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破碎神魂
相重鏡將易郡庭拽到自己身后,省得這個小傻子不明不白被那條小毒蛇給殺了。
晉楚齡已經(jīng)腳不沾地到了相重鏡面前,喃喃道:“相哥哥。”
相重鏡輕輕掀開面紗一角,沖他一笑,溫柔地道:“阿齡。”
晉楚齡一愣,臉上狂喜。
果然,那個宿蠶聲說的相重鏡不愿見他全都是騙人的。
相重鏡護了他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會對他產(chǎn)生怨懟?
一旁的易郡庭看著面前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睜大了眼睛。
這人就是……妖族的宗主晉楚齡?
怎么和傳聞中那個瘋子不太一樣?
相重鏡將面紗掛在耳飾上,右手隨意握在左手腕上,看似是舊友重逢,實則是時刻警惕著,若晉楚齡出招,他便立刻放三更出去咬人。
晉楚齡抬手擦去臉上淚痕,聲音又軟又糯,和六十年前還未到成年期時沒有絲毫分別。
“哥哥。”晉楚齡怯怯地想要去拉他的手,“我知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相重鏡微微挑眉:“你不是來殺我的嗎?”
晉楚齡臉色瞬間慘白,急忙道:“不會!我不會再傷害你!”
他說完,那美艷的臉上驟然浮現(xiàn)一抹陰鷙的狠意:“那宿蠶聲傷到你了?”
相重鏡還沒回答,晉楚齡立刻恢復(fù)到柔柔弱弱的小白花模樣,委屈道:“方才我去尋宿蠶聲,還險些被他打傷。”
相重鏡:“……”
相重鏡嘆為觀止,這么多年過去,晉楚齡腦子病得更厲害了,別人不回答,他自己都能和自己聊上半個時辰。
相比較宿蠶聲,晉楚齡很好對付,起碼不會像宿蠶聲那樣二話不說拔劍就砍。
相重鏡聲音越來越溫柔:“你方才說你知錯了,哪里錯了?”
晉楚齡見相重鏡臉上似乎毫無厭惡仇恨,甚至看不出和他有絲毫嫌隙來,心中期待越來越滿。
相重鏡眼眸仿佛蒙了一層琉璃似的光澤,晉楚齡險些沉溺在那膩死人的溫柔中,幾乎是情不自禁地開口道:“當(dāng)年哥哥和惡龍的契紋并非生死契,而是千年前早已失傳的封印。”
相重鏡輕輕笑了,他伸出手摸了摸晉楚齡的臉蛋,溫柔道:“阿齡果真很聰明,連失傳的封印都能破出來。”
這話太過熟悉,晉楚齡恍惚中似乎回到了六十年前,每次他研制出來新的封印或破開殘卷上的破舊封印時,相重鏡總是溫柔看著他,摸著他的頭夸贊他。
晉楚齡眼巴巴地看著他,像是一個受到長輩夸贊的孩子。
相重鏡摸著他臉蛋的手一寸寸往下滑,手指終于落到晉楚齡的脖頸上,輕輕在那血脈上敲了兩下,語氣仿佛蠱惑人心的魅魔,喃聲道:“所以,因為你們的無端猜忌,相哥哥活該被封印六十年嗎?”
滿臉喜色的晉楚齡渾身一纏,徹骨的寒意從后背爬上來,幾乎將他渾身凍僵。
相重鏡話音剛落,根本沒去看晉楚齡的臉色,只有簪子大小的瓊廿一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相重鏡手中,劍鞘被相重鏡小指輕輕一彈,脫落在地。
寒光一閃,晉楚齡想也不想地猛地往后一撤,但已經(jīng)晚了。
妖修的鮮血已經(jīng)從他脖頸處的血脈涌出來,獨特的香味飄滿周遭。
晉楚齡捂著不住流出鮮血的脖頸,張大眼睛驚愕看向相重鏡。
相重鏡臉頰上也被濺了兩滴血,被他抬手所以一抹,留下兩道不甚明顯的血痕。
他身后的易郡庭已經(jīng)被嚇呆了,拽著相重鏡的袖子,一副神游太虛的神情。
從相重鏡出劍到晉楚齡負傷后退,只是在轉(zhuǎn)瞬之間,易郡庭甚至不知道方才還在親昵著仿佛對待情人似的相重鏡竟然會這么毫不猶豫地下手。
——若不是晉楚齡后退的快,他的脖子可能會被那一劍給削掉。
晉楚齡不可置信地看著相重鏡,嘴唇輕抖:“哥哥?”
