就連敬酒時也有點心不在焉。段嶺有時真是恨不得幫蔡閆把話說了,總感覺他該說的話不說,不該說的話成天露馬腳。這群大臣一個個如狼似虎的,若真想抓他把柄,分分鐘夠他喝一壺的。
就像現(xiàn)在,身為太子,中秋夜宴群臣,好歹先祝個酒吧,哪有先敬宰相的?
所幸蔡閆背后的馮鐸小聲提醒了幾句,蔡閆才意識到順序錯了,忙清了清嗓子,開口道:“再添一杯。”
于是侍婢再添酒,每人案前便擱著兩杯酒。
“方才來時,路上還與姚侯想起去年中秋夜。再想起往年,那時爹也在,上京中秋,本以為世事無常,至少人能長久。”
小聲說話的人俱靜了,月下空靈一片,萬籟俱寂,桂花香氣傳來。
“可正所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蔡閆說,“是所謂古難全。七月乃是我此生中至為難過的一道坎,所幸有眾卿陪著,依舊這么過來了。”
蔡閆說著話,拈起酒杯,說:“興許承此天命,注定我將孤獨一生。”
段嶺聽到這話時,忍不住去看武獨,武獨微微一笑,也拈著酒杯,朝段嶺示意。
其中千言萬語,無須細表,那一刻,段嶺頓覺得自己無論經(jīng)過幾番風(fēng)雨,俱活得比蔡閆幸福太多太多。
“來年今日。”蔡閆說,“唯愿仍能長久,這杯敬父皇,敬四叔在天之靈。”
蔡閆將酒灑在地上,眾人都隨之照做。
“殿下身具堯舜之德。”蘇閥朗聲道,“定能扶持大陳,恢復(fù)治世。”
“但愿如此,仍需眾卿助我。”蔡閆微微一笑,“這第二杯酒,便敬各位。”
大家各自舉杯,紛紛喝了,蔡閆又說:“尤其是為我們鎮(zhèn)守北疆的一眾將士,河北捷報年前傳來時,當(dāng)真是大快人心。”
韓濱說:“牧相總算帶出了幾個好徒弟。”
眾人都笑了起來,蔡閆又朝段嶺說:“看在你們屢建戰(zhàn)功的分上,這次先斬后奏,急急忙忙地回來,就不罰你了,待廿二過后,依舊替孤守河北去。”
段嶺心知蔡閆是在警告自己,這次回來別玩什么花樣,直到如今,他還抱著最后一絲求和的念頭——讓他回河北,大家便相安無事。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段嶺若無倚仗,根本不會回來,既然回來了,也不會接受蔡閆的條件,這種暗示只能用幼稚來形容。
段嶺正出神時,黃堅忙碰碰他,段嶺見蔡閆還等著自己回答,便索性道:
“謹遵陛下旨意。”
本該稱“殿下”,但段嶺正想著既然如此,便哄你一句,你開心就好了。
蔡閆不知這話是真是假,但聞言仍笑了起來,無奈搖頭。牧?xí)邕_也不糾正,只笑道:“這位韓將軍,你與他寫過信的。”
“方才已注意到了。”韓濱說,“武獨與王山在河北接連兩戰(zhàn),實在是不容易,來,本將軍也敬你們一杯。”
“將在外,保家衛(wèi)國。”謝宥突然說,“諸多牽制,實屬不易,本將軍也敬你們一杯,愿我大陳疆域固若金湯,再無上梓之辱。”
段嶺與武獨忙正襟,喝了酒,注意到蔡閆仍在與馮鐸商量,說完話后,蔡閆捏著酒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段嶺猜他已經(jīng)想離席回宮了,便望向牧?xí)邕_,心道他會有什么布置?
牧?xí)邕_則側(cè)身,朝昌流君吩咐幾句,昌流君便起身去通知管家。段嶺的心臟不由得猛烈地跳了起來。
他要怎么對付蔡閆?
然而下一刻,卻是姚復(fù)開了口。
“方才殿下說到孤獨一人。”姚復(fù)放下酒杯,笑呵呵地說,“我倒是覺得不盡然,殿下,人生就是如此,上天總不會讓你獨自一個人前行。”
“是啊。”蔡閆略覺感慨,說,“還有五姑與姚侯陪著。”
“不不。”姚復(fù)臉上帶著醉意,朝眾人說,“來前本侯得了個好消息,正想告訴大伙兒,權(quán)當(dāng)樂一樂了。”
段嶺心中一凜,猜到了姚復(fù)接下來要說的話,迅速瞥向蔡閆,等待他臉色劇變的一瞬間。眾人也略覺詫異,望向姚復(fù)。
“姚侯就莫要賣關(guān)子了。”牧?xí)邕_道,“這可不是小事。”
牧?xí)邕_這話一出,所有人便都警惕起來,有什么事是姚復(fù)與牧?xí)邕_知道,卻一直沒吭聲的?
