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報桃李
明凈峰用來待客的酒是藏了七年的春風(fēng)醉,??此酒順滑甘洌,極其清淡,并不容易喝醉。昨夜雙雙幾乎一個人解決了兩壇,??也能自己走回去,師兄杜凌絕聞訊前來接她,??也被十分不滿地甩開。
泠瑯喝酒,??沾半口就發(fā)暈,??沾一壇也是同樣的暈法,??大多數(shù)時候她會索性喝個盡興,譬如昨夜。
翌日酒醒,她直挺挺地臥在被子里,??開始回憶昨夜種種。
江琮站在窗邊,很好心地提醒道:“宮商客肖之昂。”
泠瑯把臉藏進簾帳陰影,假裝沒有聽到。
江琮溫聲道:“一葦?shù)蛾愥拧!?br/>
泠瑯打了個半真半假的呵欠。
“江東藥谷陸鳶。”
泠瑯僵在榻上,??雙雙心直口快,她只有認栽。但江琮大早上報菜名似的把這些人名報一遍,還是讓她心中有十分詭異的心虛感覺。
江琮繼續(xù)說:“嶺北杜十二,??東海白浪客,??藺城孤絕劍。”
泠瑯翻身坐起,??無言地看著他。
對方莞爾一笑:“夫人對這名單有何感想?”
泠瑯說:“我的感想是:都是各地的青年才俊。”
江琮悠然道:“的確,如此看來,夫人見識頗多。”
“這里面好些人都只是見過一面,聊得投機罷了,雙雙酒后胡言,你怎么也當真?”
“當不當真有何影響?只會激勵我時時自省罷了。”
“我覺得你笑得很怪。”
“怎么會。”
泠瑯無法,??她總覺得此事還有后續(xù),??但當下對方只清清潤潤地笑,??好似真的沒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又如何!
片刻后,少女獨自走在山道上,心中忿忿,她刀耍得漂亮人也漂亮,招人喜歡是人之常情。江琮,江琮他的確該慶幸自己幸運。
走了半刻鐘,便是一樁古樸雅致小院,泠瑯抬手敲門,很快便有人來應(yīng)。
顧凌雙站在門后,頭發(fā)蓬亂,眼下還有烏青,她遲鈍道:“阿瑯?昨夜睡那般遲,怎么現(xiàn)在就起來了。”
泠瑯步入屋中,開門見山:“我們午后便回去。”
顧凌雙瞪著眼看了她半晌,只憋出一句:“我就知道。”
泠瑯柔聲道:“下次再見,我們雙雙是不是已經(jīng)是新的顧掌門了?”
顧凌雙羞赧道:“或許吧?祖母說她要游歷兩年,若在此期間我能把宗內(nèi)一切處理得好,那等她回來,就進行繼位儀式。”
泠瑯贊嘆道:“那我便等著好消息。”
二人又說了一刻鐘,臨別前,顧凌雙忽然道:“我昨夜把你過去的情史都倒了個干凈,江公子他,沒說什么吧?”
泠瑯敲了她一記:“那算什么情史?也罷,他不敢說什么。”
顧凌雙笑嘻嘻地說:“真的?我最后說漏了嘴,把沉鶴也供出來了,當時我瞧著江公子似是無動于衷,果然是個貼心大度的。”
泠瑯的笑僵在臉上,片刻后才道:“雙雙,你可真是我的好……算了。”
她無奈轉(zhuǎn)身出門,再次走上石梯,此時尚早,林中漂浮著淡淡的霧氣,靜謐得好似天地間只有她一人。
還有一人。
雕刻著松柏仙鶴的石臺之上,有人在舞劍。
劍氣凜冽,輕靈迅疾,劍身反射著稀薄天光,一閃一閃。持劍的人衣袂翩躚,一招一式,落拓而隨意,如鶴立水畔,振翅曬羽皆是風(fēng)流。
泠瑯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直到對方發(fā)現(xiàn)她,才邁步走上前。
少年立在云霧翻涌的高臺上,垂首望向緩步行來的少女,額發(fā)輕輕垂落,雙眼在晨霧中仿佛有同樣的濕潤。
泠瑯仰著臉大聲說:“我們午后就走啦。”
蘇沉鶴毫不意外地笑笑:“這么急。”
泠瑯點點頭:“我記得,你一直想去西京參拜劍冢?”
蘇沉鶴微頓:“阿瑯還記得這個。”
泠瑯痛快道:“要不要一道上京?我之前打聽過,劍冢其實有辦法進入,我可以幫你。”
蘇沉鶴靜默數(shù)刻,終究搖了搖頭。
他低聲道:“明澈劍還有一招沒學(xué)完,等這邊結(jié)束,我再去西京尋你。”
泠瑯心中微嘆,她不知道這個拒絕是因為劍招,還是因為昨夜風(fēng)波,她不好強求,只說:“那你可要快點。”
她輕輕一笑:“或許很快,我便不在那里了。”
說著,她微微頷首,足尖一點斜掠而去,身影消失在茫茫云霧中。
少年提著劍,仍立在原地怔忡,他反復(fù)思索著最后一句話,直到天光破出云層,映亮地面。
另一邊,泠瑯步伐輕快地走在山道上,想著回去還能補一點覺。剛繞過一處石雕,她心中忽地一凜。
前方,有枯葉被踩碎的細微聲響。
若是路人經(jīng)過,那步聲早就由遠及近被她聽到。這個聲音明顯是在某處藏匿,不慎發(fā)出的。
難道顧掌門不在山中,又有人賊心不死了?
