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夭折
歲暮天寒,北方尤甚,草叢里欲墜的露珠都被凍成了冰珠子,‘啪’地落地碎裂開來。
幾個灑掃的宮正拿著掃帚將習(xí)武場殘留的雪花冰晶清掃干凈,以待大皇子學(xué)習(xí)射箭的時候使用。幸而這個時辰不曾再下雪,前頭積的團團白雪被堆疊到一旁,余出中間干凈的青草地,雖有微微的濕潤,倒不至滑腳。
宮們打掃停當(dāng)后呵口氣凍紅的掌心,余光不經(jīng)意看見眉目間透著隱隱英氣的少年往這邊來,后面跟著身材魁梧的武將師傅,大步邁進、虎虎生風(fēng)。幾互相使了眼色,忙不迭退到一邊恭迎。
少年的面容雖然還很稚嫩,緊抿的嘴唇卻顯得氣勢十足。等到略帶恭謹(jǐn)?shù)穆犕陰煾狄环更c,他挺直背脊站到了箭靶十米開外,抬弓擺開架勢。從侍衛(wèi)手里接過的羽箭被架弓弦之上,因小手勁不足,不能拉開滿張弓,但他絲毫不以為意,目光仍炯炯盯住了眼前的箭靶紅心,將周圍一切視若無物。
武將師傅站一旁滿意的點點頭,盡管迄今為止他只教過大皇子一個皇子,無從對比,但這番常沒有的專注力卻讓他極為欣賞。
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他斷定,他日即使大皇子不能登基帝位,就憑他做事心思專一這個優(yōu)點,也必定能有常無法企及的杰出成就。
他一晃神的空當(dāng),只聽“嗖”地一聲箭支射出,接著,箭支應(yīng)和那弓弦微顫的“嗡”聲穩(wěn)穩(wěn)地釘箭靶之上,離紅心不過三寸之遙。
藍天碧洗,萬里無云,冬日陽光大片大片潑灑少年高高揚起的笑容上,照耀出令眩目的神采。
就連從來粗獷冷硬的武將也不由露出個贊許的笑容,然后上前調(diào)整大皇子肩部和臂膀有所錯差的姿勢,試圖能因年齡而局限的臂力中取得更好的成績。
大皇子一反平日的傲嬌囂張,聽的格外仔細。直到武將從他額上冒出的涔涔冷汗和逐漸虛弱的笑容中發(fā)現(xiàn)出了不對勁:“大皇子?”
上好的紫檀弓倏然跌落草地上,與冰珠的破碎齊聲而響。
“師傅,”大皇子按住肚腹,疼的彎下腰來,“肚子……疼。”
武將先是他以為吃壞了東西,想著上趟茅廁也就好了。等到發(fā)現(xiàn)他身子愈發(fā)縮一起就差滾草地上了,才意識到事情不對勁。武將不欲隨意挪動他,生怕顛簸會使情況變得更惡劣。但一想到習(xí)武場離太醫(yī)院過遠,再看大皇子煞白的臉色,不敢耽擱,馬上將他背背上,往太醫(yī)院的方向大步邁去。
一旁近身伺候的內(nèi)侍早慌了神,見狀氣喘吁吁的小跑跟后面,不時緊張地問:“大皇子可是疼的厲害?”