姚復(fù)說:“三日前得太和宮內(nèi)報知,吉夢征蘭,公主親自為太后診過脈,確信無疑。”
這話一出,所有人大驚,蔡閆一剎那色變,就連馮鐸也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只是短短一瞬,蔡閆就馬上改換了表情,笑了起來。
“果真?”蔡閆半是唏噓,半是感慨,搖頭道,“沒想到,當(dāng)真沒想到……”
謝宥卻微微皺眉,望向牧?xí)邕_。一時席間眾人表情各異,似是想說恭喜,卻又不知該恭喜誰才是,場面登時變得十分尷尬。
“恭喜。”
最后居然是段嶺樂不可支,恭喜蔡閆,說:“只不知是弄璋還是弄瓦,陛下要有弟妹啦。”
“恭喜恭喜。”眾人這才紛紛開口道,就連韓濱也十分意外,抱了下拳,卻不知該朝牧?xí)邕_道喜好,還是朝蔡閆道喜好。
朝蔡閆道喜,牧錦之懷的小孩又不是他的,萬一生個皇子,不就是明擺著來篡位的么?當(dāng)著蔡閆的面朝牧?xí)邕_道喜,則更是尷尬無比,只得虛虛一拱手了事。
段嶺倒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始終盯著蔡閆的臉,欣賞他的表情。蔡閆頗有點心神不寧,朝牧?xí)邕_說:“連孤也不知道這件事呢。”
牧?xí)邕_說:“三天前方知,按理須得以黃錦布告,昭知天下,姚侯藏不住事兒,讓他搶先報了聲喜,來來,什么都沒下肚,倒是先喝了五杯,先吃點熱食。”
正說話間,仆役依次端上青花瓷碗,擱在每人案前,海碗裝了七分滿,里面俱是餡滿皮薄的餛飩,上頭撒滿芝麻與花生碎,湯里化開一小塊油,底下墊著燙得恰到好處的雪里紅。
段嶺:“……”
牧?xí)邕_說:“殿下請,各位請。”
蔡閆魂不守舍地喝了口湯,段嶺卻怔怔看著那碗餛飩,再抬頭看郎俊俠,想起那夜他帶著自己離開潯陽,在巷子里買了一大碗餛飩給他吃。
哪怕過了這么多年,他始終不曾忘記,當(dāng)年吃過的那碗餛飩,而走遍了天涯海角,再也沒有吃到過這樣的味道。
鄭彥做的湯汁鮮美,面皮如紙,終究少了一點口感;天下第一攤的餛飩近乎透明,鮮蝦個個精挑細選,亦終究缺了一點特別的鮮味。這碗餛飩里帶著太多的記憶,仿佛喝到它的一瞬間,便想起了潯陽段家里,餓得饑腸轆轆的時光,有一抹夕陽的金光照在身上,而巷子里,站著那個身形輪廓模糊不清的人。
那人永遠只有一個影子,是生命里的一個符號,是郎俊俠,也是李漸鴻,也是武獨。
段嶺吃下第一口時,鼻子瞬間發(fā)酸,幾乎要落下淚來,與此同時,他也知道了牧?xí)邕_真正的布置是什么。
與席者仍各懷心思,未從方才的震撼中回過神,牧?xí)邕_卻問道:“殿下與各位大人,覺得這碗餛飩?cè)绾危俊?br/>
“不錯。”蔡閆答道,“湯汁鮮美。”
蔡閆只是喝了兩口湯,吃了一個餛飩便不再動那碗。姚復(fù)說:“這手藝,快趕上鄭彥的本事了。”
一語出,眾人便都笑了起來,韓濱說:“姚侯好大的口氣,居然也僅是‘快趕上’而已。”
姚復(fù)也是天生的品鑒者,說:“若論食材精巧,諸味和合,肉、魚、蝦、姜汁、雪里紅并花生芝麻,與這一碗魚骨湯的調(diào)配,確實不及鄭彥的技藝。但若論其火候、落料、搟皮手法、剁餡力度,可見這廚子一生浸淫其中。”
“有時人活一生,只為了做一件事。”段嶺答道,“圣人有言治大國如烹小鮮,有人煎一輩子的魚,有人治一輩子的國,俱是如此。窮其一生,只為了煮一碗餛飩,正是如此。”
眾人聽到這話,紛紛點頭,段嶺說的雖是最淺顯的道理,在座之人也早已明白,但此言重提,永遠不會有人覺得厭煩,得聞大道,一而再、再而三,心中仍是敬服的。
“所以若論庖廚功力。”姚復(fù)說,“鄭彥倒是遠遠不及。”
姚復(fù)說這話時稍稍側(cè)頭,鄭彥便點頭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