泠瑯假裝一無所知,仍按照先前的步伐速度往前走,心中默數(shù)距離。靠近某棵巨木時,她提氣一躍,從另一頭閃身到樹背后——
果然,樹后藏著一個驚慌失措的人影。
泠瑯愣住了:“阿綢?”
女孩顯然嚇了一跳,她臉龐紅撲撲的:“泠瑯,我正在等你。”
泠瑯松了口氣,她疑惑道:“山路上涼,為何等在此處?去廂房尋我不就好了。”
阿綢搖搖頭:“我正是特意在這里等,我有話想對你說。”
她輕聲:“出鷹棲山那幾日,我聽到了你們的對話——不是故意聽的,我睡眠一直很淺,當時又下雨,所以一下子就醒了。”
泠瑯沒想到還有這一出,她張了張嘴:“啊?”
同時,心中飛快地回憶盤算,阿綢在洞穴深處睡覺的時候,他們在洞口都談?wù)摿诵┦裁矗杭派拱琢巳蝿?wù)事實,透露了李若秋的身份,第二日還警告她不要相信江琮。
阿綢認真道:“我聽到了一個人名,當時覺得很熟悉,過了一夜,才慢慢地想起來。”
“泠瑯,我和叔父一起游歷之時,他總會和我閑談一些江湖上的故事,談得最多的就是年輕時候往來的朋友。雖然大多隱去了姓名,但我偶然一次看到他從前的手稿記錄,竟發(fā)現(xiàn)了能對得上號的人。”
“李若秋,就是這個名字。”
晨霧漸漸地散去,鮮有人行的后山樹林中,有一高一矮兩個女孩相對而立,語聲悄然。
陳阿綢說,常羅山年輕時愛飲酒,因此結(jié)識了一個同樣好飲的朋友,二人時常一起評判各類佳釀,甚至著手研討釀酒密方。
那位朋友不僅能釀酒,還會鑄兵器,尤其是小巧鋒利的匕首。那日,朋友來尋常羅山,喝了半壺之后才開口,說他遇到一個難題。
有人要他打造一柄匕首,要求鋒利無匹,吹毫可斷,并且只能在夜間使用。
最后一項要求實在古怪,若你不想在白日里用,那就把它鎖在柜子里就行了,為何要在武器本身上面做文章?
常羅山覺得好笑,他說這人定是故意刁難,拒絕便是。
朋友卻飲著悶酒搖頭,說拒絕不得,只能費心思想了。
那時已經(jīng)酒過三巡,醉意,往往能激發(fā)些靈感,常羅山忽然問,白天和夜晚的區(qū)別是什么?
是光。
既然如此,那便打造一柄不能見光的匕首,它材質(zhì)特殊,在日光下會融斷,淬的毒也會消解,如此一來,不就成了只能在夜里用?
常羅山又感慨,究竟誰會用這樣的武器?聽起來,像那種急于為黑暗表忠心的人,用這種方式證明,自己再也不會行走于日光之下。
朋友的臉上漸漸顯現(xiàn)出癡迷,他低聲說了句好,酒都沒喝完便匆匆離去,這一別,就是兩年。
兩年過后,常羅山又遇上他,問起匕首是否制成。對方點頭,又搖頭,表情竟然是少見的凝重。
他說:“制成它,我只花了一個月,只是,我用了一種不該用的工藝。”
“我發(fā)過誓,這個工藝以后再也不會用,只怪當時你的形容太過迷人——一柄只為黑暗效忠的匕首,我著了魔一樣想把它制成,最后不惜用上不能用的方法。”
“麻煩還未顯現(xiàn),但我已經(jīng)開始擔(dān)心,今天我可能很難再同你一起飲酒。”
如他所言,那是二人見的最后一面。
常羅山是個重情義的人,友人生死難卜,他也一直在暗中打聽,打聽那些在夜間死于非命的大人物,又倒推命案始作俑者何處出身。
不是什么人都能用鑄谷的武器,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命喪鑄谷武器之下,他有心記錄收集,也不管這樣有沒有用,他只求自己心安。
若友人因此而死,究其原因,也是他提供了思路。
那個薄薄的名冊,在某個午后,被年幼懵懂的女孩翻開,她那時認的字還不多,一些潦草的筆跡也很難看懂,卻牢牢記住了一個名字,李若秋。
或許因為,當時正是個漂亮的秋天罷。
陳阿綢急切地說:“那天清晨,我聽到寂生大師和你的對話,于是決心此事只告訴你一人,今天才特意等在這里……常叔未娶妻也沒有后代,他還有些手稿遺物,都保留在鳳翔縣某個私塾先生處。”
“常叔已死,泠瑯知道了這些消息,想做什么就盡管去做,無需有任何顧慮。我現(xiàn)在沒有什么能夠回報你,這些話,希望能有用處。”
“泠瑯,一切珍重小心。”
女孩兒離開后,泠瑯站在密林中,站了足足一刻鐘,直到身側(cè)草尖上掛著的露水開始消弭,才舉步往回走。
剛剛那一刻鐘里,她想了很多很多,如今那些思緒都有了決斷打算,只剩一句話如囈語一般,仍在腦海中低低呢喃。
“她好像在用這種方式,證明自己從此為黑暗效忠,絕無二心。”
那個名字和秋天有關(guān)的女人,到底有怎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