相重鏡根本沒看他,反而垂眸瞥見自己袖子上濺上的血,“嘖”了一聲,小聲嘀咕:“等會滿秋狹又要啰嗦了。”
晉楚齡死死握著手,指甲幾乎陷入掌心,他人畜無害楚楚可憐的表情此時有些怪異,似乎帶著點陰鷙森然,又被他強行按捺下去。
“哥哥……”他死死捂著脖子,眼淚簌簌往下掉,“你……”
“就算我和惡龍簽契,你們便要將我封印嗎?”相重鏡故作出來的溫柔已經(jīng)悉數(shù)褪去,他冷冷看著晉楚齡,眸里全是厭惡,“回去好好查一查當(dāng)年三門那些老不死的到底做了什么,我不要口頭上說說的歉意,那樣只會讓我更惡心你們。”
晉楚齡一個踉蹌,險些癱坐在地上,他滿臉失魂落魄,似乎沒想到相重鏡會對他說出這種話。
相重鏡將瓊廿一塞到袖子里,一把拽住易郡庭的手,看也不看晉楚齡就要往前走。
晉楚齡滿臉是淚,正要去留他,無意中看見相重鏡握在易郡庭手腕上的五指,當(dāng)即愣在原地。
一直只對他特殊的相重鏡,有朝一日竟然也對一個陌生人這么親昵。
手……
晉楚齡全是淚的眸子轉(zhuǎn)瞬變得猩紅,無數(shù)殺意涌上心頭,方才拼命壓抑的戾氣也驟然釋放出來。
只是頃刻間,那身形纖細的少年化為高大的男人,神色陰冷地看向易郡庭的手。
易郡庭突然覺得手腕有些涼,還沒多想突然感覺有人憑空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一把將他護在懷里。
砰的一聲悶響,荒地上的泥土被撞得一陣飛起,灰塵滿地。
易郡庭迷迷瞪瞪的,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感覺抱著自己的人手掌冰涼,不像是活人的氣息。
他微微仰頭,率先映入眼簾的是那瘋狂旋轉(zhuǎn)的骰子,接著便是瓊廿一那張死不正經(jīng)的臉。
易郡庭一呆。
瓊廿一一手將易郡庭抱著,一手朝前,衣袍翻飛,姿態(tài)瀟灑地阻擋住晉楚齡揮過來的強悍妖力。
他挑著細長的眉,言笑晏晏:“晉楚宗主,惱羞成怒可就沒意思了啊,有什么仇什么怨你朝我主人打,遷怒一個孩子算什么本事?”
易郡庭:“……”
相重鏡:“……”
真是他的好廿一。
易郡庭忙從他懷里起來,這才意識到方才晉楚齡好像要殺自己,而一向總以欺負他為樂的瓊廿一為他擋了一擊。
相重鏡視線冷淡看向晉楚齡,眸里全是嫌惡。
晉楚齡回過神后立刻后悔了,他往前一步,訥訥道:“重鏡,我并非有意。”
相重鏡根本不想和他多做糾纏,檢查了下易郡庭沒被傷到,轉(zhuǎn)身就走。
只是這一次他沒再去牽易郡庭的手。
易郡庭呆了好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差點被殺的后怕讓他有些驚魂未定。
瓊廿一笑瞇瞇地握著易郡庭的手,一邊走一邊道:“來,押大押小?”
易郡庭怯怯看他,終于對此人改觀了些。
他正要開口,相重鏡就冷冷掃來一眼:“二十一。”
瓊廿一連忙噤聲。
在外面浪了這么些年,差點忘記了不能在主人面前提任何有關(guān)賭的話,否則又要挨一頓削。
三人順利離開,那發(fā)了瘋的晉楚齡不知為何也沒有再追上來。
在進了城門后,易郡庭試探著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那少年依然呆呆站在原地,身形纖細,仿佛一陣風(fēng)都能吹到似的。
***
時隔六十年,瓊廿一終于重見天日,看到周圍塵世喧鬧,眼睛發(fā)光左看右看,渾身都是遮掩不住的亢奮。
相重鏡跟著易郡庭往御獸大典報名的地方走,瓊廿一瘋了似的滿城跑,每隔一會就拎著一堆東西回來,眼巴巴地讓相重鏡選哪個最好看。
相重鏡哪個都沒選,選擇把他揍一頓。
瓊廿一:“……”
沒一會,瓊廿一就玩膩了,溜達著蹭到相重鏡面前,嬉皮笑臉道:“主人,那晉楚齡不是個輕易放棄的性子,你確定他不會再來煩你嗎?”
