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汐的家, 位于城北江邊，是一棟兩層的紅磚洋樓, 外面有一個占地頗大，花木扶疏的院落。院子正中是四根石柱搭起的葡萄架, 粗壯的藤蔓纏繞，一直延伸至樓前。光禿禿的枝干上，零星地懸掛著幾片殘存的萄萄葉，在冬日慵懶的陽光照耀下，分外蕭瑟。
    楊汐告訴葉翩然，這排臨水而建的紅磚洋樓是市里的老干部公寓，以前他爺爺住著。爺爺遷回山東后, 他父親就買了下來, 從市委家屬院搬過來住。他爺爺膝下有一男兩女，兩個姑媽一個在北京，一個在美國。大姑媽是人民大學(xué)的教授，大姑父是律師, 在京城頗有名氣。小姑媽和小姑父都是外交官, 在駐美領(lǐng)事館工作。現(xiàn)在留在d市的，只有他們一家。
    “兄弟姐妹三個人當(dāng)中，我爸爸職位最低，賺錢也是最少的。”楊汐一手?jǐn)堉~翩然的肩膀，湊近她耳旁說，“我媽說就指望我將來替他們翻身了！”
    葉翩然到現(xiàn)在才知道，楊汐身上的貴氣, 和那份傲睨一切，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自信，是從哪里來的。
    “搞了半天，原來你是高干子弟啊。像我這種平凡小女子，還真是高攀不上！”她輕輕甩脫楊汐的手，作勢要離開。雖然玩笑的成份居多，但她的確在這一刻感覺到自己的平凡和卑微，先前好不容易建立的自信，又有些搖搖欲墜。
    “你不知道，衙內(nèi)一般都喜歡平民女子嗎？”楊汐笑著將她扯回自己身邊，“何況我們已經(jīng)生米煮成熟飯，你就是想逃也逃不了了！”
    是的，她無處可逃，愛情已將她逼入了絕境。與其忐忑退縮，不如挺起胸膛，勇敢接受。
    楊江南不在家，接待他們的是楊汐的母親馮耀華。這是一個身量頗為高大壯碩的婦人，有著線條明朗的五官和銳利的眼神。和葉翩然先前想象的光鮮亮麗、舉止優(yōu)雅的官太太形象不同，她衣著樸素，干凈利落，面孔冰冷英銳，不怒自威。
    “媽，這就是翩翩。”楊汐說，拉著葉翩然在沙發(fā)上坐下，“今天我?guī)齺斫o您和爸爸拜年！”
    楊汐和他母親長得很像，就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尤其是眼底不經(jīng)意透露的些許傲慢。葉翩然怎么也感覺不到，這樣的母親會是“開通的”，光是她打量自己的眼光，就冰冷而咄咄逼人，像要把她穿透了似的。
    “阿姨好。”葉翩然叫了一聲，窘迫地將頭垂下去。馮耀華臉上似笑非笑，很快移開目光，對楊汐說：“你爸剛剛出門去了，臨時有個會。中午就在這兒吃飯，我去叫小張準(zhǔn)備一下，炒幾個好菜。”她口里的小張是楊家的小保姆，一個面目清秀的農(nóng)村女孩。
    葉翩然跟著她站起來，說：“不用客氣。要不，我來幫忙吧？”
    “你會做菜嗎？”馮耀華有些意外地回頭。她搖搖頭，局促不安地說：“我可以摘菜、洗菜。”
    馮耀華嘴角扯出一絲意義不明的笑，對楊汐說：“小汐，好好招呼你的客人。想吃什么，桌上都有，盡管拿。”
    待母親走后，楊汐從果盤中挑了一個大鴨梨，說：“我記得你最愛吃梨。”他拿出水果刀，開始削皮：“我媽很好相處吧？我早就說了，她不是母老虎，不會吃了你！”
    葉翩然沒有說話，怔忡地看著黃綠色的長長的果皮從他的刀下不斷地延伸出來。
    這是楊汐的絕技。他削的梨皮薄且連刀不斷，削完后，還能復(fù)原成一只梨的形狀。葉翩然曾嘖嘖稱奇，并要他教自己削梨。但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心靈手巧的女孩，水果刀在她手里不聽使喚，皮總是斷成一塊一塊，支離破碎，還挖去很多梨肉。原本碩大的梨子，最后變得只有蘋果那般大。楊汐常常嘲笑她：“梨到你手里就小了一半，成功減肥！”
    楊汐歪著頭，專心削手里的梨，動作那般靈巧，很快就將一只大鴨梨削好，笑瞇瞇遞到她面前：“看吧，我削的梨皮從來都不會斷！”語氣中帶著某種驕傲。
    晶瑩潔白的梨肉，讓人垂涎欲滴。葉翩然接過來，輕輕咬了一口。楊汐在旁邊問：“好不好吃？”
    “饞了？”她隨手拿過那把小刀，將梨削了一小塊，送到他嘴邊，“你也嘗一口！”
    楊汐似乎遲疑了一下，才張開嘴，將那塊梨肉咬進(jìn)嘴里。他以前聽人家說，分梨不吉利的，暗喻“分離”。
    外表看著鮮嫩爽口的大鴨梨，卻果肉粗糙，甜少酸多。楊汐慢慢咽下去，掩飾著心頭的不安，不露聲色地說：“你一個人吃吧，我再削一個！”