大皇子只覺肚子里墜沉沉的痛,好像被千萬斤的石頭扯住了,往卷涌的湖心底帶去,背上已被冷汗打濕了一片,件件冬衣將汗水吸透,無論是背著他的武將還是內(nèi)侍都沒有察覺到少年難忍的痛楚。他稚嫩的手下死力掐住武將的肩,呼哧著,艱難吐字:“母、母妃,去母妃……”
即使年紀(jì)尚小,自己母親的耳濡目染和本能的直覺感應(yīng)下,他似乎已經(jīng)意識到什么,微縮的瞳孔里透著絕望。
武將往太醫(yī)院的腳步不頓,只是手背的青筋暴起,克制住想要一拳崩碎巖石的沖動。他是死堆里滾過的,生沒生病、中沒中毒他不知道,但是是不是快死了,他光靠聽的都能聽出來。宮里的陰私勾當(dāng)他也曾經(jīng)聽說過,只是沒想到居然有會對一個孩子下手。
“母、妃……”少年濃密的睫毛閃著,聚積于上的薄霧仿若也是被汗珠掛濕所致。
一滴熱燙的水滴掉武將粗糙的臉上,他腳步一停,臉色緊繃地命令愣住的內(nèi)侍:“,去太醫(yī)院喊太醫(yī)!趕快!”此刻他也顧不得臣子未經(jīng)傳召不能入后宮苑閣的規(guī)矩了。
“奴、奴才遵命!”那內(nèi)侍一聽趕忙往原先的方向跑,中途還險些絆了一跤。大皇子要是出事,要的可是他的命啊!
德妃一聽宮的稟報連忙慌張的走出來,室內(nèi)才穿的薄輕繡鞋踩雪地上,冰冷從腳底心開始蔓延,她卻毫無所覺。待看見原先朝氣蓬勃的兒子慘白著一張臉伏武將的肩頭,眼淚唰一下就下來了。
“湘玉!去請皇上和太醫(yī)!”她竭力自持吩咐了一句,讓武將把兒子抱進去,緊緊握住兒子的手再也不肯放開。這一刻,什么功成名就,什么皇位尊貴,她統(tǒng)統(tǒng)都沒放眼里,她眼里心里,裝著的只有她的兒子,她的承運。
她厲聲問門外站著的:“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兒怎么會變成如此模樣?”
“啟稟娘娘,微臣不知。”武將答后皺著眉,極力思索,最終卻只能沉默的站一邊。
德妃無心再質(zhì)問他,實是眼前兒子的情況實不好。手心濕透,身體蜷一起大口呼吸,就像被拍岸上的魚,離了水再沒有活路。他全身的力氣都與疼痛對抗,眼皮已經(jīng)乏力到快要閉上。她想起兒子近日偶爾會腹痛的情形,太醫(yī)院一群庸醫(yī)都說是脾胃不健,她心中不安,仍是讓去民間搜羅偏方。卻沒想到兒子等不得這片刻。
“承運,承運,快睜開眼,睜開眼看看母妃……”縱然急切萬分,德妃出口的聲音卻只顯溫柔,將萬般憂慮都壓心底。她想晃醒自己的孩兒,卻又怕驚擾更讓他痛苦。然而再怎么隱忍,大片霧氣仍是氤氳了她的眼睛。那些平素閃爍的權(quán)謀,爭斗,威嚴(yán),統(tǒng)統(tǒng)消融——她終究只是個母親。
承運微微動了動身子,像是知曉了母親的呼喚,掙扎著睜開眼睛,渙散的目光好一會兒才集中德妃身上。這小小的少年,看到母親泫然欲泣的面孔,仍是勉強扯動嘴角,露出平素慣意的笑容想要安慰母妃的:“母、母妃,不要哭……承運、承運這里……”聲音越發(fā)頹敗,德妃傷心欲狂,卻只能緊緊攥住兒子的手。
“好、冷……”承運呼出一口氣,虛弱地抬眼望去,依舊不見自己心目中頂天立地、無所不能的父皇,不由失望的垂了垂眼。繼而被母妃握住的小手微微攀緊,想要好好和母妃說話,出口的聲音卻極輕。
德妃努力俯身附耳傾聽,才能聽清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承、承運不能、陪、陪母妃吃飯、了……”
“承運……”德妃淚如泉涌,她想起承運長這么大,自己第一次給他剝蝦吃,當(dāng)時兒子那滿足得意的笑容,她絕不相信這樣的笑容就此會看不見。她的承運才八歲,堪堪長成一個朝氣蓬勃的小少年。他還要讀書上進,還要娶妻生子,他有祖宗庇佑,福澤綿長,怎么可能毫無緣由的就此斷送。
她轉(zhuǎn)臉沖身后的宮聲嘶喊道:“太醫(yī)呢!太醫(yī)哪!要是兒出了事,本宮要們所有的腦袋!”等她回過身卻看見兒子的眼神逐漸變黯,就連死死按住肚腹的手都無力似的微微松開。她從未有過的慌亂:“承運,喜歡吃蝦,母妃再給剝,再給剝……”