相重鏡看了看不遠處正在大排長隊的府邸門口,知道那里便是報名的地方,隨意應(yīng)道:“他會,但不會再用那張皮來了。”
瓊廿一一歪頭,不明所以。
三人沒走幾步,一旁突然有個粉雕玉琢的小孩子顛顛跑了過來,在路過相重鏡面前時突然左腳拌右腳,啪嘰一聲臉朝地拍在地上,手中的糖葫蘆滾著掉在相重鏡一塵不染的靴子上。
孩子強忍眼淚,掙扎著爬起來,微微仰著頭,露出脖頸上還未愈合的一道傷口。
他看見糖葫蘆黏在相重鏡的靴子上,忙不迭地哽咽道歉:“哥哥,對不起。”
相重鏡:“……”
相重鏡面無表情,一腳將那孩子剛抬起來的頭再次踩回了地上。
晉楚齡:“……”
周圍的人:“……”
瓊廿一一把抱住相重鏡的腰拼命往后扯:“主人!主人算了算了!這是在外面!”
相重鏡被扯回去,沉著臉還想再踹幾腳,但總是夠不著只能作罷。
等他拂開瓊廿一站穩(wěn)后,這才意識到周圍的修士全都在用一種看人渣的眼神看著他。
相重鏡:“……”
耳尖的他聽到旁邊的人在議論紛紛。
“人渣吧那人,連那么小的孩子都敢當(dāng)街折磨?”
“看著人模狗樣的,沒想到竟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呵啐!”
相重鏡:“……”
晉楚齡也被嚇到了,沒想到相重鏡一眼就認出了他,且還因為揍他被這么多人罵,他小臉蒼白,忙不迭爬起來,兇巴巴地朝一旁指指點點的人咆哮道:“看什么看?!再胡言亂語我把你們舌頭給拔了!”
替他出頭的眾人:“……”
不識好人心!
晉楚齡根本沒管別人怎么對他指指點點,忙去討好地看相重鏡。
但一扭頭,相重鏡早就不知去哪里了。
晉楚齡:“……”
趁亂逃走的相重鏡臉色前所未有的陰沉,他沉著臉跟著易郡庭走了一處偏僻的地方,靠著臨江峰走后門報上了名。
顧從絮道:“你是怎么認出來他的?”
相重鏡揉著眉心:“我差點忘了。當(dāng)年我和晉楚齡結(jié)親時,雖然未結(jié)道侶契,但有妖族的連理結(jié)。”
“連理結(jié)?”
“嗯。”相重鏡道,“和凡世的一紙婚約差不多,也好弄,碎了就行。”
他嘆息,還是覺得有點煩,明明不想再和晉楚齡牽扯上關(guān)系了,但只要有連理結(jié)在,御獸大典后,他還是得去妖族一趟。
顧從絮想了想,隱約記起這個叫起來好聽的“連理結(jié)”根本不是什么好東西,往往都是用在爐鼎身上的。
他擰眉道:“你和妖族有仇?”
否則為什么名聲大噪的劍尊為何會和妖族一個男人結(jié)親?還是這種折辱的法子?
“不。”相重鏡笑著看向不遠處一群穿著去意宗弟子服的少年,饒有興致地道,“是去意宗同我有仇。”
“你之前不是去意宗弟子嗎?”
相重鏡搖頭:“我只是去意宗的一把劍。”
劍生了反骨,去意宗自然是留不得的。
相重鏡站在角落,看著那群去意宗的少年嘻嘻哈哈地報完名,這才轉(zhuǎn)身離開。
這么來回折騰了大半日,相重鏡帶著瓊廿一回到無盡樓時,滿秋狹已經(jīng)坐立難安,正在朝木傀儡發(fā)脾氣。
察覺到相重鏡剛到門口,滿秋狹立刻從高樓躍下來,飄飄然落下來,焦急道:“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相重鏡失笑:“你不是說為我治手嗎?”