    飯菜很快就好了。楊江南還是沒回來。三個人圍著餐桌而坐，楊汐不停地給葉翩然夾菜，她碗里很快就堆得滿滿的。當(dāng)著馮耀華的面，她有些不好意思，低聲說：“夠了，夠了。這么多，我哪里吃得下？”
    “是啊，小汐，不要撐著人家。現(xiàn)在的女孩子，都愛瘦身減肥。”馮耀華看了葉翩然一眼，忍不住說，“不過，小葉太瘦了一點(diǎn)，小臉盤子，又細(xì)胳膊細(xì)腿的。女孩子家，還是豐腴結(jié)實(shí)些，看著有精神！”
    “媽，她那是天生的，怎么都吃不胖。一米六二的個子，只有一百來斤。”楊汐笑道，“上大學(xué)以后還胖了一點(diǎn)，以前更加纖細(xì)瘦小，像根豆芽菜，風(fēng)一吹就會刮跑！”
    葉翩然暗地里白了楊汐一眼，埋怨他這么多話。平時覺得他挺成熟挺穩(wěn)重的，誰知一到母親面前，也變回一饒舌的小孩。
    那一頓飯吃下來，氣氛還算融洽。馮耀華對葉翩然沒有太熱火，也不算冷淡，更沒有像尋常父母一樣刨根問底，維持著市長夫人的風(fēng)度，沒讓她難堪。但臨走時，也不說半句客套話，邀請葉翩然下回再來。
    像她這種身份的人，對你就是再不滿意，也斷不會出言不遜，讓人真的下不來臺。
    在送葉翩然回家的路上，楊汐牽起她的手，笑容滿面地說：“你先前中了港臺言情小說的毒，把自己想象成了受歧視受虐待的小媳婦。現(xiàn)在的家長都很開明，哪有這么多門第之見？”
    葉翩然不說話，轉(zhuǎn)頭望著車窗外面的街景。正月的天氣并不暖和，雖然連晴，氣溫卻沒有回升。但沿江路兩邊的柳樹，已經(jīng)抽出了細(xì)細(xì)的新葉，星星點(diǎn)點(diǎn)，綠意沁人。
    葉翩然感覺楊汐媽媽并沒有把自己當(dāng)楊汐的女朋友，這餐飯，充其量只是招待一般的同學(xué)。從對方的眼神中，她知道馮耀華并不喜歡自己，而她對馮耀華也有某種排斥。
    楊汐母親是個女強(qiáng)人，干事業(yè)雷厲風(fēng)行，風(fēng)風(fēng)火火，在家里也很強(qiáng)勢，有他將軍外公的遺風(fēng)。大概因?yàn)檫@個原因，楊汐才會不喜歡個性太強(qiáng)太聰明的女生，而對嬌柔恬靜、小鳥依人的葉翩然情有獨(dú)鐘。
    “媽媽一心撲在事業(yè)上，平時很少管我。我從小就是保姆帶大的。”楊汐說，“在她面前，我?guī)缀鯖]有撒過嬌，尊重、畏懼多過母子親情。不過，這些年好多了。她開始會關(guān)心我的事，和我談心。我看得出，她正在努力彌補(bǔ)，改善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
    葉翩然很難想象這樣的母子關(guān)系，她印象中的母親，都是像自己的媽媽一樣，溫柔、和善、親切，雖然偶爾有點(diǎn)婆婆媽媽，有點(diǎn)嘮叨。
    當(dāng)晚，葉父把女兒叫到自己房間，在燈下深談。
    楊汐聰明俊秀，優(yōu)秀得出乎他的意料。對小伙子本人，葉父完全沒有意見。但他顧忌楊汐的家庭：“像那種家庭出身的人，多多少少會有一些壞毛病，一般都輕狂自大，眼高于頂。而翩翩你，作爸爸的最了解，外表文靜柔弱，骨子里很倔強(qiáng)，很好強(qiáng)，還有一點(diǎn)任性。即使他家里不反對你們在一起，照你們這樣的性格，也是很難和睦相處。”
    “不，爸爸，我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才決定和他交往的。他對我真的很好，雖然人有一點(diǎn)點(diǎn)驕傲，有一點(diǎn)點(diǎn)孩子氣，但他會忍讓，會遷就我。”葉翩然低聲問，“爸爸，這個世界上有完全合適的戀人嗎？沒有吧？像你和媽媽當(dāng)初不也是磨合了很久，才成為一對恩愛夫妻嗎？”
    “我和你媽媽的差距，沒有你和楊汐的大。你們完全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葉父語重心長地說。
    她皺著眉頭問：“照你的意思，只有門當(dāng)戶對的婚姻，才有幸福可言？”
    “起碼幸福的可能性，更大一點(diǎn)。”葉父嘆息，“現(xiàn)在戀愛自由，爸爸不會反對你們在一起，但是，希望你自己好好把握。”
    葉翩然回到自己的臥房，望著窗外泛著憂郁藍(lán)色的深邃夜空，無盡惆悵。
    昔日的歡愉，楊汐、愛情和幸福，對她來說，都像個一觸即醒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