他笑了,一如當(dāng)時的滿足得意:“母妃剝的蝦……最好吃……”
那烏亮眼珠里的光彩陡然一空,散淡消失。
“娘娘,太醫(yī)院院使朱太醫(yī)……”宮匆忙的腳步聲終于空曠的宮殿中響起。
元徵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圣上最為寵愛的大皇子逝,圣上追封其為齊王,以親王規(guī)制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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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妃輕輕撥動手中的檀木珠,雙眼微闔,口中往復(fù)念著往生經(jīng)。佛像前供的香爐中有一線輕煙騰起,繚繞漸消。
“……枳多迦唎娑婆訶。”
這一回沒有梔子來喚她,她獨自從蒲團上緩緩起身。雙膝跪的酸疼,邁步時尤為明顯,她不過腳步一頓,繼而挑開布簾往外走去。
“去告訴永和宮的宮,那些水多喝無用。”也許她還是不該把這事交給梔子,但她總想著,假如自己不了,她也能好好照顧自己。宮里,長大不過一瞬間,只需揭開她最親近的面具一角。
梔子坐桌邊,自簾風(fēng)一動,她的視線便盯緊著走出來的賢妃不放。擱腿上的雙手絞緊,蒼白的嘴唇輕顫:“娘娘,真的是嗎?”她沉寂的眼里沒有期冀,但凡她是個傻的,賢妃如何會喜歡她。
賢妃走到她面前將玉潤的手心放她的發(fā)頂,安撫般的摩挲著她烏油的辮發(fā)。溫和的聲音她頭上響起:“啊,已經(jīng)想透了,就不必再為找借口。”只此一句,卻宛然嚴(yán)冬的厲風(fēng)掐滅她心里僅剩的燭光星火
她將那個消息分享般的告訴與她交好的宮,包括永壽宮里的,只因娘娘說“這水對孩子是最有效的”,是啊,最有效,她們喝了都好好兒的,孩子卻承受不住。其實,娘娘要求她去拜訪宓貴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隱約知道了什么吧,她不過是做了一回明明白白了解判官意圖卻為其不斷辯解的儈子手。
她既然想透了,為什么消息傳來的時候還要掙扎。
“二公主……”她記起早年永和宮里幾個服侍賢妃的老,用那樣近乎嘆息般的口吻說“二公主雖然不是咱們娘娘親生的,但她去了,娘娘比誰都傷心……”
“梔子,要早點懂事啊。”
賢妃飄渺如身藏云端的聲音輕飄飄地,傳入她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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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長久食用井花水,即清晨初汲的井水,就如服用有毒的石硫黃、鐘乳之水一般,腹中聚金,墜痛難當(dāng)。”碧桃手執(zhí)書卷,眼光掠過上回初曉打斷的那一處,若有所思。
她有些吃力的微微側(cè)過身:“蕓縷,再將大皇子和永和宮的情況都說一遍給聽。”
“是。”
作者有話要說:生離死別什么的很苦手啊,寫完果斷腆著臉讓師傅過目了。感謝師傅的指點~\(≧▽≦)/~還有被師傅夸說寫的很認真好開星!
t^t腦補大皇子死的時候哭瞎了,雖然只出現(xiàn)了兩次?但是好有感情啊傲嬌小少年……
然后放正版資料,免得誤導(dǎo)大家。
有道士說:如果有人常年食用“井花水”(清晨初汲的井水),就像服用有毒的石硫黃、鐘乳之水一樣,會法疽。常可見到這種事情:取井水儲存七日,水中便會有物如云母狀,道士稱它為水中金,可養(yǎng)煉丹。——
發(fā)疽聽起來有點毛毛的,我就改成類似腹墜的感覺?其實大皇子是痛死的……所以等不到父皇和太醫(yī)。166閱讀網(wǎng)