滿秋狹警惕地看著他腰間的劍,道:“我為你治好手你就要走嗎?!”
相重鏡古怪看他:“在你心中,我就是這么忘恩負義的人嗎?”
滿秋狹想了想,相重鏡雖然睚眥必報心狠手辣,但從來都是滴水恩涌泉報的,自己幫了他這么多,沒道理治好手了就被踹了。
滿秋狹這才放下心來,喜笑顏開地把他面紗扯下來扔了,連進門都等不及,一抬手又給他換了身衣裳,發(fā)間的發(fā)帶再次飛起來繞了好幾圈,還換了個發(fā)飾。
相重鏡:“……”
相重鏡連嘆息都沒力氣了,任由滿秋狹擺弄他。
滿秋狹飽了眼福后,拽著他去了早已準備好的藥浴池,道:“在這里等著我。”
說罷,顛顛跑了。
浴池中折騰的熱氣彌漫整個屋子,相重鏡將外袍脫下扔在一旁,靠在軟榻上閉眸整理腦海中的記憶。
很少主動開口的顧從絮突然道:“你在找怎么破開連理結(jié)?”
相重鏡眼睛都不睜,懶懶應(yīng)了一聲。
顧從絮猶豫片刻,道:“我能抹去所有妖修留下的印記。”
相重鏡聞言,勾唇笑了笑,神識沉入識海,看著不遠處盤來盤去的巨龍:“哦?那我要付出什么代價?”
抹去妖修留下的印記并非和馴服雪狼那樣輕而易舉,顧從絮不可能這么好說話,主動幫自己。
顧從絮愣了愣。
相重鏡將他的沉默認成思考,貼心地為他出主意:“想要我把右手也給你?”
顧從絮化為人形,對上相重鏡滿是促狹的眼睛,好一會才沉聲道:“你們?nèi)祟悾瑹o論什么事都要算這么清嗎?”
相重鏡支著下頜,瞇著眼睛道:“這世上從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意,就算有也不該落到我身上,我沒那么好的氣運。”
顧從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好一會才近乎賭氣地冷冷道:“好,那就給我你的右手。”
不要白不要!
拿到后他就當(dāng)豬蹄給啃了!
相重鏡意味深長地勾了勾唇,很滿意自己猜對了顧從絮的狼子野心。
只是他雖笑著,眼底卻沒什么溫度。
相重鏡冷漠地想,這樣才對。
需要付出代價才能得到的東西,才能讓他安心。
兩人還沒談妥,滿秋狹飛快回來,手中拿了一排的銀針。
相重鏡被他推著脫了衣物下了藥浴池,那藥浴中似乎摻了無數(shù)靈藥,一進水就鋪天蓋地往相重鏡的經(jīng)脈里鉆,隨之而來的還有陣陣劇痛。
顧從絮還在識海角落里生悶氣,察覺到相重鏡的異樣忙張開了眼睛。
相重鏡渾身經(jīng)脈都被靈藥強行擴開的痛苦,讓他額角全是冷汗,但那張明艷的臉上卻絲毫看不出端倪,好像只是在尋常泡湯似的。
滿秋狹捧著臉癡迷地看著,就算再痛苦,這張臉依然不讓他失望,依然美得勾人。
他沉迷美色,直到相重鏡皺了皺眉,滿秋狹才反應(yīng)過來,忙不迭將手中銀針落雨似的扎在相重鏡垂在一旁的左手上。
一剎那,經(jīng)脈的劇痛驟然炸開,哪怕能忍疼如相重鏡也忍不住低吟了一聲。
在識海中,無數(shù)塵封的記憶仿佛畫似的一張張閃過,顧從絮詫異地看著那如流水閃過的記憶,正要開口,余光突然掃到一縷熟悉的神魂記憶呼嘯而過。
顧從絮瞳孔一縮。
那片記憶和其他記憶格格不入,仿佛是被人強行塞進去,隱約能瞧見里面一個身著紅衣的男人正坐在一棵枯樹上,衣擺被風(fēng)吹得翻飛不止。
一條黑色的小龍盤在枯樹枝椏上,在紅衣男人身上繞了半圈,將腦袋枕在他的膝蓋上。
男人垂著眸輕輕撫摸著小龍的腦袋,臉上全是溫柔之色。
他輕輕啟唇,吐出一句讓顧從絮烙印在神魂中的話。
你就叫,從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